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冷寂的宮道上,朱祁銘無意悲秋。他深知,朝政走向又迎來了一個關鍵節點:要麽主戰者占得上風,暫時撇開禮製的羈絆,不再顧忌上皇的處境,舉全國之力與瓦剌人決一死戰,挽社稷於將傾;要麽主張迎回上皇車駕者掌控朝中輿論,屆時京城被迫開門揖盜,大明重蹈宋代東京城破的覆轍!

當然,紫禁城裏的女人們無法像他一樣,去反複掂量社稷命懸一線的那分沉重。皇太後心存幻想,以為也先或將真的放上皇回國,這讓她心無定見,易被某些虛無縹緲的希望所迷惑;吳太妃蟄伏多年,或許是忍受孤寂忍得太久,急於排遣與發泄內心的苦恨,以至於在自己的兒子登極後,再也無法自製了,把個後宮攪得雞飛狗跳,不斷刺激皇太後加碼反製措施,導致朝中紛爭日益激化。

還有那個皇後錢氏,終日以淚洗麵,據說她眼也瞎了,腿也瘸了,可憐兮兮的處境贏得了不少人的同情,於是,繼禮製、道德綁架之後,事關社稷存亡續絕的朝中大事又被情感因素綁架。

闔宮之內,隻有周妃還算淡定,有個身為皇太子的兒子值得守候,她又何必多事?至於上皇的其他妃嬪嘛,她們無從選擇,不管是何種命運,一旦降臨,她們都得承受!

朱祁銘可不想管宮中女人的閑事,他謁見尚不足兩周歲的皇太子朱見深之後,便在幾名內侍的陪同下,直奔鹹熙宮而去。

進了鹹熙宮,皇太後嘴角竟浮起了一抹久違的淺笑,有些激動地迎上前,緩聲招呼他入座。

“越王,上皇托人傳來敕書,也先也派人入京傳話,看來,這次上皇真的可以回國了!”

朱祁銘默然。朝中見過上皇敕書的人極少,連朱祁銘也是聽景泰帝提起此書函後,方知確有其事,他並不了解那份令景泰帝“捧讀再三”的敕書的詳細內容,隻聽說過“五府六部官員出迎聖駕”這樣的關鍵字眼。

“越王,他日上皇歸來,你會出城迎駕嗎?”

此刻,皇太後臉上的親和之色、期許之意是那麽的濃厚,令人一望之下,便不忍生出半分的違逆之心。

朱祁銘咬咬牙,離座跪伏於地,“皇太後,臣不敢出迎。若

也先果真送上皇車駕入境,臣將冒死強送皇太子奔赴南京,以避開滅頂之災!”

皇太後聞言駭然,驚得差點沒被茶水嗆住,愣了片刻,茫然道:“越王,你這是何意?”

朱祁銘抬起頭,答非所問道:“臣還將護送皇太後、上皇的皇後與妃嬪、順德公主、常德公主及年幼的重慶公主、淳安公主奔赴南京,以遠離北京這個無妄之地!”

皇太後臉色煞白,起身跺腳,“你在胡說什麽呀?你這是在強逼哀家就範嗎!”

······

“朕已命季鐸給上皇送去朕的親筆書函,朕還致書也先,相約:若上皇回國,隨行的瓦剌人馬隻限於五、七騎或十餘騎。”

奉天殿內,景泰帝端坐於禦台之上,緩緩掃視殿中百官。

今日的朝議並非廷議,而是廣議,朝中打算開口暢言的官員,無論品秩高低,都可進入奉天殿內,而態度不明、隻想瞧熱鬧的則雲集在奉天門一帶。

景泰帝開了頭,百官即將緊扣是否遵從上皇旨意、出迎上皇車駕這一主題展開熱議,事涉禮製與君臣之義,故而言者的初衷並非全都單純,冠冕堂皇的說詞大多隱含著**裸的利益訴求,或出於公心,或出於私念,差別僅此而已。

廷上所謂的口舌之爭,講求的與其說是語言的藝術,還不如說是包裝的藝術,用道義、禮製的錦盒盛裝不便宣之於口的利益考量,如能做到嚴絲合縫,無懈可擊,那便意味著言者深得為官之道。

可是,大家都不是傻子,你一開口,別人自會猜出你的本意,這裏的人精可不比心思單純、易受愚弄的世人,絕不會任由你一人盡情表演。

故而,在景泰帝發話後,殿中出現了一陣短暫的沉默,百官無不眉眼低垂,誰也不願貿然開口,以防一不小心淪為別人攻擊的靶標。

忽見人影一晃,王直出班,殿中君臣的目光一下子齊刷刷全都聚在王直身上,饒是如此,王直依然不改從容之態。

“啟稟陛下,臣等為臣子,上皇為君父,臣等既然拜讀了上皇的敕書,便得遵旨出迎上皇車駕。”

土木堡事變後,在如何對付韃賊這樣的大

事上,王直已喪失了話語權,淪為應聲蟲。譬如,於謙拿出主見後,王直的表態隻有一句話,用現代語言來講就是:“於尚書說得對呀。”

若陳循道出了一番與於謙略有差別的見解,王直會說:“陳尚書說得對呀。於尚書與陳尚書都說得對呀。”

不過,這並不妨礙他在迎回上皇一事上暢所欲言,反正一般而言,此事隻關乎道義,而不涉及社稷的存亡續絕。

平心而論,王直率先表態,此舉也不一定出自他的本意。位列九卿序班許多年,門生故吏一大堆,所以像他這樣的所謂人望出眾者,換個角度看,實際上就形同許多故舊的總代言人。隻要門生故吏、同鄉僚屬有委婉的訴求,王直便不得不伸這個頭,否則,何來的人望可言?

司禮監太監興安卻不管這些,見王直挑頭為難景泰帝,興安立馬來了氣:好你個王直,你若像新科狀元彭時那樣,公然抗命不受天恩,倒也讓人肅然起敬,旁人絕不會懷疑其對上皇的一片赤誠之心。而你王直官也什了,賞也領了,受了皇上的恩賞還去標榜自己對上皇的忠心,這不是矯情又是什麽!

興安自然不敢如此露骨地當庭直斥一名公卿,臨張嘴時,他勉力端出了一副平心靜氣的姿容。

“王尚書,方才皇上說得甚是明白,皇上並非不準百官出迎上皇,而是與上皇及也先相約:隻派數騎或十餘騎人馬護送上皇回國。也先若能守約,你們自可出迎上皇;也先若是不守約,則表明也先狼子野心,欲深圖我大明社稷,這個時候,莫非你們還想出迎?置社稷安危於不顧,如此公然違逆聖意,王尚書意欲何為?”

王直根本就不拿正眼瞧興安,而是躬身麵對景泰帝,“啟稟陛下,若也先違約派大軍送上皇回國,那麽,違逆陛下聖意的是瓦剌人,與臣等無關,臣等隻知道,既然奉了上皇的詔敕,便得出迎聖駕。”

狡辯!景泰帝厲目掃向王直,片刻後,目光一滯,無比鬱悶地扭頭看向殿外。

在這深宮大殿之中,每時每刻都高懸著一把殺人不見血的道義利刃,連法力無邊的皇權也無法與之抗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