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我躺在張幹淨而平整的**,睜眼,是一道嫋嫋輕煙,從台幾上的香鼎裏飄然直上,迷蒙了眼前的一切,仿佛身處在一個不真實的空間裏……這樣的感覺曾經也有過,那是很小的時候,在自修家裏,一個五代相衍的書香門第……我和自修都很反感這種輕茫的氣息,那會讓人感到悵然若失。可是大司徒說,這不是失,是德。尉遲一門書香成家,時值今日,托祖宗恩德立業高堂,什麽都可以拋去,這香可不能斷。

如今又一個女人,披麻戴孝站在我麵前,說著同樣的話,“宇文世代書香傳家,先祖助我王謀取天下,乃至我後世分封盛陵廣邑,鍾鳴鼎食。豈能忘惠祖宗恩典,慕蝶就是無鼎烹食,也要以鼎生香,祭慰天靈。”

故人如昔,樸素的白衣,斜斜上飛的眉目,一如雪中白樺清聖高潔,眼中的淡雅至今未曾稍減,那一分坦然是我究其一生也無法學來的,即使在曾經欺騙了的人麵前,也絲毫沒有局促……又一個騙我的女人——宇文慕蝶。

我無奈的張開口,咽下她端來的藥,帶著一股淡淡的薄荷香,沁人心脾的……卻是冰涼。我的傷好得很快,少司命的醫術總是很神奇,可是治我的不是他,因為這世間不再有少司命。

人生如戲,這是慕蝶曾經對我說的。不論是非,無關情愛,眼前的女人不過將自己圈在綱常典譜裏配合一國之君的演繹,並且猶然默契的去適應一個泱泱大國王後的地位。

於是遞過喝了一半的瓷碗,誠心一笑……“楚王後通博醫典,救命之恩,東方沒齒不忘。”

她也笑了笑,仍是坦然,“慕蝶隻是受大王所托。他希望你快點好起來再赴沙場,免得又說他騙你。他那兩下子都是我教的,若是真讓他來醫你,非拖上十天半個月不可……試試看能不能下來走?”

我沒有立即起床,不知從哪裏冒出一股子慵散來,靠在床沿不願意動……其實應該已經可以上馬了,自己的傷勢還是自己最清楚……劍身穿腹的感覺卻怎麽也忘不掉,我側過臉對慕蝶說:“他人呢?我想見他。”

女子歪了歪頭,有些奇異的看著我,“他走了,回衍州了……你以為他還有理由留下來麽?”

“是呢……你說得沒錯,在他心裏,我是一個無法割舍的……附麗。”我放平四肢躺回被窩裏……心底生出一種無可名狀的落寞,宛如一曲笙歌,婉轉悠揚繪出昔日的空渺。窗外颯颯風起,屋室裏落下一片說不出的清冷。

“你不要在意,他隻是又逃跑了而已……他不甘心,他覺得自己窩囊。”

“我知道,”在涼州城門前把我拖住,就是舍不得殺我,可我情願……“對了,我也該走了。”已經沒有多餘的時間來安逸了。

“恩,吃了午飯再走吧。”

我看看台案上的漏滴,“現在已經過了午飯的時間了。”

“你這幾天躺著,都沒吃東西。”她說,極其自然的堵住了我將說下去的話。

算是給自己一個安慰,我點了點頭,然後起身下床,這才發現房間大得超乎我的想像,如果沒有記錯的話,這裏應該是予州郡守府。看來宇文的軍隊至少已經打過去兩個城池了,予州如此安穩,成了一座固若金湯的楚池……

剛剛油然升起了一陣憑吊,就被慕蝶打斷了,很無聊的一句話,“菜涼了,我叫人去熱一熱。”……她是故意的。

下午,我和慕蝶坐在廳堂裏用餐,她說到一些以前的事情,初陽十七年初,何渝在姑蘇行弱冠禮,那時候他說要帶我們回家鄉看妻子,大家就一起哄來涼州了……談到這裏慕蝶突然笑了,她說,“那家夥根本是在刺激你,結果你讓他更挫敗了。他呀,那會兒真像個孩子,我都吃了一驚呢。我十三歲就做了王妃,他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就是見到了,也要持操禮節……”

“慕蝶,你愛他麽?”我問。

“嗯?這話你問過了……倒是該問問你自己,那時候專程跑到風雷山上來問我這樣的話,問完了就走。東方,為什麽?”

“我……不知道。”我擱下筷子,又拿起來,思緒有些混亂。

“且不論你為何而來……”她說,“不過,你問完就走了,我猜……是因為我的答案讓你滿意了?”她說完笑了笑,有些狡黠的,卻讓我對一些東西變得不自在起來,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於是另開了個頭,

“有一年他要殺我,就是三年征戰後的那一年,我被謫守西鄴,他特意跑到姑蘇來陪我喝酒,然後叫我從涼州走。其實他知道我一定會任性,會選離涼州最遠的遼城,這樣一來就有利於他安插陷阱了。他……是真的要殺我。”我有些難過的看看慕蝶,越來越不自在了。怎麽每一句都如此揪心,隻要一說到那個人。

“你恨昭和麽?”她放下了手中的筷子,難得認真地問。

“不恨……”他是個混蛋。他比自修宇文差遠了……最讓人窩心的就是他連恨的機會也不願給我。

然後我們之間再也沒了話,偌大一個屋子恢複了它原本該有的清冷,我有一籌沒一籌的夾著菜,慕蝶也吃得精細。

飯吃到一半,她突然說:“對了,你前兩天看到大哥了麽?”

我心猛地一抽,手中的碗掉到了桌上,都不知道該如何回話……

“看到了,可是他……”……可是很遠。

她示意我把碗拿起來,然後給自己盛了一碗湯,說,“大哥很想你呢……你那一箭還真夠狠,他被昭和折騰回來的時候,怎麽也醒不過來,卻一直在叫你的名字。結果他醒來還哭了,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大哥哭呢。一點聲音也沒有,麵目有些猙獰的,難看極了。就像這樣……”她說完比劃了兩下,“昭和都想給他一刀算了,那樣子真比死還難受。可是昭和又不能陣前失將,硬給壓了下來……”

我不曉得自己是怎麽了,無論如何也停不了筷子,拚命的往嘴裏塞食物。我想多吃一點,想把幾天的飯量全補回來,就算食不知味也沒有關係。埋頭吃了好久,被她把頭硬掰了起來。

她一愣,我被她眼中的倒影楞住了。

“別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眼淚又不是靠忍就能忍住的,你這樣子更丟臉。”

一串零碎的馬蹄聲在屋外地響起,很輕,但是很急促。我怔怔地停住舉了一半的筷子,一下子又無法咽食了,被一種莫名的心緒堵了心口……直到聲音越來越大,地麵有了微微的震動,我再也忍不住,丟下碗筷就往屋外跑……

不是由眼而入……而是從心頭躍入眼。

冰雪棟斷的牆頭下,急切地飛過一道鱗光……連戰甲都未來及卸下的將領,手臂上插著一支同樣來不及拔下的箭,一路的風塵仆仆……我看著看著,視線已經模糊了。

戰馬上的人猛地勒住馬,猶帶著喘息。“想見你……所以就來了。”

“我……”我急切地一張口,才發現完全沒了言語……這家夥剛從戰場上退下,我看著他手臂上插的箭支,鮮紅的血順著末稍的翎羽一滴一滴漸在雪地裏……笨蛋,都不知道中箭了麽?

他順著我的目光看看自己身上的傷,有些猶豫的說,“我是不是來的太倉促了?……都沒有體麵。”

“……不知道……不、不是……”怎麽會?……我完全沒有辦法動彈,連腳下站著也是虛浮的。身邊空空的,要是有一棵樹……讓我扶住它,至少……至少不要摔倒才好。

他翻身下馬,遲疑的向前走了兩步,眼中滿滿的期待,“宇文隻有一個時辰……沒有話對宇文說麽?”

有,真的有話要說,可是……太多了,該從哪句說起呢?

不知道僵持了多久。他眼中的熱情一分分褪去,餘下的是掩不去的失落,“沒有麽?……沒有……那我走了。”

他說著轉過身,就要上馬。我心頭一顫,突然像脫了弦的箭一樣衝過去。

結果被他一個轉身抱住了。也許是撞擊得太過猛烈,小腹的傷口一陣**,痛得鑽心,以至使我四肢都有些抽搐,卻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死死摟住他脖子不放。

他在笑,有些得意的,暖暖地漾在臉上,卻讓我哭了。

“為什麽是鳳飛,不是長空?”

這是我開口問他的第一句話,這個曲子……我記得很牢。

“你說什麽?”……他有些忘了。

也許在他的記憶裏,我始終是那個站在鑰城之端,拿劍指著他喉嚨的家夥。

“我是說……你為我彈的曲子,”……鷹極長空何等威武,東方既不是身帶牢枷的的籠中獸,贈一曲長空野嶺無所拘束,不是更好麽?

“看來你還是沒有全明白,”他豪灑一笑,騰出隻手來,指向南方難得有一絲絢爛的天際,“彩鳳有翼必雙飛,東南五裏一徘徊……西域雄鷹的孤飛不適合你。宇文既然要你,怎麽舍得讓你獨自衝天……嗯,我是不是該讓你再明白點?”他說著把我抱了起來,向屋內走去。

慕蝶閑適的靠在門檻上,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褪下了孝服,換了一件青色的衣裳,“大哥還真是色欲熏心啊,今日方滿三個月孝期,就急不可待重振雄風……”

“蝶兒,你吃飽了麽?”

“我不撐。”

“蝶兒,你冷麽?”

“我不說風涼話。”

“那就好,你知道……飽暖思**欲……麽?”

她故做囂張的煽了煽袖子,宇文自然是笑的……這家夥根本就是什麽都打算好了。我居然也能陪他一起笑。

笑完了,卻是一陣尷尬寂寥,雙雙映入對方眼中。有些時候,越是興奮,越是為之不安的失落……越是咫尺,越是天涯。

黃昏漸近,窗外的風稀稀索索,榻褥裏的溫存隻是一種儀式,大家都很清楚,無法言傳而已。我們的過往猶如一部部難以串連的斷章曲,如果不是愛狠了,是無法將這些斷斷續續圓在心裏……然而一切都還未曾開始熾烈起來,就要匆匆的履行決別的儀式。這樣的愛情,何其奢侈。如果注定得不到上天的厚愛,為何要附上這樣一份別賜?

該如何珍視如此短暫一個時辰?

也許明天,就是沙場叫陣,兵戎幹戈,不分你死我活……

……宇文,我有點發抖呢。

你不會介意吧?

我不知道原來想幸福一下這麽難,竟是這種戰栗的感覺。

宇文……別再這樣下去了,我們都會被逼瘋的。

我以為會有彩鳳雙飛的翻雲覆雨,可我錯了。有的隻是一陣陣畏縮的纏綿,緩慢的撕咬著身體裏每一寸血肉。痛的感覺從未如此清晰過……一種緩慢的噬心的痛。

這個人,這個時間……都太過珍重了。

他的動作沉重而哽噎,按步就班得如完成一件無比艱巨的任務,我的心涼了又涼,我絲毫提不起他的興致。盡管我挺直身體努力去迎合,他仍沒有一絲激動的表露……一切開始變得漫長而艱澀起來。

我看見了他眼中簇簇幽晦篡動的火苗,他始終壓抑著,最終將眼光暗了暗,熄了那焰氣。然後時間就像停止了,在彼此的凝視中暗然若失的荒廢著……

是不是瘋狂錯過了,人就變得自然寂寞了?是不是太長太長的思念與等待,彼此唯一能懂得的……隻是小心翼翼。連心的悸動也變成了一種緩慢的滲透。

窗外,依舊是沒有落日的黃昏,灰沉的光線從窗棱裏一點點滲入,能把愛情都澆涼。

“怎麽了?”我有些急了,拉過他的頸開始不耐煩的催促他,“剛才是誰說要我的,怎麽反而沒了動作?”

“不是我……”他撐起了身體,有些慘淡的看著我。“不是我,是你,”他說,“是你繃得太緊了,我都不敢碰你。”

我一下子僵在了**。

他掀開被子,冷氣嗖嗖的鑽溜進來……我看到他胸口一道箭傷,這讓我難得的有些衝動起來,我想伸頭吻上去,他卻把被子拉回了。“不要看,”他說。“我們不是依靠著這樣的錯誤才能維係著,我們隻是不受上天恩寵……而已。宇文從來不祈求厚待,宇文走到今天,靠得是自己矢誌不渝的——信念。所以你,至少該學會不讓自己陷落。”

然後他披衣下了床,背過我說道:“我該走了。”

我仿佛被蠍子蜇了一下,這麽快……一瞬間的背影是如此決然,我手忙腳亂的從被褥裏掙出來,撲下床去抱住他,“宇文,想你,一直都在想。愛你恨你幾乎磨去了我全部的熱情,從未停止過想你。如果比想要多一點,那就是相思……可相思是澀的,甚至有些寒酸。我堂堂七尺男兒,你讓我去做那樣的事情……”

“不是你,是我。”他說著轉過身,戳戳我的鼻子,笑了。“是我在相思。”

我呆呆地看著他,有些尷尬的。他在暗示我至今吝嗇坦白……我還有稻草可以抓麽?如果沒有,為何放不開自己,為何還心存餘悸?我……還有別的奢望麽?我仍舊自私麽?怎麽能夠……怎麽能夠到這種不可救藥的地步!

“宇文,你愛我麽?”

“我……”他一張口,表情很是急切,卻被我一下子伸手捂住了。

“你看我,現在問這個問題,不嫌太多餘了麽?”

“可我……還是想聽你說。我第一次問呢……也就這麽一次,想用餘生來……”

他低頭堵住了我的話……我卻忘了去體味那個吻,我急於等待他的答案。分開的時候,他說,“我不說。”

“宇文……”我知道我說的話很怪異,我自己也不曉得為什麽要走回原點,可我已經無法判斷大家都會再做出什麽事了……所以給我一個不再猶豫的理由。

“別把什麽都往自己身上壓,你承受不了這麽多東西。所以不想……給你再添負擔,宇文隻說——此生不悔。”

我有些顫動,不知道用怎樣的言語才能表達出什麽。躊躇了半天,問道,“宇文,你打到哪裏了?”

“穎州。”他答。

“那……我跟你一起走,到了穎州,再兵分兩地,一決雌雄。我也……不後悔。”

“好。”他很痛快的說道,然後回頭看到了台幾上的一碗藥汁,那是我沒有喝完的。“你先回**去,這樣會著涼的。怎麽也該先把藥喝完了再走,不然……出師未捷身先死,後悔死你。”他說著洋洋灑灑的笑起來,一把將我甩回**。

我訥訥的伸手接過他遞來的碗,然後低頭喝藥……

不對,這味道不對!

剛入口的藥全都嗆了出來,猛一抬頭看到了他看我的眼,如此的小心謹慎……突然間我忍不住笑了……真是用心良苦啊!坦白……那麽多暗示那麽多感人肺腑的言語,我倒真是坦白了。可你……居然留了一手。不必這麽處心積慮……你以為我不曉得這是什麽東西?

我笑得很輕狂,將持碗的手移到了床的邊沿,“宇文何時做的手腳?真是利索啊,東方都不知道呢。”說完,手腕一翻……

卻被他眼疾手快的扶住了,藥汁有些濺了出來,染在被子上,很快變了顏色。“喝下去!你沒有選擇。”他持著藥碗厲聲說道,態度一下子堅硬無比……好快的反應。既然被挑穿了就索性放開不加絲毫修飾……

我有些絕望看著他,那種果決甚至有點殘忍的眼神幾乎要讓我窒息了,我下意識的向床裏挪了挪,“我不喝。”

他咬牙,狠狠一拳砸在床梁上,整個床鋪都開始瘋狂抖動起來,在我還來不及穩住自己的時候,他仰頭含了一口藥汁,堵上了我的嘴,四肢拚命壓下我所有的掙紮。

一陣天翻地覆撕纏的後,終於把那口藥給我灌了下去。

當他再抬起頭來,那眼裏又變成了一種沉甸甸的落寞……瞧,多麽神奇的一個人,我已經充分領教了他的變化無常。我靠在**用力的喘息……“宇文,為什麽……為什麽最後一個騙我的人,居然是你!”

“對不起……”他蹲在床沿,不著痕跡地掖了掖被子,眼中是濃重至極的悲哀,“宇文不想……不想和你沙場相見。宇文已經領教過一次了,所以不能……讓它發生第二次。宇文也很自私,想留住你,留住自己。就算會讓大家不幸,也毀不去自己這份心。”

我躺在**,感到四肢的力量漸漸散去,床梁上懸繞著有一陣沒一陣的詭異笑聲,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

什麽四海之內,什麽一抔黃土,又是誰自雕鞍配劍起就給我灌輸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騙人的!統統都是騙人的!……立場就是立場!永遠都是橫亙在國渡之中不可逾越的鴻溝!成敗死生。識英雄,重英雄……原來這句話根本就是列國武將用來安慰他們之間最難以啟齒的悲哀的調劑品!

終於笑開了,看到他走到門口,我送了他最後一句話:“宇文……你若要我死,隻要說一聲。”

他腳步頓了一下,然後義無反顧的邁出了門檻。

……

不多時,慕蝶出現在門口,她托著一盞燈,十分晃眼的。

“何必呢,他又不是給你喝毒藥。”

我笑,“若是毒藥……倒真的好了,一死百了。”……那種藥我太過熟悉了,叫做靡岑,會讓我半個月都四肢無力下不了床的東西,且藥石無解。小時候自修不願讓我隨父出征,就拿這玩意來拖置我……

我轉眼望向窗外的流風……半個月,他隻需要半個月,就能打到姑蘇了。

“既然明白無法挽回……為何還要說那樣的話?”

你……都聽到了麽?……“哪一句?”我百無聊賴的問。

“最後一句……你是故意的,你明知道那樣說他會有多寒心。你在報複,你想讓他難受。東方……為什麽?”

我睜眼看著床梁頂上精細的羅帳,在燭火的跳躍下,那些刺目的花色一片片碎裂在眼中,眼睛生生的痛……為什麽?……“別問我……我不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

頭開始疼,很突然的,像無數隻蠱蟲在裏麵開疆劈土,每一個縫隙都不放過,我連抬手抱住頭的力氣都沒有。思維從未有過的混亂,曾經無數次,哪怕是心滅氣絕的境地,也不曾失去一個立身之處。可現在……我的立場又該在哪裏?……我不知道該站在哪一處期望誰功成期望誰身死。為什麽要來……?就算沒有什麽機會了,就算結局已被注定,上天卻連一份期盼的心境都不願賜予我。我隻是一個被自己拖到各種爭戰中,卻又吝嗇給我一個立足點的荒謬絕倫的存在。

……

屋室很暗,暗得讓人從心底生出慌悶與無限壓抑。慕蝶依舊站在門口,眼神淡漠的看著我,泛紅的燭光映在她臉上也生不出絲毫溫暖,那是一種源自天性裏的涼薄。

“為什麽還不走?”我開口。

她仰頭,深吸了一口氣……“我在體味身為醫者的失敗,藥石可以拯救一個人的命,卻成就不了一個人的命運。”

“慕蝶,跟我說點什麽吧,什麽都好,你那套虛無縹緲的東西,一定很適合我這樣虛無的人。”

“我說了也沒有用。我以前同你說過的,還記得麽……我對你說人生不過是一次次的改變位置。”

那……我現在該站在什麽位置。

“我對你說隻有配合了才會輕鬆。”

我該去迎合誰?又該去背離誰?

“我對你說……有的時候認命一下,就是放過自己……

可是我錯了,大千世界所以充盈,是因為誰都有誰的性情與法則,我不能如此輕易的抹殺了你。倘若你真的做到了,東方也就不是東方了,更不是讓大哥和昭和都愛得刻骨銘心的東方了……”

燭火忽然被風刮滅了,眼前黑蒙蒙的。有時候,看不見……是一種幸運……

“我知道,他們都很愛我。可……”可我不是誰的附屬品!我是一個完整的人而不是殘缺不全的。所以別讓我看到……自己的堅持開始無稽了。

頭好痛,一陣陣劇烈的抽搐,那種欲裂欲炸的感覺像千萬把鋼銼在顱腔裏來回拖動,我覺得自己要瘋了,這種時候居然還不能動。唯一能做的就是把頭從左邊側向右邊,再從右邊側向左邊,反反複複,背心開始冒冷汗……

幾近麻木的腦子裏突然竄出一段小時候與父親的對話,

“立命本源,仕為何求?”

“伏劍同流, 斷機堪伍,生得其名,死得其所。”

“倘若有朝一日,為生所縛,而又死無價值,琅琊又當如何?”

他說,“不要讓自己等到那一天,酌機而行,殺身立斷!”

他的理念伊始貫穿了我整個人生。我父親驕傲慷慨甚至自負執拗。功高命蹇,由於他的生命過早的結束,而使我失了表範,這多出來的一截讓我無所適從……我不想重複他的末路,所以努力使自己有所變化。而這些不倫不類的……就是掙紮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