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6章 昭武諸胡

貞觀四年太宗李世民平定東突厥之後,就把東突厥降戶安置在從靈州到幽州的北麵一線。而關內道北部的六胡州,一直都是以附庸東突厥的粟特人為主,最初是羈縻州,到了高宗調露年間方才轉為正州,大唐直接委派刺史管轄。此地北帶豐州、勝州,南臨京畿長安,東西連通靈州、夏州,乃是河曲之要害,氣候幹燥,地勢平緩,並沒有什麽寬廣的大河,往來全憑陸路,正是豐州南下靈州、鹽州和夏州的咽喉。

所以,當年康待賓那一場叛亂,可以說整個大唐都受到了震動,時任朔方節度使的王晙固然率先領兵平亂,隴右節度使郭知運也奉旨率兵渡黃河北上,此外,河東大同軍、橫塞軍一線的同羅、仆固等鐵勒兵馬也奉命圍剿,再加上河東天兵軍節度大使張說領兵出擊。可以說,那連場大戰的硝煙雖然已經散盡,但在場這些昭武族酋隻要回想起那時候的情景,便忍不住打寒噤。

康待賓兵威最盛的時候,曾經一度打下了蘭池州都督府,可結果如何,還不是最終被打得七零八落,自己也被押送長安腰斬?

故而康無延重提舊事,一個和他年紀差不多的族老便輕咳一聲道:“杜大帥對咱們也著實算是不錯了。要知道,咱們送去的兵馬這不是過年就都回來了?而且,還發放了相應的年物。杜大帥也說了,日後不用這些兵馬常駐靈州,咱們所付出的的不過是之前那幾個月的供給罷了。”

“那是他生怕這數千兵馬駐紮靈州左近,萬一嘩變的後果!”康無延沒好氣地冷笑一聲,見其他人麵色各異,他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道,“你們可別告訴我說,不知道近來的傳聞!咱們費盡辛苦請求把那些當年的叛軍赦歸故地來是為了什麽?還不是為了我們自己,否則我們何必做小伏低,付出那麽大的代價?可如今呢?杜大帥從長安調了一個康庭蘭來,親自主持那些胡戶的安置事宜,我們想插手也被婉拒,用一句中原的話說,這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猜忌什麽的,眾人都不願多想,王晙鎮守朔方期間也同樣是一天到晚提防那些鐵勒降戶,還有他們這些粟特人,李禕也是一樣不曾有一天放鬆過警惕,杜士儀不相信他們,這也是常理常情。可康無延直言不諱地說出他們之前付出了代價,卻可能顆粒無收,不免有人發起了牢騷。

“這倒是,奉命安置那些人的唐軍防咱們就如同防賊似的,但凡有人接近便會嚴正警告,我也聽說了,康長老想要見嫡親舅舅也被人攔了下來。”這次說話的是安鐵奴,安姓一族的族長,他抱怨了一句後,便氣咻咻地說道,“聽說那些遷回來的胡戶因為此前被打散了安置各處,形同一片散沙,杜大帥還會親自出麵為他們選出首領。這下子可好,咱們辛辛苦苦請求把人赦歸回來,一轉眼卻讓他們高我們一等,哪有這樣的道理!”

“正是這話。”當初向杜士儀提出赦歸當年那些胡戶的請求,就是康無延首倡,故而如今此事眼看就要泡湯,他是最最惱羞成怒的。然而,他也害怕杜士儀的淩厲手段,此刻見還有人麵露疑慮,他便放緩和了語氣說道,“各位,我也知道,大唐兵鋒之利,就連如今的突厥都難以抗衡,所以,我自不會自不量力,要求大家真去和杜大帥掰腕子。施加壓力的方法有很多種,這一點可以借鑒中原的兵法,比如,我們可以借刀殺人。”

安鐵奴早和康無延串通一氣,此刻自然恪盡自己這個托兒的職責:“怎麽個借刀殺人法?”

“河洛江淮回來的那些人,離開故土太久了,老一輩的人沒剩下幾個,就是當初和咱們相熟的,也早已經疏遠了,根本不會記得我們伸出手幫了他們一把,讓他們得以回歸故地的恩情。而那些年輕的就更不用說,一個個都把咱們當成路人似的。就算將來把他們依照姓氏收入我們的族中,也指不定鬧出什麽事情來,所以,得讓他們知道厲害,知道感恩。而且,也得讓杜大帥知道,這些人不像我們,他們當年就能高舉叛旗,現在也是養不熟的狼崽子!”

安鐵奴耐不住性子,幹脆替康無延把話說了出來:“這麽說,咱們要做的事情很簡單,挑唆那些家夥鬧事甚至於動兵,等到杜大帥狠狠將他們鎮壓下去之後,必定會醒悟到,把他們打散了安置在咱們各部當中,這才是最好的辦法。”

“這法子好,不戰而屈人之兵!”一個胡酋大為讚賞,甚至說出了一句自己都不怎麽懂的文言古話。

“不用咱們去和杜大帥撕破臉就行了,否則還真讓人心裏發怵。”

見眾人七嘴八舌紛紛答應,康無延知道經過從前康待賓那件事,沒有人再願意貿貿然和大唐交兵,他自己也是一樣。隻不過,一個人去做這種事,總比不上把所有人拉下水來得好。於是,當這除夕夜的飲宴散去之後,眾族酋回歸之後,紛紛派出了心腹人等前去那些赦歸胡戶的安置地,尋找可趁之機。畢竟,大過年的,唐人也要過節,總不至於像平日裏那樣防範森嚴。

長途跋涉回遷故地的第一批胡戶,如今已經來了大約三千餘人,其中大多來自河洛,少部分來自於江淮。其中多是康、安、何、石這四姓,也就是康待賓起兵反唐,打算叛歸突厥的嫡係人馬。多年的異鄉生涯,老一代死的死,活下來的也已經滿臉皺紋,年輕一代長自異地他鄉,從小就知道自己和當地人不同,而且官府一直都嚴加巡查監管,從來隻能從長輩的口中聽說六州舊地是什麽樣子。

如今回到了宥州,但隻見草原無邊無際,天地寬廣無垠,有人喜歡,也有人更習慣中原生活,因而磕磕絆絆大小紛爭不斷。再加上當年散居各處,官府嚴防串聯,他們也沒個真正能壓服所有人的首領。

康庭蘭和當年跟隨王晙平定六胡州之亂,獲封左威衛大將軍的康植是遠親,很早就徙居洛陽,但憑著他姓康,母親出自安氏,典型的胡人相貌,而且又能說一口流利的粟特語和突厥語,在整個安置過程中起到了相當關鍵的作用。

他將這批遷回來的胡戶按照姓氏分成一個個部族,其中康姓和安姓最多,都有四百餘口,石姓則是三百餘口,餘者多半都是二百多甚至一百多的小群落。而後,他親自遍訪各族,與老者攀談,選出年高而又通事理的作為族長,此次過年又發放了一批物資,初步穩定了人心。

這一日是正月初三,他再次帶著十餘親兵造訪了康姓族人的聚居點,正在和長老康特仁言笑盈盈攀談之時,卻隻聽外間好一陣喧嘩,緊跟著就是十餘人手持利刃的青年闖了進來。見此情景,康特仁登時大驚失色,尤其是發現其中竟然還有自己的幼子,他更是又驚又怒:“你們這是幹什麽?”

“康將軍,我們當年背井離鄉從這裏被遷到了內地,現在又吃了無數苦頭遷了回來,如今還隻是過第一個年,還沒來得及讓所有人住在遮風擋雨的帳篷裏,還沒來得及讓上上下下都能喝酒吃肉,官府就打算從我們中間征兵,還打算征重稅,這是把我們當成待宰羔羊嗎?”

六歲隨父親遷居內地,那種顛沛流離的艱苦,至今康德勒還能記得清清楚楚,而這次遠道跋涉回歸,放棄已經熟悉的家園,他隻覺得心下煩躁至極,因而一聽到傳聞就立刻炸了。此時此刻,氣勢洶洶闖進來的他在質問了這麽一番話後,便揮舞著手中的長刀,氣急敗壞地嚷嚷道:“阿爺,我們忍了這麽多年,吃了那麽多苦,現在回來了還不能安安穩穩過日子,這種生活我受夠了!”

自己身上肩負了怎樣重大的任務,康庭蘭事先心裏有數。他曾經無數次設想過這些赦歸胡戶中發生騷亂的可能性,也許是當年那些老人不甘寂寞,也許是年輕一代對於宥州的陌生,如今發生的情況自然是後者。因而,他並沒有任何驚慌失措,而是從容起身反問道:“所謂征兵和征重稅的話,爾等是從何處聽來的?我身負杜大帥之命,總領此次安置你們的事,從未聽過這樣的傳言!”

“你別想瞞騙我們,你當著大唐的高官,早已不是我們的族人了!杜大帥分明沒安好心!”

聽到那康德勒迸出這麽一句話,康庭蘭不禁嗤笑道:“沒安好心?你們遠道跋涉回來的時候,帶了些什麽東西?而現在安置你們的宥州這三縣,從帳篷到牛羊到牧場,你們認為是憑空掉下來的?你們都不是三歲小孩,一頭牛多少錢,一頭羊多少錢,而一頂油氈帳篷,又是多少錢?征重稅,征兵打仗?你們先問問自己的良心,如今你們吃的用的住的,用了杜大帥多少錢?”

此話一出,不但康德勒為之語塞,就連其父康特仁也不禁點頭。杜士儀通過之前那場勝仗,從骨頡利敗軍身上撈了一大票,從突厥登利可汗的互市那兒又撈了不小的一票,再加上櫃坊飛票這樣的商業運作從中抽頭,亦是獲得了穩定的進項,這才能夠分批安置這些遷回之時幾乎一窮二白的胡戶。可這些事外人哪裏曉得?聽到康庭蘭和他們計算這些,有的人腦袋冷靜了下來,不禁懷疑起了外頭的說辭,但也有人反而被衝昏了頭。

康德勒背後的一個提著弓箭的年輕人便怒不可遏地叫道:“胡說八道,你這是狡辯!”

話音剛落,說時遲那時快,他抬手拉弓搭箭,竟是徑直衝著康庭蘭一箭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