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著陣陣秋涼,朱祁銘在露台邊與建州三衛首領話別,打算領軍回還。

露台上,朵兒真索躬身施禮,良久不休。一旁的葉赫那拉氏像個擅長讀心術的薩滿,以奇怪的眼神打量著朱祁銘,反正朱祁銘也不想讓自己起一身的雞皮疙瘩,故而他一直回避著那雙明眸。

王烈的目光就一直沒有離開過葉赫那拉氏,隻怕他身上的每個毛孔都在抖動。對王烈這個臨行還魂不守舍的家夥,起初大家在商議處罰措施時,還是頗感頭疼的。

唐戟切齒,怒其不爭,“臨戰違令,嚴懲不貸!”

石峰撓頭,疑其不義,“見色忘友,小懲大誡。”

凡察歎氣,哀其不矜,“年少輕狂,訓斥即可。”

這幾個台階滑溜下來,王烈違紀的性質被淡化到了不值一提的地步,而懲罰的手段也是層層遞減。

幹脆連口水也別浪費算了!

朱祁銘似乎隻有順著階梯往下滑的份,於是帶上了老者的口吻:“罷了,英雄氣短嘛!”

“架!”

朱祁銘一馬當先,一陣馳驅下來,蜿蜒的騎隊沒入染黃的秋林中。

直到次日清晨,一行人才經鴉鶻關回歸遼東地界。

王翱率軍迎候於道旁,一見朱祁銘的身影,連忙招呼眾將翻身下馬,十分隆重地行起了大禮。

“參見越王殿下。”

朱祁銘跳下馬背,親手扶起王翱,隨即招呼眾將正身。

冷無涯悄聲向朱祁銘辭別,率長勝堡民壯先行離去。

“殿下,果如殿下所料,脫脫不花率軍進犯遼東,總兵官曹義已於日前領軍拒敵。好在虜寇攻勢顯緩,在下等人可保遼東不失。”王翱深望朱祁銘一眼,麵色和煦至極,“殿下,朝鮮已派兵駐防鴨綠江一線,建州三衛遣使來議,約為策應。脫脫不花騎兵方遭殿下重創,元氣大傷,如今遼東、朝鮮、建州女真又同氣連枝,咱們的勝算極大!”

王翱並未言謝,但還是將謝意通過禮節、語氣婉轉地表露了出來。

迎著瑟瑟秋風,朱祁銘伸手托住一片黃葉

,“遼東大局已定,脫脫不花再怎麽折騰,也隻是做做樣子而已!”

歐陽仝、唐戟上前與遼東眾官見禮,而後退至朱祁銘身後數丈遠的地方肅立。

遼東諸將卻不願退後,緊緊跟在王翱身側。

王翱並無驅逐眾人之意,淡淡瞟一眼部屬,隨即笑望朱祁銘,“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善於利用敵人內部的嫌隙大做文章,這堪稱上上之策!殿下,脫脫不花在這邊吃了大虧,想必巴望著也先也在宣府、大同那邊損兵折將,若能如此,雙方依然可以互相製衡,說不定脫脫不花還指望借此占得上風,擺脫受製於人的窘境。”

朱祁銘以笑作答。

那邊馮鷹朗聲道:“越王殿下,據傳也先不久前入寇大同,我大明數萬邊軍覆敗,皇上禦駕親征,數十萬大軍正在開赴大同的途中。敢問殿下,您對此有何高見?”

馮鷹嗓門大,一番話讓越府護衛軍許多人聽了個真切,眾人無不神色穆然。

遼東將士都睜大了雙眼,把目光聚焦在朱祁銘身上,連王翱也是如此,無意斥責馮鷹唐突。

朱祁銘斂起笑意,隻顧望著遠山出神。

“意料中的事!”他回過神來,深邃的目光徐徐掃向眾人,“如此說來,京中精銳盡出,這等陣仗可謂罕見!但這不是去打思機發那樣的麓川小賊,也不是進剿兀良哈殘敵,而是要與瓦剌重兵較量,故而······”猶豫片刻,還是按下了心中的真實想法,隻說了句模棱兩可的話:“勝負難料。”

“照說,我軍勝算不小於七成!”王翱撫須,“我軍兵力遠超瓦剌,那可都是訓練有素的京中三大營精銳!且兵器優於虜寇,據說還帶上了碗口炮、信炮等大量火器,又占有地利之便,故而勝算極大!”

地利之便?那也未必!料瓦剌人早將北境的山川地貌探了個清清楚楚,恐怕比京軍更知地利之便,朱祁銘不禁搖頭。不過,他無意去糾纏此事。

“瓦剌人身經百戰,而我大明訓練有素的京軍是否善戰,還需實戰檢測,實戰與紙上談兵是兩回事!我軍要想取勝,須過兩關:其一

,與瓦剌重兵的最初接觸,那一刻的兵勢相當淩厲,一旦交戰,戰況勢必會十分慘烈,這需要足夠的智謀與膽略作支撐,否則,初曆戰事的一方極易潰敗。其二,若不能一舉重創韃賊,而隻是頂住了韃賊的攻勢,與之形成相持,戰事多半會曠日持久,我大明有讓北境長久不寧的意願麽?朝中君臣恐怕對此尚未深思熟慮,故而變數極大。”

盡管朱祁銘並未言及最糟糕的結果,但王翱的臉色已轉趨凝重。“殿下何不快馬趕赴大同?”

朱祁銘目光一動,神色中透著分無奈,“趕赴大同?不,那是無用功,本王隻被準允呆在遼東!”

······

皇上率二十餘萬京軍,還有大量內外官及各級官員的仆從,經唐家嶺、龍虎台,出居庸關。這時,群臣請求就地駐紮,皇上不允。

一幫勳戚與朝中大員都已老邁,英國公時年七十六,行動已是不便,年輕一些的鄺埜與王佐都是六十六歲。這些老臣根本就經不住長途跋涉,可偏偏軍情緊急,皇上心急如焚,所以大軍剛出居庸關,領頭的勳戚、高品秩文官便已露出疲態。

大軍再經榆林站、懷來城、雷家站,來到宣府,趕上了風雨加交的鬼天氣,群臣再次請求就地駐紮,王振大怒。等皇上的車駕到達雞鳴山時,群臣已生危懼之意,紛紛叩請皇上率軍回還,欽天監正彭德清甚至拿天象說事:“虎勢,如此不可複前,倘有疏失,恐陷天子於草莽!”

王振的戰爭意誌倒是堅定,無奈勳戚與隨行百官卻不然,姑且不論此行是否該讓天子身臨險境,單說群臣這一番鬧騰下來,二十餘萬大軍的軍心士氣想必大受影響,這對初曆戰陣的明軍而言,絕不是一個好兆頭!

等大軍到達陽和城南時,太平軍的弱點立馬暴露無遺!

隻見地上屍橫遍野,大同邊軍留下的遺骸無人收殮,就躺在那裏任野獸啃噬,腐爛生蛆,入眼的景象簡直慘不忍睹!

受夠了高層之間的爭爭吵吵,又見到這驚悚的一幕,部分士兵的意誌就在這一刻崩潰了,餘者恐怕也嚐到了恐懼的滋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