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五十六章 丟包袱

杜士儀自己都不知道,他在上至突厥,下至鐵勒和奚族的民眾當中,名聲居然都很不錯。突厥人對於他的好印象,來自嶽五娘冒充突厥王女“招搖撞騙”,給他臉上貼金,散布了無數神乎其神的傳奇。至於鐵勒人和奚人對於他的好印象,則是他屬於少數幾個肯出麵安撫他們這些異族的大唐官員之一,而且,他不單單是許人以好處,而是真真切切地給人以實際利益。所以,當他給了那老者一個肯定的答案之後,他立刻被人恭恭敬敬地迎入了營地。

在小丘上登高望遠看不過數百帳,可是,等到真正進入營地,杜士儀方才體會到,這些營帳大多數已經老舊不堪,而隨處可見的,幾乎沒有一個青壯。

小則七八歲九十歲的孩子,老則五六十開外的老人,再有就是長相普通的婦人,那些圈養的牛羊馬匹也不見多少,整個營地顯得蕭條而沒有多少生氣。即便是老者引他進入了一座外表上看起來最齊整的大帳,內間陳設也顯得極其簡單。唯有席地而坐的那塊絨毯上,編織著精巧的花紋,仿佛來自西域。

因為杜士儀能夠說得一口流利的突厥語,也就是鐵勒語,所以親自將杜士儀迎入大帳中的鐵勒老者自然不會勉強賣弄自己那點根本沒法見人的漢語,索性就用了鐵勒語。恭敬地請杜士儀坐定,又吩咐了一個侍者去預備奶茶,他便笑著說道:“我是如今的拔曳固都督勒健略,見過杜使君。”

所謂都督,是當初鐵勒諸部禁不住突厥攻勢,分裂之後請求內附大唐時,大唐天子李隆基給五部酋長的官號。說是都督,但其實隻統轄本部族民,而且各出兵馬,聽從天兵軍節度大使,也就是如今的河東節度使號令。然而,杜士儀對鐵勒突厥奚族契丹都有相當的了解,見這勒健略垂垂老矣,少說已經七十出頭,大帳前甚至都沒有多少供驅使的衛士,他就知道,此人聲稱的拔曳固都督,不過是好聽罷了。

想到這裏,他就直截了當地問道:“如今拔曳固在朔州境內的族民,還剩下多少人?”

勒健略苦笑一聲,又歎了一口氣:“杜使君既然垂詢,那我也沒什麽好隱瞞的。想來杜使君一路過來,已經都看得清清楚楚了,朔州境內的拔曳固族民,隻剩下老弱婦孺,如今的營帳看上去固然還不少,但已經有很多是空的了。滿打滿算,不會超過兩千人。”

兩千人

杜士儀想起開元八年安撫了同羅部,和張說一起回歸並州的時候,曾經聽張說說過,拔曳固曾經兵員上萬,再加上老弱婦孺,號稱有六萬人,一萬帳以上盡管被突厥一度打得潰不成軍,但遷來朔州的不下一萬五千口,如今卻隻剩下了區區兩千。一時間,想起抵達朔州後得知的情況,他不禁看了看一旁的大同軍副使竇明珍,後者索性毫不諱言地用漢語解說了起來。

“杜使君,鐵勒諸部原本就是群居於漠北,當初是因為被突厥打得無法存身,這才不得不依附於我大唐。如今突厥毗伽可汗不再是當年那個雄心勃勃的突厥之主,而左賢王闕特勤又在年初去世了,所以,鐵勒諸部自然都希望遷回故地。從開元十五年開始,大同軍和橫野軍附近群居的鐵勒諸部就不時有人馬回返昔日故地,先是拔悉密,然後是仆骨同羅,最後才是拔曳固。拔曳固部應該是年初方才北遷了又一批人。據我所知,如今鐵勒諸部大多數已經回歸漠北,並站穩了腳跟。比如拔曳固部,把這兩千人留下,也許是擔心萬一突厥大肆來攻,他們舉步維艱,抑或者是為自己留一條後路。”

聽懂了其中不少話的,勒健略苦澀地笑了笑,作為被留在朔州的老弱婦孺之首,盡管號稱都督,但他很清楚,朔州刺史之類的大唐官員並未將此事宣揚出去,是因為覺得他們這些鐵勒諸部聚居於邊境,反而需要提防守備,而如今主力徙居漠北,他們這些老弱婦孺就再不足為道了。可是,想到部族如今在漠北的處境,他悄悄抬頭看了一眼杜士儀,突然又生出了幾分期望。

“杜使君,如今我拔曳固部已經遷回了漠北,但處境依舊堪憂。我拔曳固當年居於獨洛河北,後來往東遷居,和同羅、仆骨相接,兵力勝萬,人口八萬,可因為當年襲殺突厥默啜可汗的,就是我拔曳固人,所以在後來毗伽可汗和闕特勤回兵複仇之際,我拔曳固的兵馬也損失最為慘重。如今雖是遷回故地,但眼下漠北鐵勒諸部之中,拔悉密和回紇兩部最為強盛,拔悉密酋長阿史那施,回紇酋長骨力斐羅,兩人號令一出,我拔曳固也好,同羅仆骨以及其餘各部也好,莫敢不從。而當初附庸薛延陀的葛邏祿,如今亦是兵強馬壯。我拔曳固既要提防突厥,還要提防這些部落,在漠北其實也是舉步維艱。”

這些隱情,就連竇明珍這個大同軍副使都從未聽說過,想來也是屬於鐵勒諸部遷回漠北後的機密,但此刻勒健略卻對杜士儀和盤托出,他不由得驚異十分。再看杜士儀微微眯起眼睛,仿佛也在消化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竇明珍不禁麵色一動。

別說鐵勒諸姓,就是奚人五部之中,也各有勾心鬥角,所以,杜士儀明白勒健略緣何要對自己大倒苦水。他想了想便再次開口問道:“如今朔州隻剩下了拔曳固部,那蔚州同羅部呢?”

“同羅部和我拔曳固部不一樣,當年至少還存留了主力,所以已經全數北遷了。”

看了一眼杜士儀的臉色,勒健略知道恐怕蔚州刺史不知道是沒當一回事,還是覺得同羅部的北遷隻會對自己有利,所以沒有稟報給杜士儀,他此刻也無心替自己這些老弱病殘找麻煩,換了個鄭重的坐姿之後,他就誠懇地說道:“使君,我們這些都是被部族拋棄的人。那些十二歲以上,或是從小就弓馬底子好的,早就被部族給帶走了,剩下就是我們這些老人和無用的女人,還有太過幼小的孩子。我這個都督是硬著頭皮自稱的,隻為了統轄好部族……”

“還有多少孩子?”

杜士儀突然打斷自己問了這麽一句,勒健略猶豫了一下,聲音一時更加低沉了下來:“兩千人中,五十以上八百餘人,婦人七百餘人,俱是體弱之輩。至於孩子,則是五百餘人。最小的兩歲,最大的十二歲。此外,便是羊三百頭,氈帳四百頂,不能當戰馬的馬匹四百匹,這就是我們拔曳固部的所有家當了

一旁的竇明珍登時勃然色變。杜士儀問孩子,勒健略卻把老人和婦人多少,財產幾何也都說了出來,卻惟獨不提青壯,這無疑說明了一個很簡單的問題

就連他,這也是第一次知道,拔曳固竟然真的一狠心帶走了所有能打仗的主力,拋下了這批老弱婦孺這些人杵在朔州左近,若是不管,這兩千人能夠撐到幾時誰也說不好,而且會被指斥為罔顧道義;可若是管了,從前大唐對內附的鐵勒諸部還算優厚,可那是因為他們有足夠的兵力可供驅使,現在難道還要白養這些人?

這個答案和杜士儀料想到的最差結果幾乎仿佛。既然有所心理準備,他隻能壓下各州刺史對於諸部北遷所采取不作為態度的不滿,目光犀利地看著勒健略,一字一句地問道:“這些孩子,是孤兒?還是留下來的這些婦人之中,有他們的母親?”

“一半是孤兒,一半是母親帶著哺乳或者太過幼小不適合遷徙的孩子留下的。因為年初北遷的那一批人,是為了應付和我拔曳固部爭奪水源的回紇大酋,所以不敢帶上任何累贅。”說到這裏,勒健略的臉上已經露出了真切的懇求之色,“我知道杜使君一向慈悲為懷。拔曳固北遷之後就算站穩腳跟,恐怕也不會來接我們這些族民,畢竟,我們這兩千幾乎沒有自保能力的人要平安回到漠北,要出動多少兵馬?而這裏有嗷嗷待哺的孩子,也有不能自食其力的老人,我不求別的,隻求杜使君能夠繼續庇護我們在朔州安居。”

這個要求看似很卑微很簡單,可杜士儀很清楚,如今放跑了能夠打仗的拔曳固兵馬,卻留下這些需要照顧的老弱婦孺,對於朔州來說恐怕是一個巨大的負擔。所以,他想了想便推說要商量,先把勒健略打發了出去。緊跟著,他才看向了竇明珍。

“使君,我也是第一次知道,拔曳固部竟然丟下了這些人。”別說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杜士儀本來就是自己的直屬上司,而且他一不留神還出了這樣的紕漏,竇明珍自然有些無地自容,“半個月之前,拔曳固大約還有八百人馳歸漠北,因為連月以來常常有這樣的情形,我也沒太在意,誰知道竟然……

“你不用解釋了。”

杜士儀擺了擺手,心中仔細掂量著勒健略說的這些話。從功利的角度來說,他可以拒絕,而且理由都是冠冕堂皇的,真正領了朝廷官爵的拔曳固都督已經北遷漠北了,其他族民還留在朔州於什麽,他這個代州長史當然是應該“大度”地放他們去漠北,和他們的家人“團聚”。可是,從另一種角度來說,他一時心狠手辣不要緊,可這種做法也不知道會逼死多少人,更何況也有人會指斥他違背道義。而且,要說老弱婦孺,他當初在雲州的時候向奚人買奴隸的時候,不是特意申明不論老弱婦孺?

“此事我不能立時答應你。”等到再次把勒健略召了進來,杜士儀硬起心腸答複了這樣一句話,見那勒健略大失所望,他便語氣平淡地說道,“待我巡視了雲州和蔚州之後,再做定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