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6章 你方唱罷我登場
在這樣的深夜,高力士突然蒞臨,上上下下無不大為意外。尤其是當杜士儀突然從天而降的當口,這樣一位宮中內侍頭麵人物抵達,誰都不會認為那是偶然的。盡管玉真公主當年營造這終南山別業的時候,還是睿宗年間,那會兒為了防止太平公主和兄長的衝突會禍延自己,她曾經在地下修建了藏身之處,可這麽多年不曾使用,即便一直都維護過,那也早就不是秘密了。
於是,她幾乎不假思索地硬是把杜士儀和玉奴推進了自己的寢室,隨即解下道冠,隻在外頭披上了一件道袍,這才出現在了隨著霍清進來的高力士麵前。盡管她一貫對這個兄長身邊的第一親信客氣有加,可此刻說話卻不知不覺就是硬邦邦的。
“高力士,你這大晚上的想要幹什麽?”
“貴主恕罪,實在是因為我突然得知,有幾個在關內道專偷富貴人家的大盜來到了京畿。長安城內自是防範森嚴,可城外別業就不免要輕疏許多了。尤其是貴主之前為了清淨,還特意把眾多護衛都遣回了長安,因而大家關切,我自當為主分憂。”高力士說得氣定神閑滴水不漏,隨即又拱了拱手道,“我知道貴主素來不喜歡外人攪擾,因此所有萬騎將卒全都留在別業之外,並不敢讓一人擅入。”
玉真公主見不遠處燈籠打起,知道是固安公主和王容往這邊來了。這一晚本來就無人安眠,此時也不過是不得不裝裝樣子。於是,她隻能用沒好氣地冷哼道:“早不來晚不來,卻偏偏在我這有客的時候來,高將軍是存心讓我難堪麽?”
“正是因為太原郡夫人也攜長子在此,方才要格外仔細看護,否則杜大帥出鎮邊疆,妻兒卻為宵小所趁,豈不是笑話?”高力士不氣不惱,複又向固安公主和王容揖禮,見兩人回禮,他方才環顧左右,似笑非笑地問道,“怎不見太真娘子?”
“她連日帶著玄真在終南山上四處散心走動,已經累極睡下了,就在我的房裏。”
聽到玉真公主如此回答,高力士露出了一絲意味深長的笑容。他轉過身複又直視著玉真公主,認真地說道:“如今已經歲末天寒,太真娘子金枝玉葉,偶爾在外散心可舒緩心情,可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外頭拋頭露麵,萬一感染風寒,那可就至為不美了。不知道貴主可能讓我看一眼娘子?”
如果換成別人,玉真公主想都不想就會把人拒之於門外,可今夜高力士的突然出現實在是太讓人措手不及了,而且言行舉止都和平日大為不同。即便她貴為帝妹,也不得不稍稍放軟身段。於是,她隻能沉下臉來轉身去推開了自己的寢室,隨即麵帶譏刺地說:“說來說去,高將軍原來隻是為了太真來的。”
“是,但也不是。”到門口處,高力士還是虛手請玉真公主先進門,自己跟著進入後,他看了一眼沒有跟進來的王容和固安公主,以及霍清和張耀那兩個婢女,他方才輕描淡寫地說道,“我固然是為了太真娘子來,可也是為了另外一個得了我的信,便心急火燎趕來此地的人來的。自從送出那封信後,我便在天天掐著手指算日子算時辰,如果我沒有算錯,應該時間差不離。”
玉真公主終於為之遽然色變。她正要不管不顧嗬斥高力士時,就隻聽角落中傳來了一個聲音。
“我就知道,高將軍是為了我來的。”杜士儀現身出來,對上高力士的目光時,他見對方露出了一絲了然的笑容,當下開口說道,“貴主,煩請把玉奴帶出去,我想,高將軍應該是有話想要單獨對我說。”
玉真公主眼見玉奴幾乎是在杜士儀現身一刹那著急地從**跳了起來,她不禁氣不打一處來。她當即上前去一把拽住自己心愛的徒兒,用淩厲的眼神狠狠剜了高力士一眼,就立刻拖著人出了門去,把自己這一間寢室讓給了杜士儀和高力士。她這一走,高力士便笑吟吟地點了點頭,竟是走到了一旁玉真公主喝茶的小幾前,在客位上坐下了。
“雖說今夜沒有貴主烹茶待客,但君禮應該可以算是半個主人吧?”
“高將軍神機妙算,我自愧不如。至於半個主人的話,我就當成戲言了。我和貴主相交多年,也算是半個知己。”話雖如此說,杜士儀還是不慌不忙在高力士對麵的主位上坐下,隨即淡淡地說道,“高將軍有什麽話就直說吧。”
“我和京兆公相交多年,他曾經在我麵前誇過你很多次,那些才華橫溢,秉性公允,能力卓著之類的話就不說了,他曾經評點你有情有義,直言敢諫,據我多年觀察,這卻是半點都不假的。所以,我才特意寫了那樣一封信給你,想著你應該十有八九會來,果然,你還是來了。僅僅是當年教授琵琶的舊情,你為太真娘子做的事還真是很不少。也正因為如此,我不明白,你既然對她和壽王的婚事毫不動容,為何這一次卻如此大動幹戈?”
高力士身子微微前傾,眼神中流露出了犀利的光芒:“要知道,我已經說過,大家是絕不會虧待太真娘子的。隻消幾年風聲過去,必定會讓她為後宮之主!而且,大家可不比繡花枕頭一包草的壽王,不但精通音律,而且文才武略俱備,和太真娘子可謂是天作之合。你如今雖已兩度為節帥,但朝中有李林甫和你不睦,各鎮節帥之中,也有人對你不以為然,如若有太真娘子在宮中,即便她不為你出一言,可還敢有誰不把你放在眼裏?”
麵對高力士這咄咄逼人的語氣,杜士儀表現得仍然很平淡:“高將軍你自己也說了,我這個人有情有義,而且,我這個人很重禮法。”
“禮法?禮法隻是冠冕堂皇給別人看的東西,誰會真的將其放在眼中?為了所謂的禮法,你和貴主她們一塊,為太真娘子籌劃了什麽,可你難道沒有想到,天子一怒,伏屍千裏?就拿你現在從千裏之外的朔方靈州,抵達了這玉華觀,便是犯大忌諱的!大家隻消一句話,你多年苦心孤詣建立起來的一切,就會轟然崩塌,你認為這樣值得?還是說,你把一個太真娘子,視為比家人親朋,功名利祿,所有的一切加起來都更重要?”
直到這個時刻,高力士仍然在對自己說以利害,杜士儀心裏敞亮,對方根本沒有想到過,他其實一直都有不臣之心。隻不過,他那不臣之心掩藏得比所有人都要完美,除非寥寥幾個和他交往極其深切的人之外,大多數親朋好友都完全不知情。
前世也好,今生也罷,他一直都是個崇尚自由,不喜歡受拘束的人。今生今世不得不置身於官場那個大漩渦,是因為他知道隻有如此才能保護得好自己的家人,而並非是打算永遠臣服在那所謂禮法的桎梏之下。他剛剛還對高力士說,自己很重禮法,可事實上,他尊重的隻是禮法之中的某些東西,對於另一些東西卻蔑視已極!
“所以,高將軍其實是希望我來這裏走一趟,徹底讓玉奴接受這樣一件事?”
“不錯,這種事情,要的是情願。但凡心裏帶著一絲不甘,來日都隻會害了太真娘子。”
高力士坦然說出了這麽一句話,繼而就推心置腹地說道:“自從貞順皇後得罪之後,後宮中所有妃嬪宮人,大家幾乎都見過相處過,可無一不是味同嚼蠟。甚至各地州縣,也有秀美的少女送進宮來,可大家偶爾也有過目寵幸,但很快就厭倦。大家笑的次數最多的時候,便是之前召見太真娘子的時候。所以,如若不是大家常常會問起太真娘子,我也不會出此下策。而我希望你走這一趟,你就來了,所以,這是天意。”
什麽天意!高力士的那個信使孤身送信之後,卻沒有立刻離開靈州,而是悄悄先住了下來,虎牙精挑細選出來的牙兵,曾看到此人放飛信鴿。
他杜士儀可以當沒有接到那封信,繼續沒事人似的在靈州當他的朔方節度使,可他日後既然不打算回京任官和李林甫掰手腕,這就需要弄清楚,高力士的真正心意,對待自己的真正態度。於是,他需要冒一個險,一個非同小可的大險!
和高力士說這些天一直都在掐著手指頭算時辰一樣,杜士儀也在心中默默計算著時間,沒有開口。就在他看到高力士的臉上流露出一絲不耐之際,原本昏暗的屋外突然仿佛瞬間亮起了無數火炬,緊跟著就傳來了玉真公主的聲音。
“高力士,你給我滾出來!我問你,李林甫怎會正在我的別業外頭!”
高力士登時大吃一驚,見杜士儀同樣露出了又驚又怒的表情,而且還怒瞪自己,他立刻撇清幹係道:“君禮,這決計和我無關。你就安安心心呆在這裏,李林甫那兒自有我去應付!他雖是宰相,可竟敢在我身邊埋眼線安釘子,他還早了些!”
等到高力士大步如飛地出門,杜士儀方才冷笑一聲,旋即閉上眼睛輕輕吸了一口氣。不多時,他就聽到有人進了屋子。當他睜開眼睛,見是麵色驚惶的王容和玉奴兩人,他想起當年他們三人在成都逛燈市的情景,麵上露出了一絲笑容。
“先不要慌,靜觀其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