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百五十二章 君臣義絕

當聽到杜士儀收複河北全境回師長安了,而且還帶著南陽王李係,朝堂上的群臣隻是單純的震驚,宗室們則是瞠目結舌措手不及,但對於李隆基來說,則是深深的驚恐。他知道自己這一次用了怎樣的手段,知道杜士儀被拖在河北的這段時日是最後的機會,也知道如果南陽王李係倘若有所察覺,那會是何等結果,更知道把高力士犧牲出去,自己會完完全全成為孤家寡人。可他沒辦法甘心,沒辦法認命,隻希望能夠最後賭一賭!

可現在這投入了所有賭注的豪賭,顯然已經要輸了!杜士儀從河北回歸長安,沿途要經過這麽多郡縣,要驚動無數主司僚佐,可卻沒有一個人給長安這邊傳來訊息,又或者沒有一個人能夠給長安這邊傳來訊息,這代表什麽?不是杜士儀已經有那樣強有力的實力掌控局勢,就是那些官員們已經背叛了他這個天子,無論哪一種可能性,全都把他往萬丈深淵進一步推了一把!

儀王李璲剛剛的高興勁已經全都變成了驚懼,他周遭三尺之內都不見半個人影。每個宗室都下意識地離他遠遠的,仿佛生怕沾染這位準東宮身上的黴氣。尚未告宗廟祭祀天地,隻是在百官跟前被宣布為東宮,可轉瞬間就遭遇了這樣的逆轉,大唐建國至今,又或者說從古到今,何嚐有太子這麽倒黴的?

李隆基剛剛已經幾近失語,此時此刻勉勉強強才迸出了幾個字:“大逆……不道……”

然而,他的聲音在這喧嘩一片的大殿之中,已經隻剩下他這個天子自己能夠聽到。這樣一場勝利來得太過令人措手不及,而且大軍的回師奏捷也同樣來得太過意外。縱使連裴寬也無法確定這背後究竟發生了什麽,究竟代表著什麽。盡管剛剛被天子明褒實貶諷刺了一番,但在這種時候,身為左相的裴寬不得不轉過身來,大聲彈壓這亂哄哄一片的局麵。

可今日實在是來得人太多,除卻殿上這些,殿外勤政務本樓廣場上還有品級較低不能登殿的官員,所以他一個人的呼聲就猶如大海上的一葉扁舟似的,飄搖無依,沒人聽從。然而,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從大殿門口開始,人群從後往前漸漸安靜了下來,到最後除卻沉重的腳步聲,竟是再也沒有一丁點議論喧嘩的聲音。

那腳步聲並不雜亂,並不是人們想象中的大軍衝上勤政務本樓。當後方讓開一條通路,前頭的人終於看清楚了那個步履蹣跚的身影。

是高力士!竟然是高力士!看他雙手包紮得嚴嚴實實的樣子,這是受傷了?

李隆基臉上本來就失去了血色,此時此刻更是猙獰得可怕。他甚至想要告訴自己這是夢境,李係不可能還活著,就算活著也不可能跟著杜士儀回來,而高力士就更加不可能出現在自己的麵前,可隨著那人影越來越近,甚至越過了最前頭的裴寬,距離自己不過數步遠近,他終於驚慌了起來。

“不要過來,你不要過來!”李隆基虛抓了兩把,胡亂揮舞著手,幾乎是聲嘶力竭方才叫出了聲音,“朕和你君臣那麽多年,待你素來優厚,你就算死了也不該來找朕!”

天子竟然語無倫次說出了這樣的話,下頭宗室和群臣無不驚駭。而高力士終究就此止步,麵色複雜地端詳了天子片刻,隨即一絲不苟地屈膝下拜。

見李隆基甚至連場麵話都忘記說了,他又默默站起身來,用一種古井無波的語氣說道:“臣奉命和韋尚書扈從南陽王前去幽州招降史思明,然則抵達之日,範陽、漁陽、密雲三郡業已收複,故而無法達成上命。之後因都播懷義可汗於鎮遠軍請見杜元帥及諸將,南陽王便帶著臣和韋尚書前去,不意想臣隨從之中,竟有人暴起行刺南陽王。經查問,此人供認主謀為內侍監中內常侍梁若謙。”

高力士用這樣的語氣將這樣一樁駭人聽聞之事娓娓道來,周遭宗室也好,文武也好,全都為之色變。經曆過永王李璘父子的謀刺不成自盡身亡,行刺南陽王李係的人究竟出於何種目的,大多數人的猜測竟是一模一樣。一時間,也不知道多少複雜的目光投向了禦座上已經完全坐不住的那位天子。

雖說天家無父子,無親情,可做到當今天子這樣絕情絕義的,從古至今絕不多見!

李隆基用盡全力,這才擠出了寥寥數字:“高力士,你好……你好!”

“臣之罪,往小裏說,是失察,往大裏說,和行刺宗室郡王之人有涉,罪當死。雖然南陽王深明大義,杜元帥明察秋毫,認為臣隻是被人陷害,但臣已經無地自容,就此向陛下請罪,願免為庶民,自此永不入宮。”

隨著高力士再次跪下深深磕下頭去,李隆基的臉色頓時僵了。君臣那麽多年,他怎麽會聽不出高力士的弦外之音?南陽王李係和杜士儀肯定許諾了高力士很多東西,再怎麽說,也決不至於要讓其背負行刺一事的責任免官為民,可高力士此時此刻卻偏偏這麽說了!若不是極度心灰意冷,卻又不願意落井下石在他這個大唐天子的心口捅上一刀,高力士何至於如此?

李隆基下意識地顫顫巍巍伸出手去,想要抓住麵前這個最後的忠臣,然而,高力士卻已經叩頭後站起身來,又衝著他深深一揖,隨即頭也不回地離去。麵對這一幕,他終於生出了倉皇、恐慌和後悔,可手腳已經全都不再聽使喚。他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這個熟悉的背影越走越遠,最後完全消失在視野之中。

高力士不會回來了!和他之前一怒之下逐了高力士出宮那一次不一樣,這一次高力士不會再回來了!

和剛剛鬧哄哄猶如集市的時候相比,此刻的大殿一絲一毫聲息都沒有,仿佛每個人都在屏氣息聲一般。實際情況也差不離,每一個人都在緊急思考這一係列消息的意義,以及自己該采取的對策,盡管也有人想要出聲質疑這件事的真實性,可高力士剛剛的陳情以及自請隱退,卻猶如一塊沉甸甸的巨石壓在每個人的心頭。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大殿上方才再次傳出了一個不太自信的聲音。

“高力士都回來了,豈不是南陽王和杜元帥也都已經進了宮?怎的到現在還不見人?”

這樣一個聲音讓很多蠢蠢欲動的人直接閉上了嘴。一想到這會兒殿外恐怕已經布滿了大軍嚴陣以待,即便那些平素自認為金尊玉貴的宗室們,也不禁腿肚子直打顫,大臣們也一樣心中打鼓。曆經這麽多年的盛世奢靡,李林甫和楊國忠先後當權的大清洗,朝堂上幹淨而又有風骨的人幾乎十不存一,即便裴寬正在收拾局麵,想辦法調回一些能吏,但畢竟剛剛開始做,成效有限,現如今這裏的絕大多數人,兩條腿和膝蓋全都是說彎就能彎的。

更何況,杜士儀不但真占著理,他還把南陽王李係給囫圇送回來了!

“高大將軍剛剛說的那個內常侍梁若謙呢?不論如何,總得先把人押來,大家審問清楚,這也好真正查清楚這是怎麽一回事!”

這一次,鬥膽發出聲音的卻是盛王李琦。剛剛李隆基宣布定立儀王為太子的時候,怒不可遏的並不單單隻有豐王李珙,他也一樣氣得七竅生煙,可他終究沒那麽魯莽,哪怕皇子皇孫喧嘩一片,他也沒吭聲,可眼下他卻不得不出頭。無論是身為武惠妃之子,還是之前曾經和父親李隆基有過某種默契,他都極其擔心自己的將來,因此不得不抓住這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幾乎就在他話音剛落之際,就隻聽撲通一聲,仿佛是什麽東西倒在了地上。

“陛下救命!”

隨著這個聲音,一個五花大綁的人在地上滾了幾個跟鬥,竟是鼻青臉腫,看不清頭臉。剛剛盛王李琦才問了那麽一句,這會兒如此一個人就出現在眼前,周遭眾人誰猜不到是怎麽一回事?想到天子一而再再而三鬧出這種醜聞,眼下甚至又牽連進去一個皇孫,忠義之人心裏噎得慌,搖擺不定的人心思複雜,而更多的人則是心中憋屈。尤其當一個身影出現在大殿門口時,更是吸引了無數目光。

“我南陽王李係雖說隻是一無德無能的皇孫,可從前連阿爺身為太子都被李林甫楊國忠先後壓製,我沒有勇氣,也沒有機會為天下黎民做一點事情,這一次受命去幽州,也並不是甘心情願的,可我還是義無反顧地去了。大父承諾的東宮之位,我並不在乎,大父讓我解杜元帥兵權,自己為招討元帥,我亦是誠惶誠恐,不敢竊據其位。可我一來一回尚不到一個月,怎麽到了大父口中,就變成了杳無音信,疑似被人謀害?

我自從進入河北道之後,來來往往全都是大軍扈從,人人都擔心我有半點閃失,可到頭來欲圖刺殺我的,卻是從長安一直跟我到鎮遠軍的人!而且早不出手晚不出手,卻當著杜元帥和郭大帥等眾多大將濟濟一堂的時候刺殺我!”

南陽王李係從被行刺的一刻到現在,肚子裏也不知道鬱積了多少恐慌,多少後怕,多少怨毒,此刻一股腦兒全都兜了出來。他突然大步進了大殿,隨即暴起一腳將地上那個家夥給踹了一跟鬥,繼而便厲聲問道:“當時在場的杜元帥郭大帥等諸多大將,還有數百名健卒全都是人證,內侍監搜出來的來曆不明賞賜是物證,再加上這個家夥,大父可否給天下臣民,給我這個可憐的孫兒一個交待?”

“朕是君父,你身為皇孫,朕要你死,你敢不死?”

李隆基咬牙切齒地迸出了這句話,正在大口大口喘著粗氣的時候,卻隻聽自己身前近處傳來了一個笑聲。

“這麽說來,陛下是承認此事確實是自己指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