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三章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見過蜀郡這四大家的主人後,居然真的能夠讓崔澹當場表態,杜士儀也沒料到能夠有這麽順利的進展。更讓他意外的是,前頭一撥客人才剛走,後頭卻又有一撥客人求見。來者自稱是蜀州司戶參軍楊玄琰之侄楊蛞,為了從妹的事前來道謝,至於另外一人,則是自稱漁陽鮮於向。
聽到這兩個名字,杜士儀忍不住先定了定神思忖了好一會兒,確定前頭那兩個楊姓名字自己真的沒聽錯,他這才吩咐把人帶來。當這一前一後兩人踏進了二堂時,正值從者剛剛進來把用過的越窯瓷盞都收拾了下去,他冷眼旁觀,就隻見那恬淡些的年輕人若有所思地瞧了一眼那些白瓷茶盞,而另一個身材昂藏的則是目不斜視。到了近前行禮相見之後,他少不得含笑抬手吩咐了一聲坐
“在下楊蛞,伯父是蜀州司戶參軍楊玄琰。本該早就前來拜見明公的,卻因為我前幾日不曾去往伯父家中,直至昨日方才得知,五妹玉奴竟是險些驚了明公車馬,所幸明公非但不怪罪,反而還令人送了她回去。”楊蛞說到這裏,又誠懇地拱手為禮道,“伯父家中隻有四女,因玉奴下頭的八娘還在繈褓,一直對她倍加寵愛,也慣得她實在淘氣。若是那時候有衝撞無禮之處,我代她向明公賠禮了”
見楊蛞再次賠禮致歉,杜士儀終於確定,此楊便是彼楊,自己見過的那小女孩玉奴,按照年紀和這小名,恐怕十有八九就是日後將名留青史的那位楊貴妃即便已經見慣了各種名人,可一想到那便是赫赫有名的四大美人之一,現如今卻還是小蘿莉,他仍舊不禁失神片刻,臉上還不能表露出異色。
等到再聽得楊蛞解說伯父楊玄琰和前任成都令鄭法陵是好友,因為和益州相鄰的蜀州西南接青城山,西南西北有不少蠻夷部落,所以不放心把家眷接到任上,把人都留在了成都縣廨左近,便於照應雲雲,他便於咳一聲道:“護犢之心人皆有之,既然知道楊參軍家眷便在縣廨之側,今後我定然也讓人多加調護。至於令妹玉奴,不過幾歲的孩子,些許小事就用不著致歉了。隻是……”
楊蛞本還覺得杜士儀如此好說話,心中鬆了一口氣想要拐入正題,可不曾想杜士儀話到末了還有轉折,他登時心中一跳,小心翼翼地問道:“不知明公還有什麽吩咐?”
“吩咐自然談不上。”杜士儀見楊蛞不過十六七歲光景,形容還有些稚氣,卻偏偏要老氣橫秋和自己周旋,不禁為之莞爾,遂正色道,“隻不過既然是令伯父的掌上明珠,看護還需得更加倍仔細一些。蜀郡縱使繁華富庶,可難免仍有作奸犯科之輩,似那一日她央了婢女幫忙偷跑出去,萬一遇到圖謀不軌的人怎麽辦?我看令妹雖小,卻聰慧異常,卻不要因為小小疏失使她一生受害。
“謹遵明公吩咐,此事我回頭便立刻囑托伯父家中婢仆”楊蛞聽到杜士儀竟是吩咐這個,鬆了一口大氣的同時,卻也不免心中感激,起身深深一躬應諾之後,他再次落座之後,見杜士儀在打量自己下首坐著的鮮於仲通,便趕緊解釋說道,“鮮於兄原籍漁陽郡,隨父任官後最初寓居閬州,這兩年常在成都住,故而與我相識。得知我要前來拜見明公致謝,他因慕明公聲名風采,便一同前來拜見。”
“在下鮮於向,字仲通,拜見明公”
杜士儀見此人生得昂藏英朗,眉宇間與其說是英氣,還不如透著一股傲氣,倒是有些好奇此人來拜見自己的緣由。可是,鮮於仲通在起身行過禮後,坐下之後,卻立時三刻收斂了傲氣,而顯得異常恭敬:“鮮於氏乃是箕子之後,原本世居漁陽郡,但中原幾多變遷,上千年來也漸漸流散各地。我隨父親遷居蜀地之後,隻覺得此地氣候適宜田土肥沃,因而這些年也添置了不少田地,雖隻是寄籍,將來卻不打算葉落歸根了。”
這便是委婉表示,鮮於氏準備真正在蜀中落籍。對於這樣的陳情,原本隻以為鮮於仲通跟著楊蛞前來見自己,是為了自薦抑或其他原因的杜士儀,立刻不複起初的輕鬆。剛剛那四個老狐狸固然不容易打交道,眼前這個看似倨傲實則細密的年輕人,同樣非同等閑。
因而,盡管他還是剛剛待客那般有些隨意的坐姿,口中問出來的話卻不再像起初那樣漫不經心:“鮮於氏寄籍的應該是閬州?”
“是,閬州四麵環山,又有江水繞城而過,要說自然是得天獨厚。可鮮於氏寄居的新政縣,卻並非田土豐廣之地。再加上益州成都之名冠甲蜀中,所以鮮於氏光是在這益州蜀郡一地,這些年就辦下了上萬畝良田。”
盡管如今的租庸調是按照丁口戶等來算,但等閑大戶最忌諱的就是搬出家中底細,鮮於仲通卻這樣高調,別說杜士儀,就連與他見過數麵後卻不過情,不得不答應帶他走這一趟的楊蛞也不禁為之側目。
而麵對杜士儀那若有所思的目光,他便坦然說道:“鮮於氏雖豪富,然則一直為成都四大家排斥,就如同四境客戶,和本地人時常有這般那般矛盾,朝廷稍有動靜便流散各方,飄零無居所並無區別。我得知明公和宇文中丞相交甚好,故而今日貿然請見,隻希望朝廷既然對客戶多有蠲免,那對籍外田土征稅時,也請對居人和客戶一視同仁”
杜士儀這才算是明白了鮮於仲通今天前來的真正緣由。就如同成都四大家這樣的本土豪強不忿客戶免稅,所以對於境內的那些公共事業建設全無熱心一樣,如鮮於仲通這樣寄籍蜀中的衣冠戶,在此前宇文融主持的擴地行動中,卻不像本地豪強那樣都能及時躲過。客戶的賦役是蠲免不錯,但括田之後上冊田畝的戶稅和地稅卻逃不掉,而其所言那萬多畝良田,恐怕不少已經上了籍冊,已經不得不受征稅了。於是,他在思量了好一陣子之後,最終又問了一句。
“此前成都一地所括的客戶有一千二百餘戶,所籍外田我如果記得沒錯,應該隻有……四五千畝?”
楊蛞這時候方才終於意識到鮮於仲通囉囉嗦嗦說這麽一大堆,竟是為了說明這些,他一時也立刻提起了精神:“明公,這四五千畝中,多是客戶籍田,可那些本地的豪強大家,隱匿田地何止這些”
剛剛是本地豪族指摘客戶,現在鮮於仲通和楊蛞兩個寄籍的衣冠戶,卻又指摘本地豪族,杜士儀一一細細聽著,卻並沒有立時表態。
等到不痛不癢地說了自己一定會細查後,送了兩人到二堂門口,望著這兩人聯袂離去的身影,他再一次感到,宇文融那看似立竿見影的括田括戶行動背後,實則是朝廷抑或者說天子李隆基急於見效益的熱炭團心思。而如今天下升平,即便均田製已經日漸瓦解,可要說賦稅進項並沒有少到入不敷出,既然如此還急著要用錢……
他猛地想到了即將開始的封禪泰山,再想到李隆基當初駕臨麗正書院時,頻頻說到武功之外同樣重視文治,如今文治倒是能夠見到進展頗快的大唐六典,可武功卻說不上多出色,而且都是針對叛胡的反擊,隻怕沒法滿足想要主動出擊求邊功的李隆基
而倘若打仗,那就是要錢
而宇文融給複五年,也就是蠲免賦役五年的寬限政策,在現有舉大唐上下一下子括出八十萬戶客戶的情況下,極可能五年之後,出現巨大的反彈也就是說,五年之後,那些需要重新再登記戶籍的客戶,為了逃避賦役,十有八九便會再次出逃
“原來是矛盾日烈,怪不得主客紛至遝來,彼此指責不休……”
杜士儀思來想去,便起身去了已經收拾好的書齋,卻是一落座就先叫來了田陌。囑他後頭菜園全都交給他去侍弄之後,他卻又補充了一句:“蜀茶頗為出名,如今馬上就要天寒地凍,種不了什麽東西了,你不妨去打聽打聽附近那些茶園的情形。”
“是,郎君”
坐下又翻看了小半個時辰的各色縣廨簿冊,杜士儀不得不承認,相比在萬年尉任上隻處理一曹事務,以及在門下省右拾遺任上隻要處理下達的製書,作為一縣之主,要應對的方方麵麵問題千頭萬緒,果然是不在其位決計不能體會的。一時煩躁,他便索性站起身,到一旁架子上解開皮囊拿出了裏頭那一具保養極好的琵琶,左手攏弦,右手輕輕撫上了下頭的琴弦。
盡管張旭的那一具琵琶他早已借花獻佛獻給了李隆基,但如今這一具紫檀為背板的同樣音色頗佳,輕攏慢撚之中,一曲春江花月夜在手下婉轉流出,直到他最終用一聲長音結束了全曲時,外間方才傳來了輕輕的叩門,緊跟著就是赤畢的聲音。
“郎君,某回來了。”
杜士儀連忙喚了一聲進來。下一刻,赤畢就推門進屋,又反手掩了門,行過禮後便笑著說道:“剛剛在門外聽郎君難得有興致聽琵琶,就沒有立時打擾。玉曜娘子已經安置好了,她住在東城昌化坊,那裏清淨,王家又有一家琉璃坊在那兒,也有人可供差遣。玉曜娘子讓我告訴郎君,成都四大家之一的李家,正在和一些客戶爭地,所涉超過山地八百畝,恐怕不日就要告上衙門,還請郎君有所準備。”
果然還是王容消息靈通他親自到成都四境走了一圈,又已經見過了李天絡,都尚未聽到這風聲,她卻已經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