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過早膳, 薑簷駕著一輛馬車踏著粼粼晨光而來。
衛寂在庭院等他,薑簷推開那扇漆紅的朱門,便看到一道修竹似的身影, 他神色一滯,愣在原地望著衛寂。
今日薑簷穿得倒是很素,連一塊玉都沒佩戴, 好似要去山上苦修。
上次衛寂穿得就很樸素,薑簷還以為是拜佛的規矩,特意挑了一件連暗紋都沒有衣服。
薑簷擠出一句, “你……”
衛寂鮮少穿這樣的衣服,心中一直覺得不妥,瞧見薑簷的神色, 慌了神, “臣去換一身。”
他轉身朝屋內走,不過幾步便被追上來的薑簷捉住了手,衛寂回頭看他。
“換什麽?”薑簷眼神閃爍, “挺好的,很……好看。”
最後兩個字他說得含糊不清, 喉中像是含了一口糖水似的。
但衛寂聽懂了,眼睫不自在地扇動了一下,低著頭說,“那走罷。”
薑簷‘嗯’了一聲, 他並未鬆開衛寂的手,牽著衛寂朝院外走。
虞姑姑做了茶點跟糯米團子, 正在廚房裝食盒,聽聞他們要走,立刻蓋上食盒的蓋子, 端出來讓他們在路上餓了的時候吃。
薑簷替衛寂接過食盒,一手提著食盒,另一手牽著衛寂。
虞姑姑恍若未見,笑著與衛寂道別。
衛寂不好意思地看她,胡亂點了一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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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陽高照,萬裏無雲,和煦的風徐徐吹來。
來洪惠寺上香的人仍絡繹不絕,隻是比起正月的時候少了許多。
薑簷將馬車停到山腳下,山門前擺著許多行賣香燭的攤子,他掏出幾枚銅板買了幾炷香,然後與衛寂拾階上了山道。
進了寺廟,衛寂照例捐了一些香火錢。
隻聽身後哐啷一聲,散碎銀兩滾落的聲音,衛寂聞聲轉頭看了過來。
薑簷手裏拿著一個鼓囊囊的荷包,往功德箱中投了一塊碎銀。
見衛寂看他,薑簷不明所以,“怎麽了?”
衛寂趕忙搖搖頭,“沒什麽。”
收回目光,衛寂朝往生殿走去,薑簷跟在他身後,每路過一個功德箱,薑簷便會往裏麵放一塊銀子。
聽著身後響了一路的嘩啦啦散銀錢的聲音,衛寂終是忍不住,回身對薑簷道:“香火重在心意,不在銀錢。”
薑簷一直是不信神佛的,但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衛寂發覺他開始在意這些,還不許衛寂說不吉利的話。
以往謹言慎行的人是他,如今卻換成薑簷了。
衛寂曾問過薑簷,他卻不肯說緣由。
衛寂不讓他再捐香火了,薑簷便將荷包收了起來。
到了往生殿前的香亭,衛寂上了三柱清香,合掌在心中禱念了一遍。
待他睜開眼,一旁的薑簷閉著雙目,眼睫低斂,雙手合十放在胸前,模樣竟有幾分虔誠,衛寂吃了一驚。
片刻後,薑簷睜開眼睛,轉頭問他,“不進去看看你母親?”
衛寂猛地回神,“看。”
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進往生殿,心裏還在為薑簷相信世上有佛而感到驚愕。
薑簷倒是很坦然,他以前覺得這些求神拜佛的人愚昧無知,後來才知道真正無知的人是他。
隻要這世上有在乎的人,便該對神佛懷有敬畏之心。
在薑簷看來這裏不是寺廟,而是眾生百相,前來求神的每一個人都懷有自己的心事,與其說是來求佛,不如說是來求心安。
衛寂病倒的那一晚,薑簷也是如此。
其實他至今還是不相信舉頭之上有神明的存在,但希望世間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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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往生殿後,衛寂去了洪惠寺的正殿,裏麵是一尊釋迦摩尼的金像。
金像一丈多高,眉眼低垂,麵容慈悲,唇角含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
衛寂跪在蒲團上,向佛祖許下了三願。
一願,國泰民安。
二願,愛他之人,與他愛之人,能平安順遂,康健喜樂。
三願,他與薑簷執手到白眉。
薑簷也求了平安符給衛寂,等衛寂從正殿出來,便親自給他係到了脖頸之上。
除了衛寂,薑簷還給自己的父皇母後,以及長姐跟那個總是與他拌嘴的小侄女昭文也求了。
看著脖頸那枚紅黃的符,衛寂覺得薑簷變了,但他不覺得這樣的變化有什麽不好。
因此衛寂什麽都沒有問,抬手將平安符放進了衣內。
下山時,山道的人並不算多,但薑簷還是站在外側,將衛寂護在裏麵。
衣袖相連,手不小心碰到一起,衛寂往回收了收,卻被薑簷一把攥住。
他們並肩站在一起本就引人側目,這樣大膽地親昵行止,更是引來不少人朝這邊側目。
還有幾個石階便到了山腳,薑簷拉著衛寂朝下跑。
衛寂猝不及防,疾風從耳旁掀過,衣角亂飛,他被薑簷拉著一路下了山。
他沒薑簷那麽好的體力,跑到馬車旁已是氣喘如牛。
不等衛寂緩過這口氣,薑簷攬住他的腰,將他抱上了車轅,然後解開馬繩,在一眾打量的目光中駕車帶著衛寂離開了。
直到離開山門,衛寂驚魂未定,不解他們為什麽要跑。
雖然心中好奇,但見薑簷翹著嘴角,心情很好的模樣,衛寂便沒有問,隻是從車廂取出食盒。
他打開盒蓋問薑簷,“殿下餓了麽,要不要吃些茶果子?”
薑簷將腦袋探過來,然後張開了嘴。
衛寂方才上過香,跪在蒲團時還摸了一下地板,手並不是很幹淨,好在虞姑姑心細為他們準備了兩雙木筷。
衛寂夾了一塊茶果,然後小心地遞到薑簷唇邊。
薑簷咬了一大口,入口便是濃醇的奶香。
等薑簷吃完,衛寂將剩下半塊喂給他,“好吃麽?”
薑簷含糊道:“就那樣。”
他如今對虞姑姑的敵視少了許多,卻還是不願意誇她做的奶皮酥好吃。
衛寂讓薑簷吃了一個糯米團子、半塊三果油酥,之後給他倒了一杯清茶。
薑簷側眸看他,“你怎麽不吃?”
衛寂這才拿起另一雙筷子,夾了一塊奶皮酥,低下頭咬了一口。
看著衛寂俊秀的側臉,薑簷心念一動,湊過去在他白皙的耳尖親了一下。
衛寂咀嚼的動作微滯,將頭壓得更低了。
薑簷突然開口,“還有七十四日。”
衛寂不明所以,慢吞吞看向他。
薑簷牽著韁繩,直視著前方,徑自將剩下的話說完,“一年的喪期就到了。”
還有四十九日,便不用為太後守喪,他跟衛寂的婚事就能定下來了。
衛寂聽出了薑簷話中的意思,不自覺抓緊手中的筷子,低聲應了一句,“嗯。”
“那過了這幾日。”薑簷瞄了一眼衛寂,“我便將你我的事先跟我母後說。”
衛寂僵僵地點一下頭,“嗯。”
雖然衛寂隻答了一個字,卻讓薑簷的心中充斥著一種輕飄飄的喜悅。
“你放心,我會好好跟他們說,你……來了東宮,還是可以在史府做編纂。”
“嗯。”
薑簷別別扭扭道:“李赫存說,可能等你嫁……嫁到東宮後,我們的日子就會在一起。”
現在衛寂與薑簷的雨露期隻差兩日,原以為很快便會湊到一日,可他倆的信期又突然準了起來。
本來這是好事,但自聽了金福瑞的吹捧,薑簷便認定他們契合度很高,是天作的姻緣。
因此沒趕在一日便穩定下來,薑簷反而有些不開心,一回來便將李赫存叫過來問話。
衛寂臉上蓬了一團熱氣,呆呆地‘哦’了一聲。
之後兩人都沒有說話,氣氛一時靜下來,隻有車輪滾過的聲音。
衛寂正要跟薑簷商量一下,他什麽時候讓外人知道他已分化成陰坤一事,剛張開口,話還未說出來,薑簷忽然側頭親了過來。
他大概是想要舔衛寂的唇,卻不小心碰到了衛寂的舌尖。
觸碰那刻,兩人都好似撞到了火舌上,同時愣住,又同時抽身。
衛寂受了驚似的,張了張唇。
看著他口中那截若隱若現的紅舌,薑簷的喉口無聲收緊。
在衛寂分化之前,薑簷看過不少有關分化與陰坤的書。
一開始是正經的醫書,後來看得便有些雜,裏麵還有些……不怎麽好的內容。
薑簷看了好幾本這樣的書,但就像死讀書一樣,並未真正融會貫通。
這一刻,他卻好似開了要緊的關竅,一錯不錯地盯著衛寂,呼吸變得急促。
薑簷收緊手中的韁繩,前麵的馬兒用力打了幾個響鼻,然後慢慢停了下來,前蹄踏在夯實的實土地上,抻著長頸夠著去吃路邊的嫩草。
見車停了下來,衛寂眼睫動了一下,像是猜到薑簷要做什麽,他的肩膀不由繃緊。
隨著薑簷的靠近,衛寂的身體越繃越緊,呼吸放慢,最後索性屏住。
在薑簷離他不足一寸時,衛寂慌張地說,“這裏是路上……不好。”
薑簷沒有說話,隻是默默與衛寂拉遠距離,他坐正身子,駕著馬繼續前行。
但路過一個緩坡時,薑簷熟練地牽著韁繩,竟然讓馬兒下了緩坡。
衛寂隱約知道他要做什麽,卻又不知如何反應。
等馬車到了坡背,薑簷下車將韁繩拴到了樹旁。
衛寂僵硬地坐在車轅上,看著薑簷走過來,心口跳得飛快,隻得不停吞咽,以此壓下這股心悸。
薑簷立到衛寂身前,硬邦邦說,“這裏不是路上了,也不會有人看到。”
衛寂沒說話,秋陽落到他身上,好似披了一件鮮紅的薄紗。
薑簷傾低身體,將臉一點點湊過來。
衛寂不自覺攥住了袖口,在薑簷的唇貼過來時,他閉上了眼睛。
薑簷舌尖舔開衛寂的唇縫,一點點探了進去。
等衛寂的紅舌被勾住時,他驚愕地睜開眼睛,喉間顫顫。
薑簷一開始很不熟練,一直在用自己的牙磕碰衛寂的,漸漸才找到了一點門道。
衛寂眼睛越發烏潤,被他親幾乎要喘不過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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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薑簷將衛寂送回去時,天色已經很晚了。
薑簷並沒有進去,把衛寂送到了門口,他便離開直接去了公主府。
薑箏早已經知道衛寂是陰坤一事,薑簷這次找她,是想她明日與他一同進宮,去說他與衛寂的婚事。
若是以前,這種事薑簷不會找薑箏商量,如今他成熟了許多,寧可讓胞姐調侃幾句,也要確保他與衛寂的婚事萬無一失。
還有幾日便到深秋了,夜裏起了涼風。
虞姑姑披了一件衣服,在庭院裏一邊做針線活,一邊等衛寂回來。
聽到推門聲,她放下手中的針線,起身去迎。
看見走走進來的衛寂,虞姑姑問,“用過飯了沒?”
衛寂點頭,“用過了,姑姑吃了麽?”
虞姑姑順手關上房門,“還沒,以為你們晚上會回來吃。”
衛寂一聽這話心生愧疚,“下次我會早些回來的。”
虞姑姑笑道:“沒事,中午我食得多,下午還吃了倆果子,現下還不餓。”
衛寂麵上的愧色還是沒消,他從懷裏取出一串開過光的佛珠,然後戴在了虞姑姑的手腕上。
她的腕間還有衛寂先前買的銀鐲,那銀鐲在月下瀅著白光,一看便知精心養護著。
虞姑姑怪嗔道:“怎麽又買這些,年前不是送了我一個菩薩墜?”
衛寂道:“如今我開始領俸祿了,不必過得那樣拮據。”
虞姑姑還要說什麽,卻見他兩瓣唇紅通通的,“可是上火了,嘴巴怎麽這樣紅?”
衛寂的臉轟的一下,磕巴著說,“可,可能罷。”
看到他這樣,虞姑姑似是想到什麽,瞬間噤聲了。
好半天她才問,“你是喜歡殿下?”
衛寂滿臉熱意地點頭。
他們走得太近,虞姑姑實在擔心衛寂吃虧,“那婚事,殿下有沒有提過?”
衛寂小聲說,“提了。”
虞姑姑:“有說什麽時候辦麽?”
衛寂:“要等太後喪期過了,還有七十四日。”
見他們是真的商量過此事,虞姑姑這才安心。
可看到衛寂紅紅的嘴巴,虞姑姑還是忍不住提醒,“如今正值金秋,天幹地燥,小公子還是要小心上火。”
便是親人家,哪有用這麽大的力氣?
衛寂麵皮薄,聞言臉更紅了,點了點頭,然後匆忙回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