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九十七章 拔出蘿卜帶出泥
用前鋒營的將士去守備城門和安北大都護府,以及在大街上巡邏,羅希秉身邊隻剩下了最初跟隨自己前來的十餘個隨從,但即便如此,他卻非但不擔心自己的安全,反而大搖大擺在城中四處閑逛。他驟然強奪前鋒營的兵權,上上下下對他並不服氣,可是他並沒有讓將士們為自己奔走,分派的任務也都是和和城防安全等等息息相關,安北牙帳城中的文武官員和官民百姓對其縱然仍是敵意深重,可也挑不出刺來。
所以,當這天晌午,羅希秉帶著兩個隨從,直接把兩個商人押到了安北大都護府門前時,立刻引來了一陣**。正好來此辦事的官民將卒們,也都圍攏了來看熱鬧。在各自上司的潛移默化之下,大多數人都在心裏打定了主意,如若這個來自長安的殿中侍禦史找茬,那就當眾指斥,讓其下不來台,灰溜溜地滾回長安去
眾目睽睽之下,當安北大都護府內,張興為首的幾個官員匆匆出來之後,羅希秉就讓人隨手把那兩個狼狽不堪五花大綁的商人往地上一推,淡淡地說道:“這兩個奚人在北市之內名為經商,實則圖謀不軌。”
張興聽到羅希秉一張口就給兩人扣了這麽一個罪名,頓時眉頭一挑道:“羅侍禦有證據嗎?”
“當然有”羅希秉早有準備,示意左邊一個親隨當眾拿出了一本厚厚的簿冊送到了張興麵前,“我查訪了好幾天,這兩個奚族商人在安北牙帳城整整呆了半年,這半年中,累計收購了戰馬一千匹,用於交易的是來自河北道的糧食以及生鐵。雖則我大唐從不管控糧食以及生鐵的流動,可他們兩個身為胡戶,卻私底下把糧食和鹽鐵運到這裏,卻又把戰馬倒賣回去,不論怎麽說都是居心叵測”
此話一出,頓時四麵一片寂靜。羅希秉還以為自己說得條條有理,眾人置辯不得,可正當他清了清嗓子,想要繼續往下說的時候,張興卻突然比他聲音更大地重重咳嗽了一聲。
當著四周圍官民百姓的麵,這位跟著杜士儀時間最長的安北大都護府長史不緊不慢地說道:“羅侍禦的認真之處,實在是叫人佩服,隻不過,安北大都護府孤懸漠北,肉食不缺,菜蔬也可以在城內種,但在從前來說,糧食卻隻有從朔方、河東以及河北各處運來。如果要勞動朝中派民夫,那麽,運一斤糧食,路上耗費的腳力錢以及吃掉的糧食恐怕要三斤,甚至更多,這一點不知道羅侍禦知不知道?”
見羅希秉一下子愣住了,張興深知此人並沒有當過真正的親民官,而且出身小康,對於這些財計之類的東西不過是道聽途說,因此就寬容地笑了笑:“所以你說,他們大老遠把糧食運到了這裏,這話很不確切,他們大老遠送來的,隻不過是各色優良的種子,以備安北大都護府中設法培育栽種。如今安北大都護府方圓五百裏範圍之內,除卻劃分了各大牧場之外,還有相當的耕地。從外頭運來的糧食數量很少,因為這裏的主食是肉和奶製品,運的最多的貨物是茶葉,而不是你說的糧食。
至於鹽鐵,羅侍禦想必也弄錯了,我大唐可不像漢時那樣,嚴禁民營鹽鐵,食鹽是河北道幽州的鹽屯之所送來的,不過是為了稍稍補益一下此地鹽池的不足,每年各處商人送來的也就是上千斤,不多。至於鐵,我想羅侍禦這些天來,應該已經去過了安北牙帳城中的每一個地方,除了修補兵器的軍器所之外,你可看過有需要用鐵來鑄造兵器的地方?”
從大唐建國到現在,對於鹽鐵並不像漢朝以及後世那樣全部采取官營專賣的形式,而是官民共分其利,鬆散經營,官府也好,百姓也罷,全都覺得又便利,又用得起。所以,此刻張興把這個關節解釋清楚了之後,四周圍頓時傳來了一陣起哄聲,卻都是衝著羅希秉去的。
而張興既然已經選擇了當眾讓羅希秉下不來台,當然不會就此罷休,他又環視眾人一眼,伸手壓了壓,等到四周圍漸漸寂靜下來,他方才對著麵色極其難看的羅希秉,似笑非笑地說道:“想來你沒有找到鑄造兵器的地方,也就是說,我安北大都護府一切全都是按照規矩行事,從來沒有一絲一毫的逾越。至於你說奚人買賣戰馬回河北道,這實在更是有些外行了,幽燕戰馬全都是有名的,無論契丹還是奚族,其他的東西也許會不齊全,但戰馬卻從來不缺。你所說的這兩個奚族商人貨賣戰馬……”
稍稍一頓之後,張興便信步來到那兩個被五花大綁的商人麵前,伸出手在其肩膀上輕輕一拍,意味深長地說道:“你們兩個明說吧,囤積戰馬是為誰的?”
“是安大帥,我們是給範陽平盧河東節度使安大帥采購的戰馬”
羅希秉聽到那個被張興拍肩膀的人陡然之間張嘴大叫了一聲,登時隻覺得腦際轟然巨響,隨即頭皮一陣發麻。他隻想借此坐實杜士儀和河北道的某些人勾結,卻沒想到剛剛在自己麵前不肯吐露隻言片語的這個奚人,此刻一開口就立刻吐出了安祿山這個名字他當年乃是李林甫的心腹,當然知道安祿山一直在擴充實力,如此一來蓄積戰馬自然也就很自然,可安祿山和杜士儀之間殊無交情,難道是這兩人之間有勾結?
事到如今,羅希秉剛剛因為終於揪出這麽一件事的成就感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疑慮。他沒有在意四周圍的竊竊私語,以及張興意味深長的笑容,冷哼一聲便帶著從者拂袖而去。隻走出去不多遠,他就聽到人群中爆發出一陣哄笑和埋怨聲。
“天可汗實在是糊塗了,竟然挑了這種人到安北大都護府來”
“就是,不是說徹查大帥遭襲一事嗎?怎麽去查什麽商人,我看他根本就是來找茬的”
“張長史好樣的,大帥不在,卻也不能弱了我安北大都護府的威風”
羅希秉聽得臉色發白,可李林甫病故之後,李係一黨幾乎遭到了全麵清算,他早已經被人踩到泥裏,對於這樣的嘲諷已經習慣了。
等到快步走出了安北大都護府門前這條大街,他才深深吸了一口氣,頭也不回地對左右說道:“就讓他們小看我好了隻要他們認為我是來挑刺找茬的,顧不得查杜士儀被襲殺那件事,那反而能夠方便人暗中查訪。杜士儀既然領兵在外避而不見,我也就在這和他的人耗著,一旦我送回長安的奏報得到了陛下的回複,杜士儀這安北大都護就當到頭了”
盡管屬於不受歡迎的客人,但羅希秉還是很明白一點——盡管安北牙帳城中很多人都缺乏敬君之心,甚至還有人口口聲聲指斥說李隆基糊塗,更多的人則對他嗤之以鼻,但這裏的官民百姓,並沒有真的懷著叛亂之心,可這對於最會構陷罪名的他來說,虛報情況這種事,根本沒有任何心理負擔。
他並不擔心杜士儀會派人劫殺自己派回長安的信使,因為這些人全都是楊國忠給他的,就連送信回長安的順序,也全都是事先安排好的,隻要杜士儀真的截殺了其中一人,那麽一定會被打成叛逆。於是,他把張興的話從頭到尾歪曲了一個遍,令人火速趕回長安報信之後,便決定索性破釜沉舟。
杜士儀既然正好出兵在外,小勝黠戛斯一場後卻又不願意回來,那他就索性豁出去大於一場即便是留守安北牙帳城的人一怒之下殺了他,那他這條命也不會白白斷送的
用之前那番話激起了眾人士氣之後,等回到了驛館,羅希秉便沉聲說道:“收拾東西,從即日起,我們搬到安北大都護府去住”
安北大都護府後院寢堂之中,玉奴已經在此耽擱了整整十日,雖說她很珍惜這段難得和王容相處的日子,可她還是敏銳地察覺到,那個突如其來的羅希秉給安北大都護府上下帶來了沉重的壓力。所以,但凡外頭有人來稟報重要事情,她就會乖巧地避開,大多數時間都選擇呆在屋子裏琢磨遠赴西域這些年間譜的樂譜。和她當年編舞霓裳羽衣曲,還對宮中很多道曲加以演繹不同,如今她心境自由,又矢誌做一首戰曲,哼唱之間,自然別有一番雄壯。
此時此刻,正當她用羯鼓演示其中一段最激烈的進兵旋律時,突然隻見莫邪快步進了屋子。甚至不等她回避,莫邪便沉聲說道:“夫人,羅希秉帶著隨從,說是驛館之中有可疑人出沒,要求搬入安北大都護府”
“終於來了”王容頷首示意玉奴稍安勿躁,這才站起身道,“讓奇駿親自去給他安頓一個地方,然後你告訴龍泉,大都護府內牙兵加強巡守,務必要讓這位羅侍禦感到,這安北大都護府對他的防備”
莫邪連忙答應了一聲,緊跟著方才猶猶豫豫地說道:“另外,羅希秉說是……說是要來拜見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