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幾天朔風勁吹,風勢一緩,空中飄起了雪花,紛紛揚揚的,不出三日,鬆樹堡四周便成了莽莽雪原。

自大地披上銀裝後,關內關外的瓦剌人不再往來,不過,刀疤臉身邊又來了四名漢裝武士,顯然是鬥篷男派來的。

刀疤臉人手大增,底氣十足,故而不再死盯著朱祁銘。朱祁銘得以順利地照料受了重傷的王魁,讓他在寒冬中慢慢恢複元氣,隻是王魁那身骨傷怕是難以正常痊愈了。

他曾問過王魁:“你一個讀書人,是如何習得一身好武功的?”

王魁答:“因為仇恨,八年前棄文習武,雖是半路出家,卻也練得風生水起,如今一對一,功力應不在瓦剌人之下,能有此成就,或許是源於仇恨的力量吧。”

回想起這番對話,朱祁銘心中感念叢生:王魁本想除惡,卻被迫作惡;本想借刀殺人,卻偏偏作繭自縛,淪落至此,全都是因為當年的一念之差。自己的人生境遇絕不能像王魁這般書寫,他暗暗告誡自己,一定要把非凡的智慧視作生命的一部分,任何時候都不能被喜怒哀樂蒙住了心智!

北方的冬天十分漫長,粗粗算算日子,該是正統三年早春時節了,但此處仍是一片冰天雪地,並無一絲春的氣息。萬物都被冰封雪藏,隻有天空在與寒冬抗爭,讓厚厚的雲層一點一點散開,把久違的陽光投射在大地上,給人帶來絲絲暖意。

王魁終於能下地行走了,隻是步態遲緩,顯得體弱氣虛。朱祁銘在雪地上鋪張獸皮,半扶著王魁躺到獸皮上嗮太陽。

刀疤臉增加人手的弊端顯現出來了:儲備的食物提前告罄,冰天雪地中捕獲的獵物填不飽眾人的肚子。不得已,隻得派人去鬆樹堡附近買些吃的。

刀疤臉等五人髡首裘衣的,不便露麵,找食的事自然落在了八名漢裝武士的頭上。這八人雖是明人扮相,因為身無路引,也隻能偷偷溜進村莊裏去買食物。

望著八人分頭遠去的背影,朱祁銘眼中浮起一絲深意,隨即挨著王魁緩緩坐下。

見朱祁銘、王魁二人挨在一起,這次瓦剌人不太在意,一個被打殘了的廢人,一個被馴服了的小廝,簡直就是他們腳下的螞蟻!

五人不屑地扭過頭去,嘰裏呱啦地說起話來,朱祁銘反正聽不懂,索性把注意力轉移到王魁身上。

“王叔,《戰國策》真是一本好書!”朱祁銘將聲音壓得很低,表情如聊家常一般輕鬆自然。

輕鬆的情緒似乎傳染給了王魁,王魁咧嘴一笑,低聲道:“看來殿下悟性極高,故而讀書過後頗有感觸。”

“是有些感觸,此時感觸最深的,是範睢對秦王講的那番‘狗論’。”朱祁銘躺下身來,頭與王魁靠得很近。

“王見大王之狗,臥者臥,起者起,行者行,止者止,毋相與鬥者;投之一骨,輕起相牙者,何則?有爭意也’。嗯,故事雖俗,表意卻深,有趣。”王魁笑道。

朱祁銘極目望向天際,淡淡的笑意始終浮現在臉上。“骨頭的分量有多重,狗的爭意便有多盛。狗起了爭意,人

就安全了!”

王魁詫異地看向朱祁銘,似在尋思他話裏的意思。

突然,瓦剌人似乎嫌這邊二人的細語聲掃了他們的談興,刀疤臉縱身而來,拎起朱祁銘扔在地上,又補上一腳。“滾開!”

翻滾中,朱祁銘悄悄伸手入懷,當他用力撐住身子時,一塊玉佩掉了下來,在雪地上滑出數尺遠。

翠綠的玉佩在潔白的雪色映襯下,散發著神秘的光澤,十分的璀璨奪目。

這塊玉佩是當年青鬆道長贈予朱祁銘的,它本是瓦剌太師脫歡獨有的信物,憑此信物可隨時入見脫歡本人。

但是在瓦剌,這塊玉佩除脫歡本人外,無人知它是信物,而且,它有一道詭異的狼形圖案!

望著這塊玉佩,瓦剌人眼裏放出異彩。

朱祁銘爬行數步,一隻凍得像包子一樣的小手緩緩伸向玉佩,眼角餘光觀察著瓦剌人的反應。

“住手!”刀疤臉顯然對玉佩很感興趣,隻是望了同伴一眼後,顯得有些遲疑。

“玉佩隻有一枚,你們卻有五人,不知誰有幸得此寶物?”

瓦剌人一番對視,旋即輕笑著搖搖頭,人人都擺出一副不屑的樣子。

“老子縱馬跑一圈,不知能奪來多少寶物,怎會為一塊玉佩鬧得兄弟失和?自作聰明,你活得不耐煩了!”言畢,刀疤臉又踢了朱祁銘一腳。

瓦剌人重新聚在一處,愉快地交談起來,懶得再看玉佩一眼。

朱祁銘忍痛爬起身來,拾起玉佩,用力扔出去,玉佩落在了數丈遠處的山坡上。

瓦剌人隻淡淡掃了一眼,權當朱祁銘被踢傻了,根本就不把他的怪異舉止當一回事。

“可惜!”朱祁銘歎了一聲,回到王魁身邊,頹然坐在地上,“我大明的青鬆道長馳名天下,十年前巧遇瓦剌最後一任金刀勇士,兩人一見如故,故而青鬆道長有幸得此寶物。唉,可惜!既然最後一任金刀勇士十年前作了古,天狼神功就此失傳,留此寶物又有何益?可惜我力道太小,否則,將它扔在山澗裏豈不幹淨!”

瓦剌人齊齊一震,五道身形如突遭冰凍一般,直直杵在雪地上,任寒風輕撩須發。

相傳天狼秘籍就藏在一枚玉佩中,有狼形圖案為證!

當初青鬆道長向朱祁銘講述這段奇聞時,朱祁銘還以為那塊玉佩中果真藏有天狼秘籍呢,可是青鬆道長告訴他:它隻是一件信物,源自一次巧遇。

瓦剌人終於扭動脖子,舉目望向山坡上的玉佩。

在陽光的映照下,玉佩上的狼形圖案十分清晰地呈現了出來,迷蒙中,似有一隻天狼臨空飛撲!

眼前的情景不由得瓦剌人不信,狼形圖案如此真切,而青鬆道長的大名瓦剌人早有耳聞,他們甚至還知道青鬆道長真的見過金刀勇士。一切都是那麽的絲絲入扣。

一名瓦剌武士偷偷向前走了幾步,他的身後立馬響起了四聲怒吼,血腥味就在這一刻彌漫開來。

由獸進化成人需曆時千百萬年;由人做回獸隻在轉瞬之間!

這世上時時刻刻都有爭意,多少人為爭權爭利爭女人,不惜同類相殘,一如動物世界那般。在爭意麵前,兄弟的情分脆弱不堪!

更何況,天狼神功是至高的武功,擁有它,就會擁有“金刀勇士”這一萬人景仰的榮譽,或封王,或為酋,隻看金刀勇士是否有興趣,至於金錢美女嘛,更是不在話下。玉佩帶來的**如此震撼人心,或許隻有聖人才能抗拒!

要命的是,金刀勇士隻有一人,故而天狼秘籍隻能一人獨占,不容分享!

突然,一道身影飛縱而起,另四道身影條件反射似地緊隨其後,五名瓦剌人在空中糾纏在一起,然後落到地上,誰都想率先抵達玉佩掉落的山坡處,可是誰一冒頭,就會招致其他四人的圍攻。

漸漸地,阻止似的佯攻演化成了瘋狂的殊死搏鬥。雪塵飛揚而起,刀光遮蔽了身形,瓦剌人施展的上乘武功令觀者眼花繚亂。混亂中,那個有箭傷的家夥率先飛了出去,摔在地上,腦袋與身體向不同的方位分開滾動,當真是恐怖至極。

“投骨分狗!”王魁用激賞的眼光看向朱祁銘,低聲道:“無數人讀了一輩子書,卻一生臨事茫然,而殿下能學以致用,奇人啊!”瞟一眼混戰的瓦剌人,將一柄短刀悄悄遞到朱祁銘手上,“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朱祁銘將短刀藏於袖中,默然不動。他知道,自己此刻絕不能輕動,自己一動,瓦剌人必有所醒悟,終致功虧一簣!

一聲長嘯衝天而起,它代表著勝利者最後的宣言。血拚中勝出的刀疤臉一人活了下來,他受了至少三處刀傷,渾身染紅,瞪著發綠的眼睛朝玉佩那邊走了兩步,腳下被同伴的屍體絆了一下,忽然一頓,似驀然醒悟一般,轉身睜著血紅的雙眼死死盯住朱祁銘,已無心去分辯玉佩中是否真有傳說中的天狼秘籍。

“狡猾的小子,拿命來!”

朱祁銘這才起身開跑,心中有個信念:王魁的身體並非像表麵上看到的那般虛弱,王魁一定能創造奇跡!

跑不多遠,朱祁銘猛然駐足回首,隻見王魁果然不負所望,長劍已刺穿了刀疤臉的胸膛。

望著刀疤臉愕然的麵目,朱祁銘臉上泛起嘲諷的意味:忽視你腳邊的“廢人”,愚蠢的惡徒,你不死誰死!

但刀疤臉還沒死,伸出手想要掐住王魁的脖子。

王魁暴喝一聲,奮臂一揮,刀疤臉的身體頓時化成兩瓣散開,最後的死相十分難看。

“快逃!不用管我!”王魁癱倒在地上,急道。

遠方現出了八名漢裝瓦剌人的身影,朱祁銘知道自己此刻救不了王魁,但他同時也知道一定會有人施救。

隻要自己不被瓦剌人挾持在手,救援並非難事。

於是,撒腿飛奔,放眼望去,前方不遠處,梁崗和三個陌生人的身影飄然而來,那是意料之中的援手!

還有一個著飛魚服、似曾相識的人正朝這邊策馬狂奔!

迎著陽光,朱祁銘臉上的笑容無比燦爛,仿佛迎來了浴火重生的輝煌一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