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時候,慣性思維會讓人變得偏執,此刻鄺埜就是這樣,盡管對百病纏身的內政早有深思熟慮,但他的注意力卻隻放在他所深惡痛絕的弊端上,抓住一點而不及其餘。

“凡事總得一步步來,先鏟除宦官之禍,大明才有可能迎來一個清明治世!”

“外患迫在眉睫,而鄺尚書卻選擇了一條代價極高、收效甚微的對策,對此,小王實在是難以苟同!”朱祁銘的語氣略顯激昂,並未給鄺埜留太多的情麵,“扳倒宦官勢力無助於增添明軍的勝算,反倒會在朝中激起一場惡鬥,而此刻的大明再也經不住內鬥了!”

“對兵事一竅不通的宦官幹預軍務,殿下不覺得此事荒唐可笑嗎?”

“尚書大人不要忘了,大明既有內官與外官之間的製衡,亦有文官與武官之間的製衡!在許多武官眼中,包括鄺大人在內的兵部眾官不過是一些飽讀聖賢書的儒士而已,不懂兵事,又豈能幹預兵事?”

鄺埜霍然起身,目中閃過一絲怒意,但稍加思量後,他就很快斂起怒色,緩緩入座。朱祁銘方才的言語觸及到了許多儒士的通病,那就是烏鴉站在煤堆上——看得見別人黑卻看不見自己黑!聽了這番話,鄺埜當然難以接受, 但天下大勢明擺在那裏,浙閩一帶烽煙四起,整個北境警訊頻傳,這個時候,大明真的經不住內耗了!

“在下明白殿下想見喜寧的用意頗不尋常,但囚禁喜寧甚至讓他伏法,這對大明的軍務有百利而無一弊,畢竟在下聽人說起過,喜寧有暗通韃賊的嫌疑,在下豈敢為難殿下?隻是外官與內官積怨太深,在下一時之間難以釋懷而已!”鄺埜麵色一寬,“殿下與韃賊數次交手,熟知韃賊的底細,依殿下看來,大明與瓦剌自然是必有一戰,那麽,有朝一日韃賊來犯,大明的勝算又有幾何?”

朱祁銘沉吟片刻,有些話終究是不便明言,“若大明早修內政,取攻勢,則期年之後,瓦剌必將退出漠南。而今大明取守勢,聽任流弊積重難返,也將先機拱手讓給了瓦剌,勝算反而打了極大的折扣。取攻勢之費與重兵布防北境之耗、向瓦剌妥協之失相比,代價其實更低,當然,而今說這些為時已晚!”

一陣勁風入室,帶來了幾分秋涼,窗外的天色黯淡了

下來,秋雨似乎就在翻卷的雲層中集聚,不知何時隨風飄落。

“明軍久疏戰陣,將士的意誌又被朝中懼敵的氣氛消磨得所剩無幾,若瓦剌驟然間大舉來犯,明軍倉猝應戰,短期內是不會有任何勝算的。鄺尚書須萬分留意兩點,其一,北境諸要塞不容有失,否則京城不保,被逼遷都南京,那是下下之策,終將重蹈宋之覆轍!其二,瓦剌三部雖已達成共識,但還是有隙可乘的,大明既然想花錢買消停,那就不妨多給其中一部甜頭,如此一來,瓦剌三部苦樂不均,內部必生嫌隙。”

鄺埜扭頭望向朱祁銘,“也先貪得無厭,多給也先甜頭起不到離間之效,算來算去,大明隻宜厚待脫脫不花。”

“鄺大人所言甚是!”

鄺埜微微蹙眉,“可是,怠慢強勢的也先,厚待弱勢的脫脫不花,百官恐怕都會唱反調。”

不錯,欺弱畏強,這是文官慣有的心態,要想讓他們頂住咄咄逼人的也先的壓力,這將十分考驗百官並不強大的心髒!想到這裏,朱祁銘斷然道:“事關大局,望鄺大人仔細圖之!”

鄺埜點點頭,“兵馬未動糧草先行,而今大明的府庫······唉!不知殿下有何良策?”

這就不勞鄺大人操心了!朱祁銘舉盞飲茶,卻不言語。

鄺埜數次舉目張望,見朱祁銘恍若未聞一般,神色中並無半分的回複之意,便離座起身,“殿下想見喜寧,在下願助一臂之力,但聽金濂說,在見喜寧之前,殿下還須見見另一人,此事甚是麻煩!”

“小王還須見誰?”

“禮部尚書胡濙。”

胡濙?朱祁銘心一沉,頓覺一場不見刀光劍影的大較量即將來臨,而這場較量似乎很難分出勝負,就看屆時如何妥協了!

但聞雨聲瀟瀟,窗外已是一片煙雨。

······

呂夕瑤與衛嫂跨過一條小道,鑽入又一片樹林,隱在寬大的樹冠底下大口喘粗氣,周遭淅瀝瀝的雨聲響個不停,暮色攜著煙雨,讓林間的光線變得十分昏暗。

呂夕瑤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跑了多遠的路,隻記得這是她人生中頭一次倉惶逃難,一路上稍歇片刻,便有雜亂的腳步聲如影隨形般跟來,將主仆

二人逼向愈來愈遠離京城的郊外。

此刻,那些可惡的腳步聲又在不遠處響起,而主仆二人又饑又乏,實在是邁不動雙腿了!

“哈哈哈······咱們西山五傑一向憐香惜玉,小娘子莫逃!”

“挨千刀的采花賊!”衛嫂操起一根木棍護在呂夕瑤身前。

西山五傑就是令京中女子聞名失色的采花大盜,兩年前曾在京城西郊禍害了數名外出禮佛的女子,被官府懸賞通緝,不料蟄伏兩年之後,他們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現身於潭柘寺這塊佛門淨地,且一路毫不避諱地報出名號,簡直就是肆無忌憚!

衛嫂推了呂夕瑤一把,“姐兒快跑!”

呂夕瑤不想讓衛嫂留在此地獨自麵對賊人,但她實在是沒有更好的選擇,身為越王儲妃,女兒家的清白不單關乎自己,還關乎她閨夢中人一世的顏麵,此刻求死尚且不易,更別說守住清白之身了!

她鼻子一酸,眼中滾下兩串淚珠,撇下衛嫂,咬牙奔出樹林。

冒著細雨,也不知自己身向何方,隻顧拚勁餘力狂奔,渴望著逃到一個遠離賊人的地方,越遠越好!

灌木紛披的枝葉不停地抽打在雙腿上,雙腿已然麻木,隻有尚未木然的大腦還有感覺,那道感覺揮之不去,正是對來日身為新娘的一份幸福的憧憬。

前方小道上現出了一串人影,與她相距不過數丈之遙,她絕望地停下身來,大腦也開始麻木, 裏麵隻殘存著關於生與死的最後抉擇。

茫然間忽覺前方的人影似乎並未給自己帶來不適,定睛一看,原來是一群女冠!

“女冠救我!”

一名年約十八的女道士快步走來,怔怔地看了呂夕瑤一眼,目光隨即朝呂夕瑤身後掃去,同時一把傘合罩在二人頭上。

不知為何,呂夕瑤長長舒了口氣,隻覺得所有的危險都已遠去。眼前這名女冠讓她有種一見如故的感覺,盡管煙雨蒼茫,看不清對方的模樣,但呂夕瑤還是覺得她是個姿容超凡的女冠。

身後有腳步聲傳來,呂夕瑤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前方十名女冠幾乎在同一個瞬間扔下雨傘,拔劍擺出了一道華麗的劍陣。她哪裏知道,這就是聞名天下的淩虛劍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