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簷坐在雕花窗旁,天光透窗打在他身上,似落了一層冷白的霜,熄滅了他眸裏那股火熱,隻餘下一片茫然。
薑簷艱澀地開口,“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衛寂不敢看他,低聲道:“臣日後怕是不能再來東宮伴殿下讀書。”
薑簷霍然起身,氣血攻心似的,唇都抖了一下,“你是在躲我?”
衛寂埋下頭,聲音越來越輕:“臣,沒,沒有。”
薑簷眉眼皆是焦躁,在殿內來回踱步,聽到衛寂說沒有徹底炸了,“既是沒有,那你做什麽離開?”
衛寂喉管發緊,澀然道:“臣先前跟殿下說過,臣想考科舉,殿下也答應了。”
薑簷這才想起兩年前衛寂說過想科舉的事,他心口劇烈起伏,狠狠瞪著衛寂。
半晌薑簷才從牙縫擠出兩個字,“不準!”
衛寂抬頭,愕然地望向薑簷。
觸及到衛寂的目光,薑簷狼狽地別過視線,“我沒有不準你考科舉。”
開了這個頭,接下來的話便好說了,薑簷昂了一下首,重新坐回到扶手椅上。
他麵色恢複了平靜,手卻掐在扶手上,聲音是故作的淡漠,“許太傅是文壇大家,天下讀書人的楷模,聽他授課解惑,不比你悶在家中死讀書好?”
“至於你喜歡我一事。”薑簷摳著扶手上的漆,“這也不是什麽大事,不必因為這個就躲我。”
他語速飛快,像是怕被衛寂打斷似的。
“我也不是小肚雞腸的人,喜歡就喜歡了,孤本來就招人喜歡,多你一個也不多,若是全天下的人都像你這樣,喜歡孤就躲著孤,那大庸朝就沒人了。”
衛寂給薑簷說得一愣一愣的,唇瓣蠕動了兩下,剛要開口又被薑簷搶去了話。
“好了,就這樣罷,此事孤就當沒發生,你不必糾結,日後該怎麽樣就怎麽樣。”
說完薑簷也不給衛寂解釋的機會,叫來金福瑞撤了茶果。
直到衛寂被金瑞福親自送出東宮,他也沒來得及說一句話。
衛寂坐在馬車,手裏還拿著兩顆紅番果,回到侯府他也沒緩過神兒。
原本想著今日跟薑簷好好談一談。
談是談了,但沒談清楚。
衛寂神色恍惚地回到屋中,身邊的小廝遞過來一杯暖身的熱茶,他恍惚地接過,又恍惚地飲了一大口。
嘶。
衛寂被茶燙了,嘴中破皮處火辣辣的疼。
想起傷是怎麽來的,衛寂臉上有了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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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那日以後,薑簷對衛寂的態度一下子冷淡起來,下了課也不會像往日那樣留衛寂在東宮用膳,在書閣也甚少跟他交談。
別說是金福瑞這等近身伺候的,便是太傅也有所察覺。
觀兩人上課時的神情,看似與往常並無不同。
實則一個心不在焉,另一個拘謹沉默。
見薑簷又開始不用功讀書,太傅沒用老方法敲打他,合上書對薑簷道:“殿下神色倦怠,想必是身體有恙,今日便講到這裏。”
聽到這話,兩個世子露出喜色,一貫不愛學的薑簷到是沒什麽太大的情緒。
太傅突然點名發呆的衛寂。
衛寂一個激靈,猛地站起來,意識到自己反應有點大,他局促地抿了抿唇。
太傅沒在乎他的失禮,隻是道:“殿下身體不爽利,今日的課怕是沒聽多少,你給殿下再溫習一遍,明日還要抽答,答不出來可是要挨罰的。”
他隻說罰,沒說是罰衛寂一人,還是他倆一塊都罰。
衛寂朝薑簷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後恭恭敬敬應了一聲。
待所有人都離開,薑簷仍舊坐在原處未動。
衛寂在他身後站了一會兒,腿都僵了才慢吞吞挪動腳步,幹巴巴說,“殿下可有什麽漏聽的要臣再補一遍?”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溫習,你回去讀書罷。”薑簷把臉扭到一邊,隻給了衛寂一個緊繃的側臉。
衛寂張張嘴,無措地抓了一下袖口,僵硬地點點頭,“那臣告退了。”
薑簷沒說話,緋色的唇抿成一線。
衛寂躊躇片刻,還是走了。
候在門口的金福瑞一臉著急,拚命給走過來的衛寂使眼色。
衛寂茫茫然,不懂他什麽意思。
金福瑞閉上眼,深呼一口氣。
衛寂還是一頭霧水,經過金福瑞時還看了他一眼,對方眼觀鼻鼻觀口,垂著首一派平和。
衛寂心下疑惑,卻沒開口問,越過金福瑞離開了書閣。
避開薑簷,金福瑞追了出來,“小衛大人。”
衛寂停下腳步,回頭看他,“怎麽了,金公公?”
金福瑞走過來,左右環顧了一眼,然後壓低聲音問,“您跟殿下拌嘴了?”
拌嘴,一個微妙又古怪的形容。
衛寂怔了一怔,繼而垂下眼,搖了搖頭。
這兩日太子殿下脾氣大得很,在寢殿都摔了兩回東西。
金福瑞心中這樣想,嘴上卻說,“沒有就好,這兩日殿下胃口不好,還以為殿下跟您鬧了別扭連飯都吃不下。”
衛寂有心問問薑簷怎麽胃口不好了,但不知想到什麽,又把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還是搖頭。
見衛寂不肯說,金福瑞心中犯愁,他長歎一口氣。
“最近殿下胃口實在不好,比雨露期吃得還少,能不能勞煩小衛大人再買些上次的醬菜回來,咱家實在不方便出去。”
衛寂並未多想,“好,還要別的麽?”
金福瑞嘴上堆著笑,“您最了解殿下口味,您看著再買點。”
“好。”
出了東宮後,衛寂沒回侯府,去了一趟前門大街,買了福記的醬菜,還有一些開胃小吃。
買好東西,衛寂讓馬夫再跑一趟東宮,把東西送過去,他則在書局等著,順便買幾本書。
金福瑞按規矩驗過那些食物,確定沒問題,中午薑簷用膳時,他讓人將吃食一塊擺了上去。
“殿下嚐嚐這個雪麗球,裏麵摻了山楂。”金福瑞笑道:“是小衛大人聽說您胃口不好,剛叫人送過來的。”
薑簷聽到這個名字心神一動,不過片刻又恢複了先前的懨懨。
金福瑞把雪麗球夾過來時,薑簷到底還是吃了。
金福瑞不動聲色打量薑簷的神色,又說,“廚房做了金翅燕,奴才記得小衛大人喜歡,要不要下午派馬車將小衛大人接過來?”
薑簷反應平平,“不用,他要科考,要在家讀書。”
金福瑞聞言一愣。
薑簷不再說話,吃了幾口,像氣不過似的戳著雪麗球,“孤哪裏有他讀書重要?”
金福瑞哭笑不得,“殿下自然是最重要的。”
薑簷拉著臉沒說話。
還當是什麽大事,原來兩人是為這個鬧脾氣。
見薑簷一副受盡冷落的模樣,金福瑞壓下唇邊的笑。
他認真道:“奴才大字不識幾個,卻還是聽過砍柴不誤磨刀工,小衛大人平日已是很刻苦了,一味隻讀書,身體怎麽受得了?”
像是終於找到發泄的人,薑簷大聲說,“所以孤才時不時帶他在校場活動筋骨,他還說什麽回家讀書。”
金福瑞:“是是是,殿下說的是。”
薑簷:“回家讀書又怎麽樣?回家讀書便能比在東宮考得好?”
金福瑞:“對對對,殿下說得對。”
“你不知道。”薑簷忸怩了一下,戳著雪麗球仿佛在戳心中那些隱秘的小心思。
“他喜歡孤,回家讀書了一定會想孤,萬一害了相思病怎麽辦?”
金福瑞:“……”
薑簷轉頭看著他,“你說呢?”
金福瑞硬著頭皮點頭,“是。”
薑簷忽然紅了耳朵,“你也覺得他喜歡孤?”
金瑞福:大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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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這幾日,衛寂與薑簷的關係還是不冷不淡。
薑簷有什麽話都會要金福瑞傳達,哪怕隻跟衛寂隔了幾步,他也要借金福瑞的口。
衛寂很不習慣,但薑簷態度變了以後,他確實有了不少時間可以用在讀書上。
如今衛寂很少在東宮多留,回到侯府要麽溫書,要麽就是做皮影。
衛寂不知薑簷如今還要不要這個皮影,但既是他答應過要做的,那就沒有半途而廢的道理。
他已經開始在皮子上鏤刻,忙到很晚才睡下。
睡到半夜,有小廝來報喪,說是太後薨了。
不多時,宮中便傳來喪鍾,足足響了一刻鍾。
衛寂趕忙穿上衣服,淨了麵,束上發,隨衛宗建進了宮。
按照大庸的製度,他們這些王公貴族要進宮為太後守喪。
衛宗建的繼室是命婦也要著素衣,腰係白色絲帶,頭蓋麻布,老太太年過六十,倒是可以免去守喪,龍鳳胎不足十二歲也不必去。
到了宮中,男女分列而守。
按爵位衛宗建跪在中列,衛寂暫且無官職,隨其他小侯爺,小世子跪在末尾。
天寒地凍,枝頭落著霜,寒風夾雜著嗚咽的哭聲響徹宮門。
衛寂跪在沁涼的地磚上,哪怕身上裹著厚厚的棉衣,嘴唇仍是被凍得發紫。
侍衛端來幾盆炭火,全都放到了衛寂身旁,引來不少人側眸偷看。
衛寂也不知怎麽回事,今日太後大喪,他也不敢抬頭。
又有一人端來一盆炭火,明目張膽放到了衛寂眼前,跪在他前麵的那位世子往後挪挪屁股,估計就會被火烤到。
衛寂眉心一跳,終是忍不住抬了抬眼,看到身側那人他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