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窗前映出的那道修長的身影,衛寂心口發脹,他慌忙穿上鞋子下了床。
衛寂打開房門,便見薑簷站在廊下,既沒有撐傘,又沒有穿蓑衣,身上的衣服幾乎要淋透。
外麵的風很大,墨色的天際時不時閃過幾道雷鞭。
怕薑簷淋了雨再染上風寒,衛寂將門又推開了一些,“外麵冷,快進來。”
薑簷來時還未下雨,他隻是想來看衛寂一眼,並不打算多留,怕他母後知道這事會責怪他不信守承諾。
雨水越來越大,順著尖翹的屋簷滂沱而下,好似一簾水瀑。
衛寂的袖口沾了一點水汽,站在門口靜靜望著薑簷。
薑簷隻遲疑了片刻,便大步走了過去。
衛寂關上房門,去拿帕子給薑簷擦身上的雨水,開口問他,“要不要喝薑湯?”
方才雨聲大,薑簷沒有聽出衛寂的異樣,此刻回到屋中才發覺他的嗓子有些啞。
今日是衛寂雨露期的最後一日,薑簷以為他身子不爽利,“還難受?”
衛寂搖搖頭,“燒退了,已經沒什麽大礙。”
薑簷垂眸看著衛寂,“那眼睛怎麽這麽紅?”
衛寂匆促地低下頭,“沒有。”
薑簷察覺到不對,抬起衛寂的臉,這才發現他的眼皮不僅有些紅,眼眶還泛著細細的紅絲,頓時惱了。
薑簷冷聲問,“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了?”
衛寂輕輕推開薑簷的手,轉開這個話題,“殿下怎麽進來的?”
雖然薑簷有宅子的鑰匙,可他沒聽見開門聲,而且門是從裏麵落鎖的。
薑簷並不好糊弄,摸著衛寂發紅的眼角,“誰欺負你了?”
他的指尖有些涼,還帶著雨水的濕意,衛寂眼睫動了一下,垂下眼衝薑簷搖了一下頭。
薑簷沉下臉,聲音含著怒意,“侯府的人來過?”
這世上能叫衛寂這樣傷心的,大概隻有鎮遠候府的衛宗建,或者是他那個祖母了。
看著眼前這個低斂眉目的安靜少年,薑簷不明白為什麽會有人不喜歡衛寂?
薑簷一直不喜歡衛宗建,這一刻對衛宗建的厭惡到達了頂峰,因為他總是讓衛寂難過。
“不用理他們。”薑簷低下頭貼在衛寂眉心,嗓音低沉,“日後我們好好過自己的日子。”
並非所有父母都愛自己的孩子,衛寂早已明白自己是那個得不到寵愛的孩子,他也接受這樣一件事實。
在親口與衛宗建說自己不會再回去後,心間漫上來一股難言的苦楚,並不是對衛宗建還有眷戀,那種難過更像是傷口愈合前的最後一次陣痛。
在這瞬他徹底放下了,心中的愁雲因為薑簷那句‘我們’而消散。
衛寂掀眸看向凝視著自己的薑簷,終於露出一點笑,然後點頭,“嗯。”
薑簷的喉頭攢動,半晌才說,“我不能在這裏待很久。”
他嘴上這麽說著,手臂卻環住了衛寂。
聽著門外疾風驟雨,衛寂麵上浮現憂色,“現下就走麽?”
衛寂雨露期剛過,身上那種令人舒服的氣味並未完全消失,薑簷忍不住窩在衛寂脖頸。
他嗓音黏糊道:“就是來看看你,你若是想我多待一會兒,也可以再留半刻鍾。”
想到皇後要他倆避嫌的話,衛寂心下為難。
這樣大的雨,若是路上出了事怎麽辦,可要留薑簷也不太好。
薑簷忍不住偷偷去嗅衛寂耳後,衛寂的心思不在這裏,望著門喃喃自語那般,“不知雨什麽時候能停?”
薑簷抬起頭,眼睛蒙了霧靄似的,看著衛寂比平時要紅潤的唇。
似乎察覺到灼熱的視線,衛寂側眸看了過來。
對上薑簷迷蒙的雙眸,衛寂微微一怔,說話也磕巴起來,“怎,怎麽了?”
薑簷抱怨似的說,“日子過得真慢。”
衛寂眼睫動了一下,低聲含糊地說了一句,“快了。”
薑簷覺得一點都不快,衛寂不在他身邊的日子讓他很焦躁。
見薑簷不高興地抿著唇,像一個負氣的孩子,衛寂眼眸動了一下,而後在他唇上蜻蜓點水地飛快碰了一下。
衛寂鮮少主動親他,薑簷一下子睜大了眼睛,捂住自己被親的地方,呼吸急促地看著衛寂。
他這麽大的反應,倒是叫衛寂有些不知所措。
薑簷回過神後,抱住衛寂含住了他的唇瓣。
薑簷一邊親衛寂,一邊向衛寂抱怨,他說話時的鼻音很重,吐字有些含糊不清。
這段時間他過得很不順心,好像全天下的人都惹到了他似的。
在外麵薑簷是雷厲風行的太子,頗有當年明德帝的影子,處事變得越來越沉穩。
但此時此刻站在衛寂麵前的薑簷,不再是一國儲君,而是一個嬌氣到甚至有點事多的少年。
就連金福瑞走路聲他都要跟衛寂說一說,“我每次剛睡下,就會被他走來走去的聲音吵醒。”
衛寂覺得不該如此,金公公一向心細,又照顧薑簷這麽多年,最是了解薑簷的生活習性。
衛寂不解,“金公公為何要在殿下睡著後踱步?”
薑簷偷蹭著衛寂,大聲抱怨,“我怎麽知道他?因為他,我好幾晚都沒睡好覺。”
他說的是雨露期,每次到了喝清心湯的時辰,薑簷便會裝睡想蒙混過關。
金福瑞豈會不知道他心中的算盤,隻得端著藥故意在薑簷床頭來回踱步。
薑簷被他吵煩了,又擔心他來衛寂這裏的時候會告小狀,因此隻能起來喝藥。
衛寂不知薑簷這話有許多水分,雖一頭霧水,但還是道:“那等他下次來了,臣跟他說一說,讓他在殿下睡覺時小聲些。”
薑簷含糊地‘嗯’了一聲。
說完金福瑞,他又跟衛寂數落其他事。
薑簷怎麽說,衛寂便怎麽信。
薑簷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樣,衛寂便真覺得他最近瘦了許多,眼下泛青,滿臉倦意,吃了好多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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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頭的雨漸漸停了,竟露出了半輪銀月。
薑簷說最多在衛寂這裏待半刻鍾,實則待了大半個時辰。
馬上就要到宵禁的時辰,再不回去便徹底回不去了,薑簷私心想多留宿,但想起他母後的叮囑,這個念頭立刻打消了。
衛寂拿著一盞燈籠,親自將薑簷送到門口。
薑簷打開門閂,轉頭看向衛寂。
衛寂清秀的麵容映著薄黃的燈,眼眸烏潤,讓人一看便心生喜愛。
薑簷喉結滑動了一下,低聲說,“回去罷。”
衛寂:“路上小心。”
薑簷並未說話,隻是湊過去在衛寂眸上落了一個吻,之後他頭也不回地走了,怕這麽待下去更不願意走。
直到薑簷的身影消失在漆黑的巷子,衛寂才收回目光,將房門關上。
一轉頭,虞姑姑不知什麽時候出來了,衛寂受驚地向後仰了一下,不自覺握緊手中燈籠。
虞姑姑披著一件風衣,溫聲提醒衛寂,“快進屋,夜裏涼。”
衛寂應了一聲,踏過院中的石板拾階而上,“姑姑也快回去睡,我沒什麽事。”
見他不似先前那麽低落,虞姑姑安下心,“好。”
衛寂這才推開門,腳步輕快地進了屋。
虞姑姑望了緊閉的門扉一眼,有片刻的沉思,隨後搖頭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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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過衛寂一麵後,薑簷的心情顯而易見地轉好,不像前幾日那樣仇大苦深。
但沒過兩日,他又開始焦躁起來,這次卻極力忍耐著沒去找衛寂。
轉眼入了冬,虞姑姑種的白菜長了出來,熟了之後衛寂與她一塊收進地窖中。
到了十一月,太後的一年喪期終於過了,不日便有言官勸諫明德帝,太子到了適婚的年紀,該定下一門親事。
第一場冬雪過後,皇上下旨封衛寂為永楽郡王,春後與太子薑簷完婚。
皇上不僅封了衛寂郡王,還賜了府宅,到時衛寂出嫁時便不用從侯府,直接從他的郡王府到東宮。
這是薑簷特意向明德帝求來的,他不想讓衛寂從侯府出嫁,又不想衛寂擔一個不孝的名聲,想了兩日才想到這個折中的辦法。
成了永楽郡王後,衛寂便暫且辭了官。
聖旨下來後,衛老太太親自來了一趟。
衛寂除了一方小宅子、幾本古籍,以及一些散碎的銀兩,當真是兩手空空,備不起豐厚的嫁妝。
衛老太太此番來,便是想要與衛寂商議嫁妝一事。
這份嫁妝自然由鎮遠侯府出,衛宗建那邊也鬆了口,擬了一些清單。
老太太被公主府派來的女官客氣地請進門之後,談及嫁妝時女官婉拒她的禮單,說是皇後娘娘待衛寂如親子,叫公主備下了嫁妝。
這樣的事不是沒有,前朝一位太子妃的嫁妝便是皇後備下的。
不過因為那太子妃是孤女,其父隨著皇上一塊起義造的反,後來在一場戰事裏救駕而死。
皇上登基後,便為自己的兒子與那個將軍留下的孤女賜了婚,皇後為其備了十裏紅妝。
今朝還沒過這樣的先例,皇後跟東宮那邊什麽意思再明白不過了,衛老太太隻覺得臉麵火辣辣的。
女官說這些話時,衛寂便在一旁垂眸不語。
其實他也驚愕,並不知道皇後要出嫁妝,秦箏派這位女官來隻說是教他規矩,沒與他說這事。
看著不言不語的衛寂,有那麽一瞬衛老太太是想問他,是否真的不打算認他們了?
但在話出口之前,她忍住了,什麽都沒有說,抱著禮單步履蹣跚地離開了。
衛寂經事少,未曾想成婚還會牽扯這麽多事,這麽多人馬。
下午公主府派馬車過來,說是公主有事要請衛寂過去一敘。
衛寂還以為又是為了婚嫁一事,等到了公主府,隨府中的女官去了暖閣,推門看見的竟是一身玄衣的薑簷。
見衛寂呆在門口,薑簷將他拉進來,迅速關上了房門。
離上次在宮裏遙遙望了一眼,到如今已有半個多月沒見,薑簷十分想衛寂,在衛寂頸窩亂拱了一通,好似要將自己沾上他的氣味。
衛寂僵在原地,半晌才抬手一下一下輕輕地拍著薑簷的後背,像是在給他順毛。
薑簷果真不動了,枕在衛寂肩頭,小聲抱怨,“日子過得真慢。”
聽到他又說這話,衛寂的唇小幅度彎了彎。
衛寂看了一眼懷中的人,然後開口問,“嫁妝一事也是殿下求的麽?”
薑簷“嗯”了一聲。
衛寂一聽真的慌了,“這不好。”
薑簷抬起頭,“哪裏不好?”
衛寂訥訥地說,“臣能湊一湊,怎麽好讓皇後娘娘……不合規矩的。”
薑簷向皇後求這樣‘荒唐’的一件事,皇後勢必要問為什麽侯府不出一份嫁妝,到時候就會牽扯出他與家中關係不睦。
這並不是一件光彩的事,衛寂不想皇後娘娘瞧不上自己。
薑簷道:“我沒求我母後,我跟我阿姐說的,她會為你備嫁妝,我給了她銀子。”
衛寂隨即從腰間取下自己的荷包,將散碎的銀兩跟銅板倒在掌心,從裏麵拿出一張銀票。
他有些窘迫地說,“這些先給殿下,臣家裏還有。”
雖然不算多,但他還能回去湊一湊,再不行把自己收的兩本古籍賣了。
薑簷倒是沒嫌衛寂的銀子少,隻是神色有一瞬的古怪,“我又不是不讓你留私房銀子,你這麽著急給我做什麽?”
衛寂微怔,一本正經向薑簷解釋,“這不是私房銀子,是嫁妝。”
薑簷:“不都一樣?”
兩人都未領略對方的意思,牛唇不對馬嘴地說了一會兒。
最終薑簷將衛寂的銀票收了,“既然你拿給我管,那我就給你管一管。”
衛寂:“臣不是讓殿下管,這銀子是交給公主的。”
薑簷:“交給她幹什麽?”
衛寂認真道:“殿下不是讓公主備嫁妝,這是購置嫁妝的銀子。”
薑簷臉拉了下來,將銀票又塞回衛寂手中。
意識到他生氣了,衛寂糊裏糊塗,不明白他為什麽又不高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