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六十五章 老驥伏櫪,夫妻依依

對於天下士人官員來說,長安是夢寐以求的天堂,但對於乙李啜拔和骨力裴羅來說,他們的基業卻在漠北,因此每一天逗留都讓他們度日如年。偏偏他們朝覲之後正值左相牛仙客去世,諸多事情千頭萬緒,朝中根本沒人顧得上他們。等到李隆基終於下旨杜士儀和他們陛辭,而後放離長安,距離他們抵達長安已經有足足半個月了。

盡管突厥稱臣不是滅國之功,之前朝覲的時候,李隆基也隻賞賜了乙李啜拔和骨力裴羅,似乎對杜士儀並無恩賞,而且左相之位又遽然許了李適之。可等到陛辭之日,這位天子卻又仿佛是補償似的,遽然賜爵杜士儀京兆郡公,遷金紫光祿大夫,檢校禮部尚書,再賜雙旌雙節。麵對這樣的恩賞,杜士儀自然再三謙辭,最終方才領受。而他人雖然就此離開,長安城的宅邸卻仍然正在營建,這也讓踏上回程之路的他沒辦法高興起來,心中沉甸甸的。

等到宅邸竣工之時,他就不得不和妻兒暫時分離了,就和當年信安王李煒和張守畦將家眷都留在兩京一樣大唐固然沒有那樣的死規矩,但有時候邊帥還是會主動那樣去做。之前他還年輕,旁人多能體諒夫妻之間的如膠似漆,可如今他一邁入四十不惑這一道關卡,別人就不會這麽想了

而且,朔方不少人都跟著他多年了,很容易招人眼,他得好好謀劃才是。

這一次回程,即便每一個人都是歸心似箭,但這一路馳驛,卻比來時更慢。這次還有中官張道斌奉旨相送,每到州縣,他都會力勸杜士儀稍作停留,骨力裴羅和乙李啜拔雖說不勝其煩,可在長安城中就聽說中官不可招惹,也就隻能無奈接受了這個事實。知道張道斌沿路停留是為了索賄,杜士儀便於脆以乙李啜拔的名義派心腹去見了這位中官,送上了一份極其豐厚的禮物。果然接下來一路總算不再磨磨蹭蹭,大半個月後便抵達了朔方靈州。

杜士儀知道骨力裴羅和乙李啜拔不希望在靈州多做停留,就在當天遣張興北上,送二人北歸,自己便在朔方節度使府設宴款待張道斌。在場文武皆是酒量極豪,他準備的又是更勝長安貢酒的美酒,諸官輪番上陣,終於把個張道斌給灌了個醉醺醺。

從張道斌嘴裏套出不日將歸,並不會留在朔方為監軍的實話之後,上上下下方才鬆了一口大氣。跟著杜士儀回靈武堂時,李儉便心有餘悸地說道:“這等宮中閹宦目下無塵,傲視將帥,若長留朔方,天知道該怎麽對付他們”

“老將軍說得不錯,我當初在隴右治了一個牛仙童,可這種事可一不可再。這幾年除卻禦史中丞巡邊,不時也會有宦官出為監軍,看來得預作綢繆。”杜士儀說到這裏,這才回頭看了一眼諸文武,笑著說道,“好教諸位得知,我上奏為諸位請功封賞之事,陛下已經準了。”

杜士儀獲封京兆郡公,進金紫光祿大夫,檢校禮部尚書,此事已經人盡皆知,但其他的消息朔方還全不知情。此刻得知升遷的消息,眾人無不喜悅興奮,卻礙於已經入夜,不敢高聲歡笑。等到眾人跟隨杜士儀進了靈武堂中,聽其說了在長安的種種經過,尤其是宰相更迭之事,方才一時喜色盡去。

“牛相國若是能長留河西,說不定如今也就不會致使隴右丟了石堡城。”

這樣的因果關係盡管旁人很難理解,但朔方鄰近隴右,大多數人都讚同地點了點頭。而來聖嚴也知道這種話題犯忌,當下就此打住了。因為時辰已晚,眾人隻是略議一番骨力裴羅和乙李啜拔北歸之後的種種應對之策,將要散去之時,杜士儀卻獨獨留下了李儉。

杜士儀上任朔方六年有餘,而李儉擔任節度副使也已經六年有餘,如今已經六十二歲了。大唐向來不禁宗室出任高官,但在李隆基這一朝,如此風氣卻達到了頂峰,前有信安王李煒這樣為一方節帥多年的名將,後有如李林甫和李適之這樣的宰相,如李儉這樣擔任節度副使的反而就沒那麽顯眼了。此時此刻,被留下來的他挑了挑眉,直截了當地問道:“怎麽,是朝廷對我這樣的老家夥也有升賞?是不是打算把我調到哪去?”

“並非朝中有這樣的風聲,但隻是時間上的問題。”杜士儀見李儉稍稍鬆了一口氣,這才繼續說道,“老將軍在朔方多年,與我臂助良多,但如今朔方各處安定,突厥暫時不敢南侵,我隻想問老將軍,是願意來日被人斬斷我臂膀似的,回朝升任十六衛大將軍之類的閑職,還是願意老當益壯,再去挑一挑一個困難的擔子?”

李儉原本有些憤懣,可被杜士儀這麽一說,他頓時來了興趣:“杜大帥這話怎麽說?”

“如今,安西四鎮節度使和北庭節度使不再彼此兼任,而突騎施也因為連年內亂,西突厥餘部不是北竄入漠北,就是徙居西域、河隴。而就在不久之前,新上任的西突厥十姓可汗阿史那昕,更是被莫賀達於率軍攻殺,足可見北庭都護府和安西四鎮有多亂。阿史那昕這一死,西突厥十姓可汗一直為阿史那氏把持的曆史,恐怕要就此終結了。而因為這麽一件事,北庭節度使隻怕也要換一個人。”

杜士儀想起業已轉任伊州刺史多年的王翰,雖說很希望王翰就此前進一步,但他很清楚,這一步要跨越出去,絕不是那麽容易的。更何況王翰乃是文吏,雖則絕非不通武藝,但在軍中根基薄弱,即便王芳烈和王泠然佐助,又有封常清為幕佐,要說就此掌握北庭諸軍,終究是難度非同小可。

所以,見李儉已經明白了自己的意思,杜士儀便剖心置腹地說道:“老將軍出身宗室,從縣令到刺史,當過多任親民官,而後又任金吾將軍,朔方節度副使,領軍經驗豐富,出鎮北庭,別人無可置喙。”

麵對杜士儀那誠懇的眼神,想起自己到朔方後那種揮灑自如的生活,李儉哪裏還願意回到長安去當一個有名無實的大將軍?可是,北庭節度使這樣的要職,即便他有足夠的資曆和軍功,卻也不覺得此事真的如杜士儀所說這麽容易

“杜大帥,你我共事多年,我也不妨說一句掏心窩的實話。我說是宗室,卻家族衰微,所以才能僥幸躲過武周那場清洗的大劫。好在陛下即位之後,宗室若是有領兵之才,常常能夠得以重用。可自從信安王故世之後,我常常會想,就算立下潑天的功勞,仍舊不免被人陰謀算計,就在這朔方養老卻也不壞,可偏偏杜大帥你卻又在我這冰涼的心裏燒了一把火”

李儉今天晚上領銜灌了張道斌,自己也喝得不少,此時此刻自然而然就帶出了深深的憤懣和痛楚之色。他扶著膝蓋霍然站起身來,這才看著杜士儀笑道:“杜大帥,雖說你我年紀相差二十歲,可能夠相識相交一場,實在是我平生幸事北庭節度使之職如若大帥有辦法奪來,我當然求之不得我記得大帥舊友王子羽正在那擔任伊州刺史,其他僚友故舊也有幾人,別人就不怕調我過去,這所謂杜黨的範圍越來越大?”

“君子不黨,李老將軍可別給我扣帽子。”杜士儀嘿然一笑,繼而也站起身來,“至於如何謀取此職,我會盡力想辦法的,老將軍不用擔憂。”

這一夜,當杜士儀回到寢室的時候,已經是將近深夜子時了。他先是要安排張興護送骨力裴羅和乙李啜拔北歸,又要從張道斌口中探話,還得和李儉交心,唯獨沒空去和妻兒打招呼——不是為了這半個月的小別,而是因為他倉促就定下了和薑家的那樁婚事。更衣洗漱之後,他來到床榻前,就隻見妻子還在若有所思地摩挲著一條帶著鮮明西域風格的帔帛。

“這是……”

“是蕙娘捎帶給我的禮物,你這阿爺大概都沒打開看過吧?”見杜士儀麵露尷尬,隨即欲言又止,王容便直截了當地說道,“廣元的婚事,你是獨斷專行定得倉促,可我知道如果沒有什麽特殊的情形,你斷然不會不和我商量,到底出了什麽事?”

妻子既然如此通情達理,杜士儀便將此次回京種種和盤托出,就連那座工部奉旨營造的住宅也說了。果然,聽明白其中險惡,尤其是那座住宅的用處,她不禁用力咬了咬嘴唇,隨即方才吐出了一口鬱氣。

“官當得越大,就越容易引人覬覦……廣元也好,蕙娘也好,幼麟也好,雖說生來便是官家子弟,看似得天獨厚,卻也要因為我們這樣的父母,承擔起旁人想象不到的壓力。”王容突然伸出手來緊緊抱住了丈夫,心裏卻生出了一個難以抑製的念頭。

杜士儀的意向她已經知道得清清楚楚,而為了這個,日後將要麵對的,恐怕是更多的險惡。倘若將來,她和杜士儀不得不相隔千裏,那麽,作為他的夫人,她除了在長安的大宅中教養子女,交遊公卿,替他抵擋那些明槍暗箭,會不會麵對更加難以抉擇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