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有人敲門, 魏忠披了一件厚實的風衣,出屋後不禁朝衛寂的房中看了一眼。
門外那人又連著敲了三聲,魏忠收回目光, 不耐地衝門外喊, “來了,來了。”
他走過去拿開門閂, 吱呀一聲將門從內打開。
門前站著一個十三四歲模樣的書童,一雙稚氣的眸子毫無畏懼地打量著魏忠, 身後是一輛高大的馬車。
小少年便朗聲問, “這是侯府的莊子麽?”
魏忠目露警惕, “你是誰, 來此處做什麽?”
小少年自有一股傲氣,輕哼一聲, “你先說這裏是不是侯府的莊子, 我再說來此的目的。”
“西竹。”馬車之中傳來一道清潤的聲音,“不得無禮。”
魏忠順著聲音看去, 隻見一隻修長如竹節的手伸出來,布簾被掀開,一個俊朗如畫的男子從裏麵出來。
西竹繞過去扶他, “公子, 小心腳下。”
男子一身青衣,氣度如朗月入懷, 一看便是世家貴公子,魏忠心道不好。
他被侯爺安排來這裏,便是要攔著小侯爺與京中的貴人們見麵, 此人莫不是侯爺想攔那人?
魏忠全身戒備, 但又不敢輕易得罪他們, 正要與之周旋時,青衣男子遞過來一張拜帖。
西竹人小嘴卻很快,先一步說,“我家公子與你們侯府的小侯爺是舊友,今日來接小侯爺去我們府中小住幾日,我們公子已經和衛侯爺說了此事,衛侯爺也應下了。”
許懷秉客氣道:“勞煩你請衛寂出來。”
魏忠半信半疑,他拿過拜帖打開。
帖子上麵不僅寫著許懷秉姓甚名誰,府邸何處,竟還有衛宗建的字。
衛宗建確實應了這件事,怕魏忠有所懷疑,他還蓋了自己的印章,好讓魏忠辨別真偽。
衛宗建對許懷秉極其信任,他知道在涼州時,衛寂曾於許懷秉交好,因此沒有懷疑。
再加上許懷秉是以讀書會友之名來接衛寂過去小住,衛宗建想了想,覺得衛寂跟許懷秉待在一塊,總好過一個人在這裏死讀書。
除此之外他也是有私心的,他想衛寂多跟許懷秉這種品行端正,有縱橫之才的人多多交際。
孔子曰,與善人居,如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即與之化矣。
與不善人居,如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亦與之化矣。
許懷秉就是‘善人’,與這樣的人為友,衛寂一定會受益匪淺,或許還能改掉那些惡習。
魏忠便是沒讀過多少書,也聽聞過岐孟許氏,他趕忙作揖,“原來是許家郎君。”
不想自家的公子在外麵挨凍吹風,西竹出聲催促,“快去請小侯爺出來。”
魏忠連聲應“好”,轉身便去叫衛寂。
西竹撇撇嘴,心道侯府怎麽如此怠慢客人,也不知先請他們進去。
一抬頭,瞥見許懷秉望過來的淡淡目光,西竹嚇得脖子一縮。
許懷秉徐緩道:“還記得前些日子我與你說的話?”
西竹囁囁,“記得,公子說要戒驕戒躁。”
他到底是年歲小,也很少跟許懷秉出來,行事難免張狂,許懷秉點到為止,並未再訓誡他。
西竹退許懷秉身後,閉上嘴不敢再插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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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寂在屋內已經聽到許懷秉的聲音,但聽得並不真切,從虛掩的門扉看到半張側臉,才猜到是他。
沒料到許懷秉會來,衛寂愣了一會兒。
魏忠來叫衛寂時,他已穿好衣物,順勢推開門走了出去。
許懷秉站在月下,身長如玉,麵容清冷。
聽見門內的腳步聲,那雙沒有煙火氣的眸看去,瞧見緩步走來的衛寂。
魏忠在前撐著一盞薄黃的燈,提醒衛寂小心看路。
衛寂裹著一件大氅,半截下巴隱在皮毛裏,薄薄的唇,烏黑的眸,眼皮綴著一顆小痣,低斂著眉的模樣很是溫順討喜。
他不是很想見許懷秉,因此走得並不快。
直到人從門外看過來,他才快了一些,走過來道:“外麵風大,進來罷。”
許懷秉未說話,隻是靜默無聲地看著衛寂。
西竹性子雖不沉穩,但極為聰明,找了一個借口將魏忠拉走,留他二人單獨說話。
“有事麽?”衛寂也不傻,見許懷秉的書童拉走了魏忠,便知道他有話要說。
許懷秉省去了寒暄,一開口便驚到了衛寂,“我知你快要到雨露期了。”
衛寂瞪大眼睛,下意識左右環顧,確認四下無人,他才驚愕地看著許懷秉。
許懷秉繼續說,“你分化過晚,第一次雨露期未必沒有危險,與我回去罷。我跟你父親說你來我這裏讀幾日的書,他已經同意。”
簡單幾句話,卻包含著許多信息。
許懷秉不僅知道他分化了,還知道他什麽時候分化的,因此推測出了他第一次的雨露期。
更為可怕的是,許懷秉算準衛寂沒跟家裏人說。知道他要瞞著所有人,想一個人偷偷的熬過這五日。
其實許懷秉能猜出這些也不算太神。
衛寂在大恩寺失蹤鬧得很大,之後他連著燒了好幾日,許懷秉猜他是分化了不為過。
衛寂想了想,正要開口又聽許懷秉說,“此處離京城遠,若真出了事無法就近尋醫。我叔父後院有一個竹舍,你可以住到此處。”
許懷秉先說衛寂父親知道,後又提許太傅,話裏話外都在告訴衛寂,他不會乘人之危。
雙方長輩都知曉是許懷秉請衛寂來小住,真要鬧出什麽事,一定是許懷秉名聲有損。
“你是正人君子,我是信的。”衛寂麵帶猶豫,“隻是太過叨擾,還是算了,我已經買了藥。”
分化時沒出事,雨露期應當也不會有事。
許懷秉淡聲說,“不必客氣,我也欠你一個恩情,而且隻是小住幾日,談不上叨擾。”
衛寂也不知道許懷秉說的恩情是指什麽,是他給他調顏料,還是許懷秉心裏仍舊將他晚了五年分化歸罪那條蛇身上。
不管是哪一樣,聽到他這樣的話,衛寂都覺得許懷秉太君子,責任心太重。
衛寂在心中歎了一聲,還是受了許懷秉的這次援手,也算了結過往,省得許懷秉總是惦記此事。
應了許懷秉,衛寂回屋簡單收拾了一下,便坐上許懷秉的馬車,隨他回去。
魏忠不知要不要跟過去,信中侯爺也沒說,看小侯爺跟許公子也沒有帶他的意思,隻好作罷。
夜路不好走,車內墊了厚厚的軟墊,衛寂坐著仍舊不舒服。
掛在車廂的六角燈籠,隨著馬車晃在衛寂麵上,晃得他眼睛睜不開,困意都要泛上了。
許懷秉取下了燈籠,吹滅了裏麵的蠟燭,車廂內伸手不見五指。
衛寂有些不好意思,哪怕許懷秉看不見,他也悄悄坐直了身子。
許懷秉突然致歉,“抱歉,這麽晚才來接你,白日有些急事要辦。”
衛寂搖搖頭,“沒事,你能來,我心中已是很感激。”
他這話說得十分客氣,許懷秉沒再言語。
車子搖晃了一路,衛寂骨頭都要散架了,他雖不願承認,但他體魄確實不夠強健,也不怪殿下總將他帶去校場操練。
衛寂就是一介弱文書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除了讀書好似也沒其他路可走。
好不容易到了許太傅的府邸,因為太晚了,貪圖路程近一些,他們便從後門走的。
從馬車下來,衛寂腿麻了,屁股也好似不是自己的,他不好意思說,下馬車時雙腿都在打軟。
許懷秉不知是不是看了出來,立在一旁等著衛寂緩過來,才帶他去竹舍。
繞過那片蔥綠的竹林,盡頭便是小橋流水,荷葉遊魚,一派田園之風。
一間雅致古樸的竹舍立於其中,紗窗映出一盞薄光,清幽中帶著幾分溫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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搖搖的燈燭中,一道人影從夢中驚醒。
薑簷光潔的額上布著細汗,似墨刀剪裁出來的眉目帶著驚與懼,腦海不斷閃現方才睡夢中衛寂的模樣。
他神色痛苦地倒伏在地上,臉上結著血痂,眉眼覆著冰雪,唇色青白。
薑簷心口一抽,撩開身上的被子,光著腳跑出了寢殿。
正在外殿打瞌睡的金福瑞,恍惚地看到一個人影閃過,他還沒反應過來,殿門吱呀一聲被人打開。
睡意一下子驚沒了,金福瑞趕忙追過去,“殿下。”
看薑簷赤足披發,身上隻著一件單衣,金福瑞又折回去拿了一件狐裘。
薑簷神色焦急,橫衝著跑出庭院。
金福瑞追在身後,氣喘籲籲地問,“殿下,這麽晚了,您做什麽去?”
薑簷停下來,望著長長的亭廊左右轉身,像是失了方寸,急道:“快去給孤找一輛馬車。”
看薑簷臉凍得泛白,金福瑞趕緊將狐裘披到他身上。
金福瑞喘得連話都說不利索,“您……要……馬車……”
薑簷語無倫次,“去侯府,孤剛才夢見他了,他們一定會欺負他的,快找馬車。”
他夢到衛寂在大恩寺跌到山下,還夢到許多年前衛寂泡在寒水的模樣。
他剛分化那年的開春,正是打馬球的好季節。
三月在皇家校場舉行馬球賽,不少王公貴族都參與,就連他父皇都打了一場。
薑簷好戰,這種比賽是一定要贏的。
那場馬球賽除衛寂外,其餘伴讀都參加了,與薑簷一隊。
他們在內湖旁商量戰術時,薑簷的玉佩不慎掉進了水中,方盡安就讓一旁拿拿衣服,遞遞水的衛寂去找。
薑簷也沒太在意,四個伴讀裏他獨獨與衛寂不怎麽熟,平時也甚少說話,他們騎射投壺時,衛寂多半就傻傻站在一旁。
最近說起話,還是因為這人總出現在他麵前,幫誰傳個話什麽的。
玉佩上場前本就是要摘的,掉進湖中薑簷也不在乎,之後與方盡安他們一同走了。
等他贏下了比賽,已是一個多時辰後的事。路過內湖時,薑簷看見一人在湖裏彎著腰朝下摸索。
那日春光很好,那少年低著頭,側臉如一尊細膩的潤玉,長睫絨絨,像一把蒲扇。
雖入了春,但湖水剛融冰,還是很寒。
那少年也不知在水裏泡了多久,唇色很是蒼白,薑簷的心輕輕動了一下,走過去問他在做什麽。
衛寂嚇一跳,戰戰兢兢回了一句,“臣在給殿下找玉佩。”
薑簷早忘記這檔子事,他還以為衛寂會讓旁人去尋,沒想到自己下了水。
後來細問才知道,是方盡安說要衛寂親自下水找,還是以他的名義。
那一刻薑簷生出一種惱意,原本對此人感官還不錯,現下已有七成的厭煩。
後來沒過幾日,下了一場大雨,天氣又驟然冷了回去。
薑簷發現那個寡言的伴讀走路都有些怪,時不時就會揉一揉膝蓋,垂眸時毛絨絨的眼睫一墜一墜的,眼皮上竟然還有一顆痣。
薑簷轉頭跟他說話,衛寂猛地抬起眼,那痣竟又消失不見了。
等到冬日,他倆關係已經很好,衛寂腿上的毛病便顯現出來,一下雪就會走不成路。
薑簷問過衛寂,為什麽要聽方盡安的,真的自己下水去找玉佩。
衛寂小聲回他,“因為那時跟殿下不熟。”
有些事是不論對錯的,若是偏愛一人,他便是錯的,也會被人縱容。
這個道理衛寂自小就明白,有時他沒有做錯,也會受到責罰。
衛寂就是這樣一個謹小慎微的人,他很少去爭辯什麽,哪怕知道方盡安是故意整他,他也不太敢反抗。
因為他不確定太子會站在他這邊,若是太子不就事論事,到時衛寂隻會惹更大的麻煩,回到家中也得挨罰。
薑簷那時沒聽懂衛寂的言外之意,此時此刻他明白了。
寒風吹來,薑簷眼眶泛了一圈紅,“會有人欺負他的。”
他不在衛寂身邊,一定會有人欺負他。
他要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