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四十三章 用人的信號

那囊氏尚青此次到鄯州,不但是為了赤嶺立碑事,而且,也是代表吐蕃進長安朝貢的當前去接洽吐蕃使臣的鮮於仲通送來了這樣的信息之後,杜士儀自然不無考量。

此前皇甫惟明出使吐蕃之後,以三寸不爛之舌說得吐蕃讚普尺帶珠丹掏心窩地說出了實話——從前連年征戰都是因為他年歲尚小,那些統兵大將為了功勞自作主張,其實自己作為讚普,早就有心和大唐修好——於是,回來之後的皇甫惟明帶來了吐蕃讚普的親筆信,一度戰得如火如荼的大唐和吐蕃再次進入了逐漸修好的蜜月期,當今天子李隆基更慨然應許金城公主的上書,派出文武親信,準備在赤嶺立界碑。

然而,這種說辭糊弄不懂軍略的尋常百姓,乃至於迂腐書生興許還可以,杜士儀卻壓根不會相信,那位讚普一開始就打算和大唐友好相處。

為了爭搶河西走廊,乃至於謀取對安西各鎮的實際控製力,河隴連年大戰,對於大唐來說,金帛是猶如流水一般花出去,而邊境軍民亦是疲憊非常;而對於吐蕃來說,精兵強將死的死,敗的敗,再紮實的家底也禁不住這麽敗,更何況,因為讚普尺帶珠丹的多疑,竟然自毀長城殺了大將悉諾邏,這就使得吐蕃軍心更加不穩了。在大唐明顯聲勢更勝吐蕃的時刻,皇甫惟明出使吐蕃,不啻是給了尺帶珠丹一個台階下,大唐可以因此休戰,而對方又何嚐不是樂得趁此休養生息?

不過,杜士儀又不是戰爭狂,自己鎮守鄯州期間,至少一年半載之內應該是不會有戰事了,這哪裏是壞事。

接下來這半個月,李儉和那囊氏尚青在赤嶺界碑的事情上來回扯皮了一陣子後,最終把那一塊界碑石就此立了起來。而杜士儀在到鄯州之前,就曾經作為中書舍人知製誥,應天子之命寫了一篇赤嶺界碑文,此次隻要找人篆刻即可。當然,碑文上少不得歌頌大唐皇帝豐功偉業,吐蕃讚普睦鄰友好,自是華彩美文。當鄯州本地找來的最好石匠日以繼夜將碑刻好之後,李儉便預備陪著尚青動身前往長安。臨行之際,老將軍夤夜悄悄來到了他的書齋中。

“此行鄯州,雖是和大帥相處不過數月,可實在是多承照應。”

見李儉說得誠懇,杜士儀連忙笑道:“李將軍言重了,我不意想突然鎮守鄯州,不能給李將軍幫忙,卻還要你調撥人手供我差遣,應該說,是我多承李將軍照應。至於此前郭英又之事,李將軍就不要放在心上了。此人慧黠,之前借著其兄戰死的機會脫身,必定深恨你我,如今回到長安,未必就會安分守己。李將軍既然要帶著這一行吐蕃使臣回到長安,隻要應對得體,前事應該不會有人重提,陛下也自有任用,到時候請務必留心此人。”

結了仇之後,千萬別當仇人翻不了身,不加以重視,到最後落得個滿盤皆輸的結果,杜士儀對此深有體會。因此,哪怕郭英又很可能在天子麵前就已經落得個萬劫不複的印象,他也不會掉以輕心。果然,李儉有些訝異地挑了挑眉道:“郭英又?陛下不把他打發得遠遠的,那已經是他燒高香了,他還能如何

“須知,千裏之堤,毀於蟻穴,小人隻要能夠攀附對路子,未必就真的一無所為。”

杜士儀說得鄭重,李儉想想謹慎一些也不是壞事,自己之前也就是一時疏忽,險些出了大亂子。於是,他重重點了點頭,又應杜士儀之請帶了家書給王容,又說了一會兒話便告辭離去了。盡管明日杜士儀少不得還要親自送一程,可那會兒眾目睽睽之下,也就別想說什麽私密之語了。他前腳一走,屏風後頭,赤畢便閃了出來,到杜士儀身側便疑惑不解地問道:“郎主要給夫人送家書,緣何不遣自己人?”

“這次的信,是我讓幼娘等暑熱退去之後,帶著廣元和蕙娘到鄯州來,上頭沒什麽別人看去有所於礙的話,讓他帶去是最相宜的。畢竟,和之前雲州代州不同,鄯州地處河隴,統兵七萬,本朝雖然沒有鎮守大將把妻兒留在京城的規矩,可至少我得光明正大一點。順帶,我當初答應嶽父,還有老叔公的事也不能丟在一邊。幼娘的兩個侄兒,杜家幾個後進,應該都會隨著幼娘他們上鄯州來的。”

赤畢這才釋然。可是,想想吐蕃恢複朝貢,至此河隴應該就有一陣子無戰事了,骨子裏就有好勇鬥狠因子的他不禁有些遺憾:“隻可惜如今邊境無戰事,戰功也就談不上了。鄯州軍將各有私心,不好統製,否則戰時若有違命,立斬不饒,卻不像如今這樣處處掣肘。”

“當初的雲州是百廢待興的一張白紙,因此我可以隨便潑墨揮毫;而代州多世家豪族分支,長年以來本地卻少有名宦,因此我也可以從此入手,讓人心歸附。但是,鄯州和這兩地都不同。對於鄯州軍將來說,我是外人,所以,你看河西,蕭相國回朝之後,帶走的是裴寬,而留下接任河西節度使的則是牛仙客。原因很簡單,因為牛仙客出身河隴,又是從底層小吏一步步爬上來的,在河隴之地呆了整整二十年。所以,我也不好操之過急。”

送走了李儉和吐蕃使團一行,鄯州湟水城一下子少了數百人,卻仍然和往日沒什麽區別。隻不過,鄯州都督府的圍牆外邊,不時有人駐足聆聽,裏頭府衛操練時的吆喝聲,邁步聲,兵刃交擊聲,各種各樣的聲音讓隻能隔著牆壁想象動靜的人們心裏癢癢的。要說鄯州都督府中所用的流外小吏也是一個極其龐大的數字,可練兵的演武場和前頭文職屬官辦事的地方是隔開的,縱使那些出身河隴本地的小吏也打聽不到多少消息。

至於陳晃和馬傑兩人的家眷,麵對隔三差五要上自家來坐坐的其他軍將家眷,起頭還不勝其擾,被丈夫囑咐過之後就漸漸淡定了。橫豎姊妹兩個女人是真的什麽都不知道,裝聾作啞都不用,隻一個一問三不知就行了。一直到杜士儀陡然之間從鄯州征辟了兩人為幕府衙推、奏記之後,人們的目光焦點方才為之轉移。

薛懷傑以及陸炳鬆這兩個人都是鮮於仲通和張興最初就悄悄見過的,而顏真卿前些日子微服巡防民情,又按照杜士儀的吩咐親自登門,自是很容易地就說得兩人情願效力。河隴多豪俊,武藝超絕的多,至於讀書有成的士人則極少,這其中,就算讀過書的,目標和起點往往也都是從流外吏員起家,比如當年的牛仙客。而鮮於仲通以及張興查訪到的這兩個人,甚至連去長安赴流外銓的路費都沒有,平素以耕讀為生。

之所以是這兩個人,杜士儀自然通過下屬察其出身性情,確定不會反感衙推和奏記這樣的低級幕府官,反而會認為這是一種認可,這才發文辟署。果然,當這兩人一上任之後,原本處理起來極其耗費時日的節度使府文案尺牘,效率立刻比從前高了一倍。而有他們這兩個出身湟水本地的人進入幕府,再加上杜士儀啟用陳晃和馬傑為府衛正副旅帥,釋放出來的信號自然越發鮮明。

新任杜大帥唯才是舉,並非排斥本地人

這天晌午火辣辣的太陽下,一騎人策馬緩緩停在了鄯州都督府門口。他抬起鬥笠看了一眼牌匾,最終將其摘下,到門前拱了拱手道:“敬請通報,臨洮軍副將郭建求見。”

臨洮軍管軍一萬五千人,馬八千匹,在隴右節度使下轄諸軍之中,論實力亦是屬於第一把交椅。摘下鬥笠的郭建,自是裏裏外外無人不識,一路進來時不少認得他的都少不得打了招呼。當他踏進那座掛著明心見性居匾額的院子時,不禁再次留心了一下自己身上的衣著,確定既不招搖也沒有過分簡樸,他就定了定神,踏進了居中的正房鎮羌齋。

鎮羌齋這個名字,是當初郭知運鎮守鄯州的時候起的,日後每一任鄯州都督抑或隴右節度,為了表示對於這位宿將的敬意,都不曾改動這座書齋之名,杜士儀亦然。隻不過,不能改書齋的名字,每一任都督都會為這院子改一個名字,到了杜士儀手上,他大筆一揮,自然就題了明心見性居。

而時隔數月,從前也進過這鎮羌齋數次的郭建再次置身其間,就發現內中的擺設布置大不相同。想當初範承佳刻意要將自己塑造成儒將,四壁掛著的各種兵器固然很多,可更多的是一架子一架子的書,還有三五個碩大的盛放各種卷軸的卷缸。而現如今,點綴在書齋之中的書架變得疏落了不少,而各種兵器也隻剩下了一把劍,一張弓,最引人注目的則是一張幾乎占滿了整個北牆的地圖,而在地圖之下,則是他從未見過的一番景象。

巨大的木盤上,山川河流平地清晰可見,而點綴其中的一座座城池營地,則是用紅旗標著湟水、鄯城、振武軍、積石軍等等,一時看呆了的他直到聽見一聲咳嗽,這才猛然回過神抬起頭來,慌忙上前下拜行禮。

“卑職拜見杜大帥”

當初郭建和姚峰在自己麵前相爭,杜士儀就窺破了此人心思,此刻便笑問道:“你看這沙盤看得目不轉睛,可是有所收獲?”

“行軍打仗的時候,此物著實是利器,大帥能夠想到此法,實在是英明神武”

“光武帝時,伏波將軍馬援就曾經聚米為山穀,指畫形勢,我這不過是沿用古人之智而已,說不上什麽英明神武。郭將軍,我問你,當初信安王千辛萬苦方才奪下了石堡城,也就是如今的振武軍,此地地勢險要,易守難攻,若要鞏固此地,可有什麽好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