雲娘已率眾離京,趕赴浙直一帶後,讓所有隨行人的家眷全隱居於天目山中,雲娘領著一幫經過精挑細選的人手往來奔波於鬧市與鄉村之間,踏上了她甚感得心應手的創業之路。

越府顯得更加冷清了。唐戟隻帶了數名部屬從密雲回到京中,接替梁崗出任越府護衛軍指揮使一職,大隊精壯人馬仍留在了密雲。讀書之餘,朱祁銘除了與歐陽仝密議,就是到駱漢那裏看他倒騰火銃、火藥,日子倒也過得充實。

他讓自己徹徹底底地站在幕後,暗中對時局巧妙地施加影響。

得感謝楊溥當年的遠慮,如今的內閣守住了與他這個越王的那分默契,而且顯而易見的是,新一屆內閣的人員構成比當年的內閣純多了, 閣員們總能適時地將朱祁銘的見識轉換成內閣的共識,並以優雅的言辭加以包裝,稟奏給皇上,變成廟堂之上的方略。

隻要不觸及方方麵麵的根本利益,單純的朝政謀略還是能避開各種障礙,得以付諸實施的。

還要感謝那個被朱祁銘所厭惡的內相王振。要想讓社稷擺脫困境,當務之急是用人,包括啟用非同尋常的奇士和調動必備之兵,換了任何一個人,都無力解決這一難題,但王振除外。而王振相當的守信,一番活動之後,從山東、河南、北直隸衛所中挑選的近十萬精壯正陸續移駐京師周邊的軍營;於謙的事也有了眉目,年底之前,於謙將回京複任兵部右侍郎,不再巡撫山西、河南。

隻須控製一個違製預政的內相,就能成就大事,這不能不說是一個絕妙的諷刺!

眼下唯一尚待籌謀的大事,便是大明的財力儲備。或許瓦剌人早已窺出了大明的虛弱,大明表麵上風風光光,羨煞蠻夷,其實,時下的大明根本就經受不住極端情形的考驗!一旦烽煙四起,大明的財政來源勢必大幅萎縮,而所需開支反倒要大幅增加,錢從何來?大家都過慣了奢靡日子,等到要勒緊褲腰帶時,這個彎是很難轉過來的;反觀瓦剌,他們完全可依靠從大明榨取的財力打爛大明!萬一戰事曠日持久,朝中的反戰聲浪必將高漲,屆時大明做出大割肉一般的妥協是大概率的事,而妥協也隻能換得一時的苟安,遲早都是一死,與其窩窩囊囊苟延殘喘,還不如早死早托生!

對這最後一件大事,朱祁銘尚須等待時機,畢竟事涉後宮,事涉皇後,他不可貿然行事,還要暗中觀察一陣子。

“越王,禦花園這邊風大,不失為消暑的好去處。”

六月末,朱祁銘奉旨入宮,皇上把他傳到了禦花園,與他一道在林間漫步,一旁隨侍的內官隻有王振一人。

如今皇上習慣了對朱祁銘以禮相待,畢竟朱祁銘已經成年了,回京以後,他明麵上看上去循規蹈矩,實在是沒有什麽把柄可捏,況且,朱祁銘受命打理邦交事務,每每不辱使命,替他這個天子省去了許多的麻煩,故而天子必須對朱祁銘保持應有的尊重。

奇怪的是,內外官不知為何竟不再搬弄朱祁銘的是非,連他赴藩的大事也似乎被人淡忘了。這讓皇上大感詫異,於是,君臣二人單獨相處時,皇上總會以審視的目光打量朱祁銘一番。此刻就是這樣。

感受著

林間的陰涼與勁風送來的爽意,朱祁銘淡然一笑,“陛下不如遷至春禧殿理政。”

皇上一怔,隨即暢笑幾聲,轉對王振道:“越王言之有理,遇上大熱天,朕便遷來春禧殿批閱題本、奏本,先生快吩咐下去。”

“老奴遵旨。”

接下來,皇上的氣色就不大好了,“麓川之役已了結。”

不久前,雲南大軍與思機發打了最後一仗,終戰時,雲南大軍指著怒江丟下了一句很好笑的“重”話:思機發,從今往後,你不得再過此江!

思機發則扔下了一句更好笑的“硬”話:不過就不過,誰稀罕!

唉,沒辦法,無利而興兵,就像撇開政治談兵事一樣滑稽可笑,等同於小孩子過家家!

“可是銀子還是不夠用。”一提到銀子,皇上便兩眼放光,看來,天子也有窮瘋的事後!“賑災加上修城隍廟、東嶽廟,內府庫一個銅板也不剩了,這窮日子何時是個頭!”

眼下不單內府庫空虛,隻怕戶部那裏也是捉襟見肘,麓川之役剛剛結束,省銀子的效果有所滯後,而福建、浙江的賦稅大半都要留著自用,以平定民變,安撫流民,這對戶部的財源而言,那可是少了一大頭。

不過,苦日子還在後頭呢!

“越王,朕在想,給你的賞賜是否給早了?”

真是窮瘋了,這賞出去的銀子哪有收回來的道理?朱祁銘覺得好笑,他並不像當年那麽好說話。

“陛下也知道,那些賞銀進了越府,臣剩不下多少,臣當年找常德公主借過大筆銀子。”

哼,不信天子好意思向自己的親姐開口叫窮!

皇上果然失望地搖搖頭,“你幹嘛找她借銀子,真是!”

嘿,借銀子還要擇人?莫非說銀子是找順德公主借的您就如意啦?

不等朱祁銘嘀咕夠,金英便匆匆走了過來,“陛下,翰林院的呂希力請致仕,此刻候在雍肅殿外。”

皇上臉色一沉,緊緊盯視朱祁銘良久,臨行前幽然歎道:“年初國子監祭酒李時勉請辭,而今呂希請辭,都想棄朕而去麽?越王,你在此等著朕。”

丟下此話,皇上悶悶不樂地走了。眼下官僚隊伍日趨臃腫龐大,各級衙署人浮於事,且後備軍黑壓壓的一大片,許多舉人甚至進士都要排隊候缺上任,有的人排十多年了還沒做上官,盡管如此,皇上聽見有人辭官,心裏仍然不大好受。

王振則不然,前朝中下級官員中還有一批硬骨頭,如今這些硬骨頭被殺的被殺,辭官的辭官,這對他這個內相而言,也不是什麽壞事。

“殿下,呂希可以不必致仕的。”

王振的言下之意是把呂希與那些“茅坑裏的石頭”作了區別,但這個心機極深的內相終究是對呂希致仕的簡單用意做了過度解讀。

“誰知呂先生是怎麽想的?”朱祁銘不鹹不淡地應了一句。

“請殿下移步。”王振對朱祁銘的態度極好,根本就不像受過脅迫的樣子,“朝中那些腐儒實在是不堪!灑家用些手段,讓他們長點記性,也怪他們咎由自取!殿下能作壁上觀,實在是難得,這讓灑家明白了殿下的

誠意。”

屁的誠意!本王不過是看透了而已,說到底,內官與外官誰主政都是一樣,本王對台麵上的那些人不感興趣!嘴上道:“本王知道自己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

“嗯,殿下當初所言非虛。就拿邦交一事來說吧,殿下留在京中能替皇上解憂,也讓灑家的日子好過多了,灑家有意擇個好日子宴請殿下,不知殿下能否賞光?”

赴宴?這可不行!本王不想摻合內外官之間的爭鬥,但也犯不著成為你的座上賓,而公然站在九卿的對立麵吧?

“公公不是說要‘錦上添花’麽?何不等事成之後由本王宴請公公?”

王振悠然一笑,“殿下莫急,皇後在替呂家長女說話;周妃也好像轉意了,在皇上、皇太後麵前不再提自家妹妹。周妃還說,她樂見呂家長女成為越王妃。”

周妃能有此好意?朱祁銘兀自不信,疑慮片刻,突然懷疑自己是否被此事折騰得有點神經過敏了,便自嘲似地笑了笑,“不知皇太後有何想法?”

“聽說皇太後打算擇個日子傳呂家長女入鹹熙宮謁見,而後即遣宮中內官、女官會同越府長史、紀善等官,赴呂家行納采禮。”

朱祁銘頓感莫名的興奮,恍如墮入了夢境一般。

突然,一陣女子的輕笑聲傳了過來,朱祁銘心頭一驚,立馬醒過神來,這才發覺自己與王振一路緩行,不知不覺來到了一處假山附近。透過疏林的縫隙望去,見不足十丈遠處,皇後端坐在亭子中,身前分站著兩隊妃嬪,其間依稀可見周妃的身影。

茫然望向王振,王振卻是一臉的從容之態,隻是示意朱祁銘駐足,並未催促他盡快離去。

朱祁銘耳邊響起了方才皇上的叫窮聲,心中念及繡品一事,就想乘機高聲對王振說句一語雙關的話,讓此語飄入皇後耳中,以皇後的聰明伶俐不難會意,如此一來,自己與皇後又可再來一次默契了。

機會難得!可是,說點什麽好了?猶豫間,假山那邊又響起了說話聲。

“今日是皇後千秋節,皇後娘娘免去了外命婦的朝賀禮,臣妾等人聚在一起猜燈謎,恭賀皇後娘娘壽辰,也不失為一件有趣的樂事!”不知是那個嬪妃笑道。

皇後千秋節?該死,又忘了上表慶賀!

一念及此,朱祁銘心中剛剛冒頭的暗語靈感便倏然溜走了。

一旁的王振方想邀朱祁銘移步離去,忽聞假山那邊傳來一陣**聲,便斂住移步的念頭,好奇地望向亭中。

朱祁銘順著王振的目光望去,瞥見一道婀娜的身影自林蔭間飄到了亭外,定睛一看,這才發覺她是秦惠嬪。

在眾嬪妃的嘀咕聲中和她們冷漠目光的注視下,秦惠嬪駐足,躬身道:“臣妾偶感身子不適,故而來遲,還請皇後娘娘恕罪。”

“放肆!今天是什麽日子?唯獨你一人來遲,竟尋了個可笑的借口。還不跪下!”周妃厲聲道。

柔弱的秦惠嬪頭頂著烈日,跪在了被驕陽烤得炙熱的石階上,雙腿著地時,一絲痛楚從她眼中掠過。

朱祁銘下意識地移目看向皇後,隻見皇後正悠然舉盞品茗,眼中有分冷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