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安州是一個具有地理分際特征的地方,往北,是縱深達數百裏的軍事管製區,那裏隻設衛所,並無州縣,屬大明的北境;往南,是富庶、廣袤的中土,臨近順天府這個首善之地;而保安州州、衛同城,屬半軍事管製半行政治理之地,因天下承平日久,虜患又難以波及此地,故而保安州的軍事管製特征日益淡化。

這裏的居民曾於洪武年間遷徙於居庸關,永樂十三年複設州,曆經數十年之後,這裏的人煙漸趨阜盛。

城內的長街綠樹掩映,曲曲幽幽的青石小巷次第排開。路人的行色十分從容,行動比現代人散步時還要緩慢,時光在這裏仿佛延緩了節奏,行人、居民、商家舉手投足之間,無不慢慢吞吞的,悠哉恬然,那景象與緩慢移動的日影似乎很搭配。

置身於陌生的長街之上,感受著四周閑適的氣氛,朱祁銘心中仍有一絲惶恐,茫然四顧,想搜尋盧家村那片熟悉家園的影子,可是,這裏卻是州城,鄉村風光不再。

從自保自救到救人,又從救人回歸到自保自救,方經曆了一次跨越,轉眼便迎來了時光倒流。如此下去,恐怕終究會在未來的某一刻接受血雨腥風的洗禮。

他不擔心州官多事,州官背了一身的火藥,哪敢抖落什麽?他們恐怕隻剩焚香祈福的命了,盼望著他這個王子守住那份默契,將心照不宣演繹到底。

他隻擔心那股黑暗的力量,他們似乎無處不在,又似乎了無蹤跡。

已到午正時分,陣陣饑餓感襲來,朱祁銘摸摸懷中的那塊碎銀,腦中頓時浮現出方姨的身影。他還是對方姨撒了謊,假稱自己要在州城開開眼界,這才勸住方姨先啟程回家。臨別前,平日裏一個銅板也舍不得多花的方姨硬塞給他一塊碎銀,掂掂重量,應不止一兩。

唉,不曾道聲珍重,便從此天各一方,想到這裏,心中不免悵然。

“公子,先找個地方吃午飯吧?”荀大小姐派來的五名壯漢隻走了三人,還有兩人死活不肯走,說是奉荀大小姐吩咐,要將朱祁銘安全帶回盧家村,朱祁銘一時半會找不到攆二人走的借口,隻得先由著他們。不過也好,有荀家作後盾,二人自然不會讓朱祁銘掏腰包,這不,一趕上飯點,他們就叫上了。

四周似乎無人關注這邊,朱祁銘裝著漫不經心的樣子打量了周圍一番,然後領著二人拐進一條僻靜的小巷。

酒香不怕巷子深,隻見一處酒樓前進進出出的人甚多,來到門前,瞧瞧匾上的店名,嗬嗬,口氣倒是不小:“巷裏香”!

北方城鎮不像南方都市

那般歧視鄉下人,店小二見三個鄉下裝束的人進得店來,當即殷勤地迎上來,招呼三人上樓上雅間。兩名壯漢也不推辭,領著朱祁銘徑直上了樓。

一間雅室裏有幾人在交頭細語,談話內容似涉及保安州衙署,朱祁銘不禁駐足聽了片刻。

“知州大人總算發了威,據說知州大人早上發了話,嚴令衙役老老實實呆在州衙內,遇案奉差出門辦案,如有違令擅自外出者,一律遣散回家。”

“兄台倒是消息靈通!”

“我與同知大人多少有些交情。再說,此事又不是什麽隱秘之事,或許知州大人巴不得將此令宣之於全州呢。”

“嘿,原來如此!四萬多人的保安州,招了千餘名胥役,那得多少民脂民膏養著他們?這下好了,無胥役滋擾,保安州民風淳樸,大家都可安居樂業了。”

“知州大人這招夠狠!斷人財路,許多胥役隻怕要卷鋪蓋走人嘍。”

······

雅間內,兩名壯漢酒興正濃。二人能赴州城開開眼界,花銷還不用自己破費,如此美事,可是一生之中難遇二次的呀!所以,朱祁銘借故在此逗留,正合二人心意。

“二位還是趕緊回去複命吧,我自有辦法回盧家村。”朱祁銘望著這兩名三十多歲的漢子,心中有些許的感激之情,卻也不願打聽清楚二人的姓名,免得套起近乎來,一番兄台去小兄弟來的,更加難以擺脫他們的跟隨了。

二人恍若未聞,其中一人扭頭望向窗外的後院,驚道:“嘿,好奇怪的牡丹花!”

朱祁銘順著那人的目光望去,詫異片刻,轉頭再看那人時,不禁替他暗中感到汗顏:快四十的人了,竟然還是花盲!

“那是荼蘼。”朱祁銘撇嘴道。荼蘼往往被人與佛典所載的“彼岸花”混淆,若是成年儒生見了此花,免不了要傷春傷情,所謂“開到荼蘼花事了”。朱祁銘年少,一見荼蘼,腦中驀然閃過王府花圃的影子,心弦被輕輕撥動了一下,但思家的心念也隻有片刻的停留而已。

微風過後有清香,知是荼蘼隔短牆。嗅著窗外飄來的縷縷清香,朱祁銘的思緒集中到了自己的去向上。

獨自踏上返京的歸程無異是不智之舉。那麽,是否該去找本地駐軍求助呢?似乎不行,徐恭的勸誡音猶在耳,見識過衛所軍的不堪之後,他對這幫太平軍早失去了信心,一遇悍敵,那幫人肯定是一觸即潰,向他們表明身份都是一種極大地冒險。

再說,徐恭好像還叮囑過:衛所軍的調動須經兵部授權,須獲司馬監的符印,人員

書函來來往往,曆時彌久,難免會驚動許多耳目。

為今之計,隻能在這裏靜候師傅、徐恭的消息了。想即刻取自己性命的人肯定不會在人煙阜盛的地方多費功夫,而明路上的人並不敢冒株連九族的風險公然謀害皇室宗親,即便落在他們手裏,一時半會也無性命之虞。

況且,大隱隱於市,譬如在“巷裏香”做個店小二,別人想要找到自己就並非易事。隻是,眼前的兩條尾巴得盡快甩掉才好。

“快回去吧,你家小姐在等你們回話呢。”

這次二人不再裝聾,其中一人道:“小兄弟,不,不能叫你小兄弟!”他已有三分醉意,舌頭都捋不太直了,“公子,荀家可是一個好人家呀,咱們能在荀家謀份差事那是裏子麵子都有的大好事,誰不珍惜呀?荀家小姐發了話,咱們不敢不從。公子不妨在這裏消遣幾日,再隨咱們回去。”

消遣幾日?拿著你家小姐的銀子如此揮霍,幹脆說消遣半年得了!

朱祁銘剛想開口攆人,卻聽見另一人道:“是啊,咱們粗人一個,習武二十多年,又不是什麽名門正派的弟子,除了種田,就隻剩跑江湖賣藝的命了。如今能在荀家做事,哪能不做個本分人。荀老爺隻有一個女兒,那可是老爺三十多歲了才得來的呀,被視為掌上明珠。荀家上上下下誰的話最管用?小姐呀!我二人要是丟下你不管,那好日子就到頭嘍!”

東扯西拉幹什麽!三十多歲得女又如何?還不是秋葫蘆一個,難養!

朱祁銘攆攆不走二人,跑跑不過他們,心中一躁,便指著近窗的那人對裏麵的漢子道:“快快罷了,你酒量小,喝不過他,趁早散了!”

“我喝不過他?笑話!店家,再上一壇酒!”

桌上很快就多出了一壇酒,朱祁銘眼中一亮,這才意識到自己無意間的一句氣話竟收到了激將之效。

等二人拚個你倒我歪,自己悄悄離去,再找一個深巷裏的酒家,沽酒隱身!想到這裏,朱祁銘早早投箸於案,眼看向窗外,餘光卻在留意二人推杯換盞。

良久後,見兩名漢子雙眼發直,腦袋晃個不停,朱祁銘喜上眉梢,悄悄站起身來。

突然,樓下似有**,不待朱祁銘作出反應,一幫錦衣衛闖將進來,轉眼間,兩柄繡春刀分別擱在了兩名醉漢的脖子上,另有四名錦衣衛湧上前,動作十分麻利地將那二人拖了出去。

一個如徐恭初時裝束的錦衣衛快步進來,激動之情仿佛布滿了他臉上的每一個毛孔。

“殿下,在下找您找得好苦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