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一章 仗義方為友

大約是體恤此次出為刺史和縣令的官員,高官多是清望官,而低階的拾遺禦史們,也多是官低職要的清要官,如今要離京赴外任,少不得有人心懷感傷,因而李隆基早早授意,不用太過拘泥於赴任時限。杜士儀又曆經如是一場風波,本打算這幾日好好安撫為他擔憂的各位親友,也要去一趟玉真觀和金仙觀。可杜十三娘既然說杜思溫有要緊大事見他,他自然立時三刻出城趕往了朱坡山第。

見麵之後,他謝過老叔公幫忙度過了此次驚險的劫難,卻見這位朱坡京兆公招手示意他上前兩步。

“王守一如今在藍田驛。”見杜士儀頓時一愣,杜思溫便淡淡地說道,“他通過宮中內侍,把當初他那父親為了聖人生辰而變賣的一件東西送了上去,試圖借此挽回聖心。事到如今方才想著這等事,他未免太過想當然了。”

對於杜思溫的說法,杜士儀心中深以為然。可是,讓他想不到的是,杜思溫突然又輕聲說道:“之所以對你說此事,是因為薑度那小子大約是好容易等到仇人窮途末路,卻見人停留不前,於是他今早悄悄離開家,應是往藍田縣去了。此事可大可小,你當初和他交情不錯,又替薑皎說過公道話,此次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索性再管一管這樁閑事。天水薑氏也是關中世族,別在這當口一時衝動,壞了薑皎寧可殞命,也要保住子孫後嗣的苦心。須知你當初解試之前遭人劫殺的案子,我也請托過薑皎幫忙。這次楚國夫人發現薑度失蹤,知道你說話薑度肯聽,特意來求我,所以我也隻能找你了。”

杜士儀沒想到薑度看似近來安安分分,竟然還有這等打算,登時嚇了一跳,也顧不上杜思溫怎麽消息這麽靈通,立時想都不想就答應了下來。他正待往外走,杜思溫突然又開口叫住了他,竟是沉默片刻方才囑咐道:“太子那兒就此為止,日後千萬不要再有什麽糾葛。當今聖人提防東宮之心,怕是比從前曆代天子更甚。大唐立國至今,除卻當今聖人,第一任太子就沒有一位平安登基的”

便裝出了朱坡山第,隻挑選了赤畢一人相從,上馬疾馳往藍田縣時,杜士儀不禁借此空閑思量杜思溫的話,這一想便不禁悚然。

高祖太子李建成死於玄武門之變;太宗第一任太子李承乾被廢身死;唐高宗李治第一任太子李忠被廢;中宗先後兩次冊立,第一次登基冊立的太子李重潤被殺,第二次登基冊立的太子李重俊兵敗身死;而到了睿宗,李隆基身為第一任太子能夠登基,還不是通過政變來的?在這些太子之外,尚有高宗第二任太子李弘死得不明不白,第三任太子李賢被廢身死……大唐開國百多年來這段曆史,不知道是多少皇族的血鋪墊而來的。

“郎君,郎君,藍田縣到了”

杜士儀這才恍然回神,心中苦笑不已。太宗玄武門之變的成功足以給予後人莫大的激勵和鼓舞,因而整個唐朝大約是整個中國曆史中,儲君政變或者被廢身死最多的一個朝代。這些他眼下也懶得思量了,眼看城門將近,他就讓赤畢拿出了一份杜思溫特意給的如假包換到藍田縣為止的過所。

順順利利進了藍田縣,按照杜思溫的指示找到了京兆杜氏在藍田縣的一家布莊,得知人已經找到了薑度所居的客舍,他立時趕了過去。可到了那家客舍之後,他卻從店主口中得知,薑度早半個時辰出了門。

“這小子”

赤畢從杜士儀口中聽說了事情原委始末,見杜士儀急得直冒汗,等到與其出了客舍,赤畢便輕聲說道:“郎君,薑四郎應該是直接去藍田驛了。藍田驛雖則是入京要驛,可駐守的人也不多。再加上即將入夜,薑四郎興許能夠順利潛入進去。倘若郎君允準,不若我去把他勸出來?”

即便知道赤畢這是為了快刀斬亂麻,但想到薑度的脾氣,而且未必是其一人行事,杜士儀登時搖了搖頭:“不,薑四郎這個人,不吃軟也不吃硬,而且,萬一在藍田驛鬧出什麽事故來,那就麻煩了。我們先去藍田驛,見機行事。

等到了藍田驛,杜士儀立時發現,要混入其中完全不難。畢竟,住在此間的都是往來長安的官人,而其從者家眷混雜,隻要機靈一些,甚至根本不虞被人瞧見自己的臉。因而,當赤畢在外打探薑度行蹤無果之後,他想了想便當機立斷,和赤畢一起潛入了進去。

果然,這偌大的驛站館舍眾多,除卻其中一處有官兵看守,應是貶斥柳州司馬的王守一所居,而其他各處都可暢行無阻。正當一身褐衣小帽的他跟著赤畢裝作官員的仆從,小心翼翼到一處處館舍打探的時候,冷不防卻和一個低頭匆匆走路的人迎麵撞了個正著。那人一抬頭便要發怒,可和杜士儀一打照麵,他頓時低呼一聲道:“怎麽是你”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杜士儀一時大喜過望,衝赤畢打了個眼色便直接拽住了薑度的袖子,低喝一聲道:“快跟我走”

盡管薑度怎麽也不明白,為什麽杜士儀竟然這幅打扮追到了藍田驛,可他好容易找到了一條潛入王守一館舍的路子,此刻哪裏肯回去,用力掙脫無果後,他便惱怒地低聲叫道:“殺父之仇,我怎能就此善罷甘休阿爺受杖六十,就那麽死在汝州,就那麽死在我的麵前可王守一這個始作俑者如今卻好端端地囫圇出了京城,而且興許還會因為聖人記起舊情,就此逃出生天杜十九,你是我薑家的恩人就不要攔我”

“那你想如何,手刃這殺父仇人,然後犯下大事,連累你家中弟弟妹妹?

“我沒那麽傻,我早就預備了毒藥,隻要能夠下在王守一的飲食中,便足可讓人以為他是畏罪自殺如他這等人到了這等地步,畏罪自殺又不奇怪”

赤畢見薑度竟然在這兒就和杜士儀頂了起來,頓時哭笑不得。好在兩人一來一往全都是聲音極低,瞧上去就仿佛是哪位官員的兩個仆役正在商量,因而路過的也沒人置喙,可總不能一直這麽下去。

就在他上前打算勸解的時候,就隻聽薑度冷哼一聲道:“殺父之仇,不共戴天。聖人是君,我怨恨不得,但王守一我是一定要他付出代價我原本打算三年之後便不惜一切讓他償命,現如今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祁國公王駙馬,而是一介犯官,此時不動更待何時?”

見這家夥就猶如吃了秤砣鐵了心,杜士儀不得已之下,把心一橫便決定授意赤畢把人打昏了弄出去,總好過在這裏鬧出廢後之兄被毒殺於藍田驛這樣的大案。可就在這時候,外間突然傳來了一陣喧嘩,繼而就有人闖到了這個院子裏,大呼小叫道:“陛下派了王大將軍來見王守一”

此話一出,薑度登時趁著杜士儀失神掙脫了他,反方向拔腿就跑。杜士儀這下再也顧不得其他,趕緊追了上去,赤畢無奈緊隨其後。而看到薑度到屋後靠著土牆邊上一株矮樹躍了過去,兩人隻得咬咬牙再次跟上。如是幾個隱蔽的小門抑或矮牆一過,杜士儀便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個寬敞無人的院落中,可還不等他反應過來,就隻見薑度伸手拽了他一把,他不由自主被其拉到了一間屋舍之後,卻隻見那邊竟是一扇封死的小窗。

這驚魂未定之際,赤畢也總算跟了上來。可這時候,薑度把手指放在嘴上,輕輕噓了一聲,就隻聽前方傳來了一陣說話的聲音:“王大將軍,祁國公王駙馬就在這屋舍中。”

“你們都退出去,不得我的命令,不得踏入這院子一步。”

隨著這聲音,仿佛跟進來的人全都退了出去,杜士儀登時鬆了一口大氣。而薑度便用比蚊子還輕的聲音說道:“雖則皇後殿下被廢,但王守一畢竟還未曾有製書令他和蔡國公主離婚,所以驛站中人還敬他幾分,押解他上路的人也不曾催促過。哼,不就以為舊日功勞可堪憑恃麽?”

此時此刻,杜士儀已經無心再和薑度鬥嘴。屏氣息聲的他甚至能聽到王毛仲進屋的沉重腳步聲,以及王守一上前相見的說話聲。然而,接下來他卻久久都沒有等到王毛仲說話,恰恰相反,王守一仿佛受不住這長時間的沉寂,竟再次開了口。

“王大將軍,你我當初也算是同舟共濟,此後又共事多年,如今我已經是窮途末路,若是你為我在陛下麵前美言幾句,我願意奉上一半家產……”

“一半家產?”屋子中的王毛仲仿佛發出了一聲嗤笑,打斷王守一的話之後,他方才冷冷說道,“說什麽同舟共濟的情分,想當初唐隆政變時,我人出了岔子沒到,你在背後不知道罵了我多少聲北門奴吧?王駙馬,你一直以國舅爺自居,把我當成了聖人家奴,如今還來攀什麽交情至於一半家產,好教你得知,我現在到這裏的時候,王家已經有人去查抄了。楊思勖雖則領命出征,高力士也不樂意沾手,可宮中不知道多少內侍願意奉承惠妃”

此話一出,不但屋子裏的王守一仿佛驚呆了,就連外頭的杜士儀和薑度赤畢,全都大吃一驚。良久,屋子裏方才傳來了王守一的叫嚷:“不可能,聖人怎至於如此絕情?當初要不是阿爺,要不是我鞍前馬後……”

“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你還心心念念惦記著,難道你就忘了薑皎是怎麽被你害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