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蓼帶人好一頓翻找,這才在坤寧宮儲物間尋到了三樣稱心的物什。

回到鹹熙宮,得知早上的冊立風波後,紅蓼有些不安,後悔臨行前竟忘了提醒太後幾句。

若事情到此為止也無甚要緊,畢竟太後管束後宮、訓導皇子實屬本份,即便言語重了些,旁人也不便置喙。就怕太後不願收手,一不小心觸犯後宮幹政的大忌,那便要掀起驚濤駭浪了。

聽聞太後獨臥西閣,不肯用午膳,紅蓼便匆匆趕往西閣。

太後一見紅蓼,立馬來了精神。“真是天不遂人願,哀家早上沒見著皇帝,倒讓那賤婢如願以償!”

“皇上與郕王手足情深,您大可順水推舟,成全天子的美德。幸虧您沒見著皇上,否則,此刻前朝與後宮必是一片嘩然!”

太後欠了欠身子,紅蓼快步上前扶她起坐。

“你糊塗了?難不成要哀家自己難受,由著他們好受?”太後道。

“如今情勢與以往大不相同,皇上已蒞大位,從此以後,無人可讓皇太後您難受。”

太後聽得出紅蓼話裏有話。太後明白,自己往日是爭寵,如今則是母憑子貴,隻要兒子在位,自己的位分自然是一天比一天尊榮。但過去爭寵留下了太多陰影,這讓她難以釋懷。“哀家以往樹敵太多,那麽多的妃嬪,誰暗中沒有一些朝中勢力?如今這些勢力合在一處,歸附於吳氏母子二人。旁的不說,單說那小子出宮入住王府後,胡氏的兄長是西城兵馬指揮使,吳氏的兄長是東城兵馬指揮使,那小子豈非如魚得水!”

紅蓼眼波流轉,朱唇微啟,緊要的事放到她口中,總是娓娓道來。“那股勢力的確不容小覷,但天子掌國之神器,太皇太後何等睿智!輔政大臣也非等閑之輩,自可將其消解於無形。再說,郕王殿下得住進王府方有外勢可借,給年幼親王賜府邸談何容易?太皇太後無此意,皇上亦無此意,除非有人自請,要是那樣,必惹得物議沸騰,若有人乘機上下其手,那可怨不得別人。”

太後靜思片刻,頓時恍然大悟,便一骨碌下了榻。紅蓼趕緊扶她至案邊入座。

“如此說來,入住王府也是成年後的事,早封王晚封王都是一樣。”說完此話,太後狠瞪了殿外的梅子一眼,正是這丫頭早上多嘴,攪得自己心煩意亂,一時失了分寸。

紅蓼輕笑道:“成年後入住京中王府?那可不一定。僅就‘郕’這個字而言,封邸應在河南。”

太後輕笑幾聲,起箸用膳。

“賞物挑好了嗎?”太後凝眸沉思片刻,溫言道。

“奴婢擇了三樣與讀書相關的物什,都非凡品,隻怕整個紫禁城再也無物可出其右。”

“你挑的東西肯定是極好的,哀家不看了,信得過你,快送去吧。”

“紅蓼姐,你去過越王府嗎?”

“紅蓼姐,越王府氣派嗎?”

“紅蓼姐,越王府有王城嗎?”

······

年不足十七的小內侍毛貴、王青初次出宮當差,在馳往越王府的馬車上爭相問紅蓼,顯得十分興奮。

紅蓼被二人的好奇心給逗樂了,掩嘴竊笑半晌,這才一口氣答道:“我沒去過越王府。當年太祖洪武皇帝曾欽定王府規製,親王府相當於小一號的紫禁城,門前左祖右社,府中前殿後宮;四周有城垣為防、護城河為塹;王城設四門,南曰端禮,北曰廣智,東曰體仁,西曰遵義,取‘仁義禮智’之意······罷了,不多說了,你們等會兒一看便知,急什麽?”

毛貴意猶未盡,追問道:“紅蓼姐,越王是太皇太後的嫡子,當朝天子的親叔,序齡又在襄王之上,可謂是天下最顯貴的親王,那越王府肯定是天下最顯赫的親王府嘍!”

紅蓼又被逗樂了,笑道:“顯貴不顯貴的因時而異,洪

武、永樂年間就無顯貴的親王?越王是有名的逍遙王,不尚奢華。據說,武昌的楚王府、大同的代王府遠比越王府氣派。”

毛貴頓時翻著白眼犯了傻。這也怪不得他,一個沒見過什麽世麵的小內侍,突然要他將空間概念從京城延展到湖廣、山西,再將時間概念從宣德年間追溯到洪武年間,進行平行比較,那就太難為他了,腦容量明顯不足嘛!

這時,王青的好奇勁又上來了,“紅蓼姐,越王是逍遙王,據說越王府如同世外別院一般,這家人與鹹熙宮素無瓜葛,皇太後為何對越王子青眼有加呢?”

紅蓼目光一滯,喃喃道:“越王子聰慧過人。”

“再聰慧過人,也是一個七歲的孩子呀,何況他成年後多半要赴藩,一生的成就僅限於打理遠離京城的小小王府,這與紫禁城有何幹係呢?”

紅蓼微微撩開車簾,看市景繁華,人煙阜盛,思緒在京華煙雲中紛飛。

“或許,今日之後,一切都會有所不同。”良久後,紅蓼的聲音似從天際飄來一般。

正當毛貴、王青疑惑之際,越王府已然到了。在端禮門外的前門口,馬車緩緩停下。

三人下了馬車,王子的“大伴”黃安領著十多名王府內侍,恭敬地迎上前來見禮。

黃安二十出頭,清秀的眉眼透著幾分與他年齡不符的練達。他原是宮中內侍,六年前被太皇太後指定前來越王府服侍越王子,其身份自與別人不同,故而紅蓼與毛貴、王青趕緊回了禮。

舉目望去,隻見前門上方有塊匾額,右上一行金色小字:“永樂二十二年敕造”,下書三個鎏金大字:“越王府”。

越王與襄王都是先帝的同母親弟,於永樂二十二年一道受封為王,不同的是,閑散逍遙的越王留京,而見識不凡的襄王赴藩。

有意思!

紅蓼心中略有感觸,隨即搖搖頭,舉步穿過前門。一方刻著雙龍戲珠圖案的巨大照壁映入眼簾。

紅蓼駐足凝視照壁,覺得它透著帝胄之家的非凡氣派,僅此一處

便遠非公侯伯三爵及九卿的府邸所能相比。

據說在山西大同的代王府有一麵更加壯觀的九龍壁,隻恨此生無緣前去看個究竟!

紅蓼心中方閃過此念,黃安便含笑趨前,邀紅蓼三人分頭登上王府轎輦,打下簾籠。二十多位轎夫自偏房列隊而出,抬上三台大轎,進了端禮門,穿行在由漢白玉鋪成的長長的甬道上。三人享受著欽差般的禮遇。

內侍房、承奉司、長史司、典膳所等王府內署沿甬道兩旁依次排開,紅牆碧瓦掩映在青鬆翠柏之中,假山怪石,花壇水榭,藤蘿修竹,點綴其間。

透過轎簾細微的縫隙,隻覺得暖風輕拂,蟲鳴鳥啼,春意自在耳際。

進了承運門,轎子穩穩落地,轎夫迅速退去。

一群恭候多時的丫鬟迎上前來將紅蓼扶下轎子。

紅蓼舉目四顧,心境漸漸歸於安寧。

眼前的越王府與傳說中的一樣,似一個遠離了是是非非、紛紛擾擾的世外別院,氣派而又僻靜。

這裏雖比不得富麗堂皇的紫禁城,但花林幽徑、小橋流水,處處透著寧靜、安詳之氣,就連圍在她身邊的丫鬟都有一番未經刻意雕飾的質樸感,全然不似紫禁城裏的宮女那般,一舉手一投足無不透著心機。

紅蓼的心似乎融入了恬淡、閑適的庭院氛圍之中,渾身上下頓感無比輕鬆自在。

片刻之後,心內一動,一絲憂色不經意地淺寫在臉上。

她擔心隨著自己的到來,紫禁城裏的火終將延燒到這個恬靜得令人心醉的越王府。

繞過承運殿、圜殿,步入存心殿,隻覺得到了一個蟠螭的世界,窠拱讚頂與四壁、座椅全以蟠螭的圖案為飾,連隨風輕拂的紅消金掛帳都繡著栩栩

如生的蟠螭。

紅蓼定定神,朝盛裝相迎的越王妃斂衽行禮,目光隨即落在了一旁的越王子朱祁銘身上。

紅蓼麵色一震。

終於見到了這個頂著預言光環、帶著神秘色彩的小王子!

四歲成誦、六歲成文的小王子堪稱花樣少男,令人一顧銘心!

隻見他頭戴束發紫金冠,身穿正紅倭羅錦過膝長褂,麵色似玉,目如點漆,抿嘴一笑,那笑容極富感染力,引得紅蓼莞爾。

尤其是那雙清澈的眼眸,眼波靈動,異彩斐然,讓人印象深刻。

“世間豪傑英雄事,江左風流美丈夫”,雖然俗言說“七歲看小”,小王子還不到看老的年紀,但紅蓼還是驀然想起了這聯詩句,似乎認定了他的未來必如詩中之意。

再聯想到十六字讖語,一時間,紅蓼頗為糾結,個中滋味不知是悲還是喜。

“黃花梨書案一張!”這時,毛貴唱起了太後的賞單。

黃安從王青手中接過書案,眾人望去,隻見書案四沿絕妙的雕、鏤、嵌工藝配上案麵黃花梨木的天然紋理,襯得書案精美中透著幾分和諧,一看便知出於宮中巧匠之手。

於是,驚詫之下,眾人紛紛張大了嘴,差點沒發出驚叫聲來。

“紫檀翡翠插屏一座!”

小小插屏顯然是書案的配套用品,以紫檀木為底座,上嵌青蔥的扇形翡翠,似天然生成一般。此寶物在內侍手中甫一亮相,便驚得眾人齊齊輕咦了一聲。

“螺鈿筆函一件!”

這是一個盛裝未用毛筆的紅木匣,木匣表麵嵌滿了夜光螺殼片,乍一看去,五彩斑斕,細察之下,方發覺螺片打磨得十分光滑,嵌得嚴絲合縫,如天然長在木中一般,堪稱巧奪天工!

此刻,無人驚歎,殿中四處可聞興奮難抑的輕笑聲。

王府內侍、丫鬟眼界頗高,但見過太後命人送來的三件賞物之後,頓時感慨天外有天,太後隨便一出手,賞物卻是王府中人平生僅見!

在眾人看來,得此厚賞,小王子在太後心目中的地位肯定非比尋常!

紅蓼的目光在越王妃臉上稍駐片刻,隨即重新移向朱祁銘。“皇太後掛念王子殿下,親選三樣文房之物,以期於王子殿下的學業有所裨益。”

此刻,無需歡聲,無需笑語,喜慶的氣氛無聲地彌漫在存心殿,活現在眾人臉上。

“多謝皇太後厚賞!”越王妃顯得十分激動,在眾人興奮的目光注視下,拉起兒子一道,麵朝紫禁城方向躬身行禮。

賞物交接儀式很快便結束了,越王妃與紅蓼寒暄一番,邀她入座用茶。

直到此時,紅蓼才定睛望了越王妃一眼,立馬被她的絕世容顏震住了,隻是王妃眼角眉梢的溫婉氣韻像一縷和風一般暖人心田,讓紅蓼迅速恢複了鎮定。

“多謝王妃殿下美意,皇太後有吩咐,奴婢不敢滯留。”

王妃道一聲“遺憾”,竟上前挽住紅蓼的手臂,親送她出殿。

鹹熙宮的掌事宮女,身份雖為奴婢,地位卻不遜於女官,所以,對王妃的此番降尊紆貴,紅蓼也未多加禮讓。

一隻腳方邁出存心殿,猛然瞥見吳太妃宮裏的總領內侍小樂子領著數人,捧著禮盒,朝這邊匆匆走來。

小樂子目光掃向這邊時,顯得十分自然得體,並無絲毫驚慌之意。甚至,他的眼角似乎還有一絲麵對挑戰時的興奮。

紅蓼心一沉,腦中掠過一道不祥的預感。

太後打算籠絡越王子,想不到吳太妃也有此意!

紫禁城裏的火似乎已然延燒到了越王府!

回首深深看了越王子朱祁銘一眼,不知為何,此刻紅蓼竟然在替這個初見的小王子擔憂。

她尚未意識到,她自己的麻煩已先一步抵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