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1章 兵諫逐節度

起居八座,一呼百諾,對於在長安城當了太多年京官的王承業來說,此次出鎮河東,可謂是攀上了人生的頂峰。安祿山叛軍在其他地方打得熱火朝天,可他隻要能保住河東一畝三分地不失,就算是完成天子的托付了,憑什麽要冒風險去和叛軍死磕?所以,他在前方絳州和澤州部署重兵,但始終按兵不動,坐看河洛和關中相繼打得如火如荼,用他的話說,這是對河東父老鄉親負責。

然而,不打仗,並不意味著他就真的和麾下眾將隔絕。每兩天一次節堂廷參雷打不動。他享受的並不是聽人稟報軍情的樂趣,而是人人俯伏階下跪拜的風光。他一直很羨慕節度使的威權,隻恨一直都找不到這樣取而代之的機會,如今既然一朝權在手,他恨不得把廷參改成每日一次,又哪裏會體諒軍中將校為了滿足他這私欲,不得不放下其他事情,大清早跑到節度使府等候廷參的辛苦?

這天一大清早,眼看又要到廷參的時辰了,他慢條斯理地讓兩個美婢替自己穿衣佩玉帶,又伺候他穿上了靴子,最後對著銅鏡仔仔細細打理了那一叢豐沛的胡須,方才滿意地點了點頭,披上大氅後,背著手慢條斯理地出了門去。

王承業一來就占據了整個節度使府的後院。安祿山當初兼河東節度使,一天都沒有在這裏住過,裴休貞亦是為人簡樸,後院人很少。而他卻不是這樣的性子。雖說是臨危受命,可上任伊始,他就授意親信從者給他搜羅了一二十個美婢放在後院,同時又在軍中擇選儀容俊偉身材高大者五百人,充作節度使府牙兵,扈從左右,作為自己的臉麵。盡管軍中不少將校對此頗有微詞,可又能奈他何?

節堂在整個節度使府的中心,王承業抵達的時候,就隻見黑壓壓的將校已經站得整整齊齊。當他一振大氅,在帥位上欣然入座,就隻見底下刷的一聲,整整齊齊一大群人下拜參見,那種居高臨下的感覺讓他心情極好。然而,他抬了抬手吩咐眾人起身之後,還不等再開口說什麽,就隻見頭前程千裏突然大聲說道:“大帥,如今安祿山據洛陽預備稱帝,軍中群情激憤,還請大帥體恤河洛軍民百姓,發兵討伐叛軍!”

“請大帥發兵征討叛軍!”

整整齊齊的應和聲回**在整個節堂,平日裏這種一聽就讓人心曠神怡的聲音,此時卻令王承業又驚又怒。望著下頭再次齊刷刷矮了一截的麾下將校,他強壓怒意,一字一句地說道:“我河東兵馬多數分散在北麵代州朔州雲州一帶,防禦北麵強敵,自顧不暇,若是傾盡太原兵力南下討伐叛軍,萬一被外敵趁虛而入又當如何?”

程千裏本來是前往代州任節度副使,和王承業井水不犯河水,可自從安北兵馬借道代州,通過井陘關進入河北道境內之後,聽說雲中守捉使杜望之和代州都督同發檄文討伐叛軍,他頓時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陷入了兩難。而王承業對他的態度也一下子糟糕了下來,動不動就厲聲嗬斥,竟是待他如同麾下尋常將校。此時此刻,麵對王承業仿佛在噴火的眼睛,他絲毫沒有退讓,聲音反而提高了三分。

“杜相國都已經拜封右相,漠北已經一片安寧,這時分哪來的外敵?大帥隻要肯發兵南下討伐河洛叛軍,雲州雲中郡和代州雁門郡必然也願意發兵南下,聽從大帥調派,屆時和潼關兵馬從西北兩麵合擊,安賊稱帝的企圖必將破滅!大帥隻貪圖河東一時安逸,隻知道固步自封,隻求一個自保,卻不知道軍中將士當中,有多少人的家人親友在河洛受苦受難?”

程千裏的這麽一番話頓時激起了眾多將校的共鳴,一時間,節堂中一片喧嘩。麵對這樣的一幕,早起還誌得意滿的王承業知道再不彈壓,恐怕局麵就要失控了。背心已然冒汗的他對身邊從者打了個眼色,見其知機地悄悄退下,顯然是去召喚牙兵了,他稍稍心安,強壓憤怒冷眼旁觀程千裏在那上躥下跳,有意挑起將卒之中的請戰情緒。直到發現那個從者去而複返,又對自己微微頷首,分明表示已經布置妥當,他方才霍然站起身來。

“肅靜!”

初來乍到不過一兩個月,又對將校談不上任何施恩的王承業顯然談不上多少威望和震懾力,在他這一聲暴喝下,節堂之中的喧嘩卻並未就此停止,而是足足過了好一會兒,方才漸漸平息了下來。臉色鐵青的王承業冷笑一聲,咬牙切齒地說道:“本大帥就沒有親友身在河洛,身在河北?可臨行之前,陛下就多次殷殷告誡,河東乃大唐龍興之地,不可有半點閃失!程千裏,你身為節度副使,竟敢如此誹謗節度使,兼且教唆鼓噪將校,你該當何罪?”

事到如今,程千裏索性豁出去了:“我隻知道,大帥上任以來隻顧著蓄美婢,聽歌舞,收納牙兵為己用,對軍民疾苦一概不知,對叛軍鐵蹄之下的河北河洛軍民百姓置若罔聞!我之罪,便是不能勸諫大帥幡然醒悟,不能上奏朝廷河東軍民的討賊呼聲!”

王承業沒想到程千裏竟敢這樣和自己針鋒相對,登時重重一跺腳,高聲喝道:“來人,拿下此犯上狂徒!”

隨著他這喝聲,將校們不由自主地回頭望向了節堂之外,見外間不知何時竟已齊集上百牙兵,很多人登時勃然色變。而程千裏則環視左右,厲聲說道:“各位都看見了,我等隻不過是實話實說,王承業卻剛愎自用全然不聽!這河東不是他一人之河東,我河東軍民更不是他王承業的鷹犬!”

眼見得眾多將校竟是振臂附和程千裏,對自己怒目以視,王承業把心一橫,惡狠狠地說道:“但凡跟著程千裏鼓噪者,以叛亂論處!”

如果在往日,這樣的話定然會嚇退一大幫人,可此時此刻,他話音剛落,就隻見眾將非但沒有摒棄程千裏,而是就這樣朝自己緊逼了上來。這時候,王承業終於有些慌了,直到外間牙兵呼啦啦全都湧上了節堂,他方才鬆了一口氣。他又是慶幸節堂之上不許帶兵器,又是暗喜自己已經布置了眾多牙兵在外,不如趁著這個機會,徹底清洗一下天兵軍,也好挑出真正心向自己的軍官放在高位。

“把所有人都給我拿下,嚴加勘問!”

然而,這擲地有聲的一句話卻沒有迎來任何反應。看著一動不動的精銳牙兵,王承業漸漸生出了一絲不祥的預感,當即提高了聲音又重複了一遍。即便如此,每一個人的腳下全都紋絲不動。這時候,就連剛剛偷偷跑去調牙兵的那個從者都已經感覺到不對勁了,牙齒咯咯直打架的他強壓不安挪到王承業身邊,用幾乎比蚊子叫還低的聲音說道:“大帥,得饒人處且饒人。”

王承業又不是瞎子,此時此刻的情形根本就不是他饒不饒人的問題,而是他自身難保的問題!

知道自己這心腹從者是提醒他,趕緊找個台階下揭過這一茬,然後再想辦法,可他剛剛幾乎是被程千裏指著鼻子罵了一頓,哪裏咽得下這一口氣?他不由自主攥緊了右拳,聲音陰冷地說道:“爾等是都想學那安賊造反不成?”

“王承業,你還有臉說別人造反?常山太守顏杲卿打開井陘關聯絡你,而後又號召河北各州郡舉義旗反正,遣人投書給你奏報朝廷,你竟敢厚臉皮上奏說這是你的功勞!軍中那麽多將士都在為河洛河北的親友心急如焚,你卻在安安心心看著你的歌舞,睡著你的姬妾婢女,你算哪門子河東節度使?我們全都是世代從軍,身上一個個都有功勞,卻被你硬是從軍中調了過來保護你這個貪生怕死的東西,這個牙兵老子早就不想幹了!”

隨著一個牙兵伸手摘下頭盔,將那一叢象征牙兵的黑色羽毛揪下來摔在地上,還用力踩了幾腳,效仿他的人竟是一個接一個,須臾之間,就隻見節堂之上,再不見一個頭戴黑羽的牙兵!這種情形代表著什麽,每一個人全都心裏清楚。

這個屍位素餐的河東節度使,已經失盡人心了!

“你們……你們好!”

王承業氣得渾身直哆嗦,可更多的是深深的恐懼。他沒見過兵變,可卻聽人家說過那種主帥被將卒挾持的恐怖場麵,如今自己親身經曆,他方才意識到這樣的事情一旦發生是怎樣的衝擊!而更讓他想不到的是,自己千辛萬苦從軍中抽調出來,想要當成左膀右臂的牙兵,竟然也這樣輕易地背叛了自己!

“王大帥昔日鎮守河東時,軍紀肅然,人人奮勇,即便安祿山兼領河東,對我河東也都插不進手,杜大帥、裴大帥先後上任,也是一切照王大帥舊製。王承業,你算什麽東西,竟敢壞王大帥的規矩,隻知道作威作福,沒有一絲一毫的公心!”一個偏將厲聲嗬斥了王承業兩句,隨即方才環視左右袍澤道,“大家既然誰也受不了這樣一個作威作福的家夥,不如就將這王承業趕出太原!”

王承業已經打算服軟了,可他根本沒想到,這幫嘩變的將校竟敢如此心狠手辣,竟打算驅逐他這個主帥!

當應和聲此起彼伏響起時,他一下子跌坐癱軟了下來。完了,就算他能回到長安去禦前狠狠告一狀,可在這樣的亂世當中,再沒有半分兵權的他還有什麽話語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