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夜,月色極清淺,在窗欞落了層冷白的霜。
衛寂略顯苦楚地彎腰捂著自己的腹部,空**的大殿如同冰窖,口鼻呼出白色霧氣。
不知過了多久,他再也忍受不住正要呼人,忽然聽到殿外傳來幾道惶恐不安的聲音。
“殿下,人就在這裏麵。”
“臣真的不知道他為何沒走,請殿下明鑒。”
接著是一道盛怒聲:“愣著幹什麽,還不打開殿門!”
一聽這聲音,衛寂猛地抬頭,幾乎要喜極而泣。
漆紅描金的厚重殿門打開,寒風一下子灌進來,宮燈撕開寂靜漆黑的深夜,投下幾道重重黑影。
殿門一開,一行人便迫不及待進來。
為首那人披著墨色大氅,肩背挺闊,麵容融在黑暗,唯有那雙噙著怒色與焦躁的眼眸亮得驚人。
薑簷走近發覺衛寂麵色蒼白,臉登時變得難堪,“好端端你怎麽被關在此處,是不是有人將你騙來的?”
衛寂凍得直打哆嗦,磕磕巴巴從口中說出一句。
薑簷一時沒聽清,“什麽?”
衛寂耳根通紅,“要要要……如廁。”
他被困在這裏整整一日,天寒地凍三急就找了上來,可這兒沒有恭桶,衛寂不敢就地解決,便一直忍耐到如今。
薑簷怔了一瞬,扭頭衝宮人疾聲道:“快去拿恭桶。”
他這一吼所有人都知道了,衛寂耳根更是火辣,倘若地上有縫他恨不得鑽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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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火通明的寢殿內生著地龍取暖,角落的鶴形香爐燃著清淡雅致的熏香。
薑簷躺在床榻,旁邊放著一尊青銅鑾金爐火,火上架著的砂鍋正咕嘟咕嘟煮著金瓜粥。
衛寂捧著雪白瓷碗,戰戰兢兢喝著裏麵的粥,他能感覺到太子殿下落在身上的目光,腦袋不由壓得更低了。
衛寂的父親是大庸朝世襲的三等侯,蒙皇恩浩**他十三歲便做了太子的伴讀,如今已過了四載。
今日衛寂照常來到書閣,到了時辰卻遲遲不見太子跟太傅,他雖納罕卻沒多問,老老實實待在原處。
另外幾個伴讀倒是氣定神閑,甚至還圍在一起嘀嘀咕咕不知在說什麽。
衛寂跟他們的關係一向不親近,但瞧他們的樣子像是知道太子今日為什麽沒來,不由側著耳朵,偷偷將腦袋探了過去。
方盡安似有所感扭頭看向衛寂,惡意滿滿道:“你瞧什麽?”
衛寂立刻縮回了腦袋。
方盡安陰陽怪氣地與另兩人說,“世子,我們還是小些聲兒好,畢竟隔牆有耳,被告狀精聽去了,不知又會在太子殿下耳邊搬弄什麽。”
他這話一出,那倆位世子向衛寂投以鄙夷的目光。
衛寂仿佛什麽都沒聽見,專注地盯著手裏的聖賢書。
方盡安譏誚了一句“裝模作樣”,他們三人便一同離開了書閣。
門外的腳步聲消失後,衛寂鬆了一口氣,塌下繃緊的雙肩。
太子身邊的伴讀加上衛寂一共四人,兩個皇室宗親世子,兩個侯爵嫡子。
方義安的爹是個二等候,其他倆位在大庸朝的地位更是尊崇,他們向來瞧不上衛寂。
衛寂也不招人煩,並不會主動親近他們。
在書閣等了一刻鍾,方盡安他們仍舊未歸,太子也不見蹤影,衛寂不知該不該出去問問。
眼看著就要到晌午,書閣越來越冷,沒人來給爐火添炭,要是以往這會兒都來添三回了。
衛寂覺得有些不對,這下他等不了,起身要出去才發現殿門被人從外麵上了鎖。
他喊了好幾次都沒人應,就這麽被關了一日。
到了天黑,侯府見衛寂遲遲不歸,怕他出事,更怕他惹怒太子招致禍端,趕忙派人去太子這兒打探情況。
衛寂不見的事被薑簷知曉後,讓人將方盡安跟倆位世子從府裏揪過來找人。
沒想到事情會鬧得這樣大,兩位世子後怕的同時都在埋怨方盡安出的餿主意。
今兒一早薑簷突然發了熱症,這是雨露期的前兆隻能臥床靜養。
方盡安他們來宮的時候,太子那邊差人將情況告訴他們,說今日不舒服不必多等。
宮人來稟時衛寂不在,他正拿著手爐給薑簷烘座椅上的墊子,這樣薑簷來了一坐下就是暖烘烘的。
方盡安瞧不起衛寂諂媚太子的模樣,便出主意說戲弄戲弄他。
他們故意沒跟衛寂說今日不必伴太子讀書,三人離開書閣後還告訴宮人裏麵沒人了,讓他們將殿門上鎖。
雖然幾人都瞧不起衛寂,但偏偏太子就吃他這套。
打狗還得看主人,方盡安不敢戲弄得太過,隻是想整一整衛寂,關他個把時辰罷了。
沒想到那日宮中正好發俸銀,在書閣值班的宮人玩忽職守,衛寂叫了許多遍愣是沒引起一人注意,事情因此鬧大。
衛寂跟個凍貓崽子似的,瑟縮著被太子殿下帶回了寢殿。
薑簷讓膳房給衛寂做些吃的,又命人燒了一桶水,等衛寂泡了熱澡,一出來便有熱騰騰的東西吃。
隻是在太子眼皮底下用飯,衛寂即便是再餓也渾身不自在,更別說先前他還……
衛寂祖母常說他是個死腦筋,讀書再多也開不了竅。
這話倒是不假,他對孔聖賢,對皇權有一種天然的敬畏。
隻要想起他在孔夫子畫像前,在天子殿粥碗。
喝完粥,衛寂小心翼翼放下碗筷。
薑簷抬眸,嗓音含著啞意,“吃飽了?”
“吃飽了。”衛寂朝薑簷行了一禮,“多謝殿下。”
薑簷擺了擺手,宮人立刻將爐子跟碗碟一並撤下。
天色不早了,衛寂正要告辭,卻聽見床榻上那人說,“你晚上別回去了。”
衛寂愕然抬起頭。
對上那雙吃驚的眼眸,薑簷立刻別開頭,像是惱了似的粗聲粗氣,“快到宮禁時辰了,你出不去!”
頓了一下,他揪緊玉佩穗子別扭道:“你就在這兒睡罷,快上來。”
說著往裏麵挪了挪給衛寂讓出一大塊地方。
今日情況特殊,薑簷留他一宿倒也沒什麽,先前又不是沒在東宮睡過,隻是他哪裏敢上太子的床榻?
衛寂為難道:“這……不合規矩。”
“有什麽不合規矩?”薑簷狠狠瞪著衛寂,“在東宮我的話便是規矩,叫你上來就上來!”
衛寂伴他讀書好幾載,深知薑簷的脾氣,見他發火了手忙腳亂爬上了床。
值夜的宮人將寢殿內大半的燈燭熄滅,隻餘著角落兩盞孤燈堪堪照亮殿中輪廓。
宮人問,“殿下,要不要再拿一床被子?”
薑簷掃了他一眼,那宮人沒再說什麽無聲退了下去。
衛寂沒聽見薑簷說話,還以為宮人去給他拿被子了,直挺挺躺在榻邊等著人回來,他視線都不知道放哪裏,睜了一會兒便閉上,閉上沒多久再睜開。
衛寂惶惶不安時,耳邊掀起一陣輕風,緊接著柔軟的被角砸到他身上。
薑簷不滿,“躺那麽遠做什麽,一床被子怎麽蓋?”
衛寂朝薑簷看去,不是去拿被子了麽?
寢殿內光線暗淡,薑簷麵容蒙著一層淺淡的橘色燭光,漆黑的眼眸灼灼盯著衛寂,在搖曳的燭火中柔軟得不可思議。
衛寂呼吸一滯。
薑簷用力別過臉。
衛寂不知道他在鬧什麽別扭,他的性子總是這樣陰晴不定,讓人難以捉摸,但有時又像三歲的稚子那般好哄。
衛寂抿了一下唇,悄悄往薑簷那邊挪了挪,用被角蓋在自己的腹上。
薑簷睡著了似的,長久都沒有動靜,衛寂卻毫無睡意,盯著頭頂的幔帳數羊。
亥時時分,宮人端著一碗藥進來讓薑簷喝。
薑簷馬上就要到雨露期,每隔三個時辰就要喝一碗清心湯,這湯是用來壓製雨露期的燥熱。
薑簷已經開始發熱,麵色潮紅,紅痕從眼尾至頸間拖拽出一片綺麗,他昏昏沉沉間被人叫醒,忍著不耐一口灌下藥。
喝完苦不拉幾的清心湯,薑簷隨手將藥碗一擲,用被子把衛寂一裹,然後抱進懷中。
衛寂因為太過驚愕,眼眸瞪得溜圓。
薑簷燒得很厲害,身體滾燙滾燙的,手臂如鉗般箍著衛寂,腦袋則埋在衛寂頸窩。
衛寂跟一旁的宮人大眼瞪小眼地對視著。
宮人苦著一張臉對衛寂說,“殿下燒得正難受,您在書閣待了一天,身上可能有寒氣,殿下抱得舒服,隻能勞煩您了。”
薑簷抱著他舒服,那衛寂隻能給他抱,衛寂明白地點了點頭。
宮人感激地道了一聲謝,要是小衛大人不在,殿下還不知道怎麽鬧呢,哪裏肯乖乖就喝了藥?
他不再多言,帶著其他人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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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簷牢牢將衛寂抱在懷裏,大腦袋不安分地左蹭蹭右蹭蹭,似乎在找舒服的姿勢。
迷瞪間薑簷聞到一縷若有若無的香氣,馨香卻不膩人,於他來說是夏日的一捧雪,沙漠的一汪清泉。
但那縷香氣很快便不見了,似乎藏在一個緊緊閉合的蚌殼裏。
薑簷化身巨獸,試圖用利爪撬開蚌殼,讓那縷馥鬱的香氣泄出。
薑簷在衛寂肩頸拱來拱去,他隻好仰著頭老實挨蹭。
看著薑簷眼尾那片肌膚越來越紅,仿佛一個想吃糖卻找不到糖,委屈得雙眼通紅的孩子,衛寂想笑,但又覺得對皇權不夠敬畏,忙止住嘴角的笑意。
這兩年不知怎麽回事,每到雨露期薑簷便會像一隻大犬,很是喜歡黏著他,有時候還會做一些奇怪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