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百一十三章 千金買馬骨

曾經被安慶緒作為屯兵之所的愁思岡,如今已經飄揚著眾多唐軍大旗。其中,招討元帥杜這麵大旗猶如眾星拱月一般,被安放在最中央的位置。然而,杜士儀的元帥大帳和郭子儀程千裏並沒有任何不同,裏頭也隻是擺著行軍床,放著簡易的大案,掛著地圖,而占據整個大帳一半的,則是一方河北各州郡山河地理的巨幅沙盤,叛軍控製地帶以及唐軍控製地帶均以紅綠旗幟來標明。

和十幾天之前相比,如今叛軍控製的州郡數量已經大幅度減少,甚至幽州史思明也派來過一次信使,雖並未表示投降,但這樣的接觸卻還是第一次

此時此刻,杜士儀的元帥大帳又迎來了一撥客人,可這些客人卻是被押送來的。站在這座看似和其餘軍帳並無不同的大帳麵前,為首的中年人仔仔細細觀察著駐守這裏的牙兵,見每個人明知道他們的身份,卻都是目不斜視,沒有對他們多看半眼,他不由得想到了剛剛一路行來所見的昂揚軍容和士氣。而在他身邊,另外兩個人就沒有他這麽沉著了,堂而皇之地左顧右盼,其中一個甚至還低低嘀咕了一聲。

“好大的架子”

可他這話音剛落,立刻察覺到了一絲撲麵而來的殺氣。抬頭一看,他卻發現那是大帳之中大步走出來的一個老者。對方年過五旬,分明是血氣已經衰弱的時節,卻依舊不失魁梧健碩,舉手投足之間,那股淩厲的銳氣此刻絲毫不加以收斂,甚至連他這種馳騁戰場,見識過無數殺戮的都為之心驚肉跳。他幾乎是下意識地脫口而出道:“尊駕是朔方節度使郭大帥?”

“郭大帥號令千軍,我怎敢與之相提並論?”那老者卻毫無解說自己身份的意思,用如同鷹隼一般的利眼一掃這三個被牙兵護送過來的人,隨即淡淡地說道,“元帥便在帳中,進來吧”

元帥和大帥,雖說隻是相差區區一個字,其意義卻不可以裏計。此次如果不是李隆基因為永王父子之死亂了陣腳,又根本沒時間沒精力在諸王之中擇選出一個充元帥往前軍坐鎮,杜士儀怕不得要和當初的哥舒翰一樣,掛個副元帥的名頭到河北來。這會兒他本在沙盤之前看著常山郡的位置,聽到身後傳來了動靜,便徐徐轉過身來,看清了虎牙帶進來的那三個人。不消他吩咐,隨侍帳中的阿茲勒便不動聲色地擋在了他的身前。

“敗軍之將,在元帥麵前竟敢如此失禮?”

被阿茲勒這一喝,崔乾佑方才收回了審視杜士儀的目光,意識到自己剛剛走神了。如果說安祿山是崛起最快的節度使,鼎盛時期節製三郡,可真要說起來,一度節度朔方、安北以及河東的杜士儀,方才是真正從開元之初炙手可熱到天寶,整整三十年一直如日中天的人物。從解頭、狀頭、製頭三頭及第開始,這一位就從來不曾淡出過天下人的視線,無論在朝還是在地方,全都稱得上轟轟烈烈。可如今真正見到,卻不過一俊逸中年文士而已。

崔乾佑苦笑一聲,第一個屈膝跪下,匍匐了下去。他很清楚,自己自從洛陽逃亡之後,最多的時候身邊也隻有幾十個人,如今更是淪落到幾乎要唱獨角戲。安慶緒當初竟然把偌大一個爛攤子丟下給他三人,他再去歸附不過自取其辱,而史思明從前就與他不和,更何況他現如今孤身一人,談不上任何利用價值。所以,杜士儀讓人宣揚的招降令,他不得不豁出去來試一試。

最重要的是,郭子儀和程千裏一搭一檔,一方牽製安陽守軍,另一方竟是打下了北麵的鄴縣,而滏陽的安守忠非但沒有出擊救援,而且據說已經丟下安慶緒,率軍北上去和蔡希德會合了,這就徹底讓安陽城變成了一座孤城。而且,仆固懷恩竟是往東麵繞了一個大圈子出擊,分明是打算打蔡希德一個措手不及。說來說去,杜士儀的到來並沒有讓唐軍多出一個大將,多出數萬兵馬,卻把原本各自為政的唐軍緊緊擰成了一股繩

田乾真自從知道安祿山已死的消息後,就已經知道大燕算是完了。如今從統率千萬兵馬的大將軍淪落到東奔西逃的喪家之犬,他也沒有了任何倨傲之心,當下也跟著崔乾佑跪了下來,俯伏於地。如此一來,仍舊站著的孫孝哲便成了最醒目的那個。

即便素來桀驁,可在杜士儀身邊那個年輕人,以及剛剛引自己三人進來的那老者四目注視下,孫孝哲也有些頂不住了。桀驁是需要底氣的,可他現在卻根本沒有這樣的底氣,膝蓋怎麽還能硬得起來?他不知不覺彎下膝蓋跪了下去,但腰杆卻沒辦法如同崔乾佑田乾真那樣彎曲自如,隻能雙手撐地略略把頭低下去。可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除了從前在安祿山麵前,他從未如此卑躬屈膝過。

多年雄踞一方位高權重,杜士儀深知所謂的禮儀並不僅僅是一個形式,而且代表了更深層次的意義,比如說折服,比如說震懾。此時此刻,他能夠讓這三個曾經在安祿山麾下排的上號的悍將跪伏在麵前,便是因為大勢

他沒有立刻出聲,而是徐徐回到主位坐下,這才不緊不慢地說道:“如果我沒有記錯,我令人傳令招降你們三個的意思,應該是十幾天之前的事情了。你們卻拖到今天方才現身,是不到黃河心不死,還是在確定,我到河北後是否能扭轉乾坤?”

這話問得極其犀利,崔乾佑和田乾真還在思量怎麽回答,孫孝哲卻搶先開了口:“沒錯,我們雖說已經成了無處容身的喪家之犬,可也至少得知道,沒有信錯了人而且,我們也怕元帥隻是想要誆騙了我們前來投降,然後反手再把我們一刀殺了”

“住口,好大的膽子”阿茲勒本就看不慣孫孝哲的做派,此刻厲喝了一聲後,右手就按在了刀柄上。

“杜隨,退下。”

喝退了阿茲勒後,杜士儀就隻見田乾真已經膝行上前一步,竟是突然重重往地上磕了幾個頭。

“元帥,孫孝哲雖話說得粗,但我等被人棄若敝屣地丟在洛陽,確實已經不敢隨便相信人了。如今大帥已經收複了河北大部,我等不但是敗軍之將,更是朝廷欲殺之而後快的叛將,此時前來降附,並不敢和大帥提任何條件,縱使為一馬前卒也已經知足了。可安祿山縱使於陛下,於元帥來說隻是萬惡不赦的亂臣賊子,卻還是我三人的恩主。懇請元帥破鄴郡之日,能夠嚴懲那些無君無父殺害他的人”

此話一出,崔乾佑登時愣住了。他怎麽都沒想到,田乾真竟然請求杜士儀幫他們為安祿山報仇平心而論,安祿山確實對他不薄,可暴怒起來的時候六親不認,確實不是明主,之前很可能因為嚴莊的密謀,死在安慶緒手上,可他卻沒有太多為其報仇的心思,畢竟,他已經自身難保了。所以,他看到杜士儀麵露譏誚,頓時暗罵孫孝哲田乾真一個個都實在是不省心,連忙重重咳嗽了一聲。

“元帥,我們並沒有別的意思。我們如今都隻是無根浮萍,但對幽燕,對叛軍之中的將卒還有幾分了解,如若元帥真的願意免我們一死,定當肝腦塗地效力於鞍前馬後,報元帥不殺之恩。”

這才是降將該說的標準言辭。可是,杜士儀笑了笑之後,卻好整以暇地說:“孫孝哲的顧慮不算錯,田乾真的請求也是人之常情,至於你崔乾佑,這番話更是顯得很聰明。若是按照你三人兵圍長安,令陛下一度倉皇離京,令長安城無數軍民為之死難的罪過,就是千刀萬剮,隻怕很多人也不能解恨,我如今饒了你們三人,你們自己也應該知曉,最大的原因隻是為了讓叛軍不要再負隅頑抗,不要再有更多無謂死傷,所謂千金買馬骨,僅此而已。”

見孫孝哲一張臉頓時漲成了豬肝色,他便繼續說道:“當然,你三人曾經是安祿山麾下重將,對於河北山河地理自然更加熟悉,如有需要,我也會不吝使用。就比如我此前才剛剛用了”他突然一頓,隨即扭頭向阿茲勒問道,“杜隨,薛嵩那邊可有消息?”

“回稟元帥,薛嵩已經派人從滏陽傳書,滏陽守軍業已投誠,隨時隨地都可宣告降伏反正。”

崔乾佑也知道自己三人對於杜士儀的最大意義,確實就是剛剛所說的那個理由,心中越發七上八下。可當聽到薛嵩竟是已經歸降杜士儀麾下,而且已經拿下了滏陽,他的腦筋立刻飛速轉動了起來。而孫孝哲更是不禁出聲叫道:“薛嵩不是死在雍丘之戰了嗎?他竟然還活著……”

這次,不等他繼續往下說,田乾真就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就當這邊廂三個叛將心思各異的時候,大帳外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

“元帥,朔方郭大帥派人複命郭大帥說,已經抵達了洹水上遊,隨時可以築起堤壩,屆時引水一灌,安陽城中守軍便再難持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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