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不想死

秋子打來電話,說是晚上的飛機,夜裏三點到。在老田家吃完晚飯,三兒把車開回家,叫劉立把自己送到老田家休息一會兒,再借老田從廠裏開回來的車,趕往機場。

因為起飛機場天氣不好,秋子乘坐的飛機晚點到夜裏四點多才到達。幾個月不見,發秋子變樣了:頭發剪短了,腦後的馬尾巴沒了,看上去比以前精幹簡約;深色的西式職業套裝很服帖,極好地顯示出秋子的高佻大氣。秋子提著行李箱小跑著來到三兒身邊時,三兒盯著秋子問:“頭發呢?”秋子愣了一下,摸摸自己短發說:“哪有時間弄哪?我給剪了。”

“走吧,不早了。”三兒接過小行李箱,突然覺得,秋子離自己很遠。

車駛上高速公路,三兒把林誌清的病情詳細地給秋子講述了一回。聽完三兒的敘述,秋子拉過三兒的手,捏在手腕裏,念念叨叨地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三兒扭頭翻了秋子一眼,抽回手,埋怨道:“說對不起幹嘛?有病哪?”秋子搖搖頭,沒說話。

沉默了一會兒,三兒問:“請了幾天假?”秋子歉意地說:“一天,明天晚上就得走。票是田助理定的,沒告訴我她就把來回票定好了。公司要投三個標,田助理說,至少要打響一炮,要不到總公司不好說話。田助理還說,上海這個標尤其重要,不光對公司重要,對我也重要,上海市場大。設計是按我的方案改的,其實就是翻版重來,我必須參加。”

車到醫院前的院子邊上停下來,童林、紅姑和小西跑了過來。三兒拽拽小西問:“傻丫頭怎麽回來了?”小西怯笑著說:“昨天傍晚就回來了,晚上在小月姐那兒住著。”

“今天是周末。”紅姑從後座取出秋子的小行李箱,“要不都來了呢?”

童林挽住剛下車的秋子。秋子茫然地說:“周末呢?”三兒說:“忙暈了。”

幾個年輕人默然地進了病房,來到林誌清床前。蘇老大讓到一邊,林誌清木然地打量著秋子,伸出沒有紮針的手,拍拍床沿。秋子移步來到床邊,側身坐了下來,抓住林誌清幹枯的手,眼淚掛上臉頰。這一刻,秋子能感受到林誌清眼光裏飽含的濃濃的父愛。

“就像你媽。”林誌清幸福地笑著,“頭發呢?”

“剪了。”秋子抬手擦擦淚,“爸,你怎麽了?”

“剪了也好看,”林誌清說,“什麽樣都好看。”

蘇老大眨眨眼,輕歎一聲,走到門外,覺得心裏憋悶得厲害。三兒跟了過去,隨蘇老大走到走廊的拐角,找到兩個空玻璃鋼椅子,拉蘇老大坐了下來。蘇老大掏出煙,遞一支給三兒。三兒摸出打火機,幫蘇老大點上。蘇老大抽了口煙,隨煙把胸口悶氣吐了出來。

“花這麽多錢,怎麽人還差了?”蘇老大問。

“本來就差,”三兒說,“他憋著。還吐血嗎?”

“還吐。肝不在胃外麵嗎?怎麽血到胃裏了?”

三兒也不太明白,無奈地哼了一聲。蘇老大問:“困了吧?”三兒搖搖頭,看見童林、紅姑和小西走了過來。三兒問:“怎麽了?”紅姑說:“叔叫你們過去。”三兒把煙頭扔到椅子下,用腳踩滅了:“你們去土菜館。中午我帶伯過去,洗個澡。伯身上有味了。”

“到我家吃飯唄。”童林建議。

“今天不了,改天。”三兒說。

回到病房,三兒和蘇老大在陪護小床邊坐下來。林誌清扭頭看著窗外說:“過年我到深圳去了,找到秋子舅舅了。”三兒提醒道:“不是說過嗎?”林誌清輕搖了一下頭:“我心想著,把他們找到了,秋子以後也多個人照顧。好不容易找到秋子大舅小光的櫃台,他把我帶到招待所,給我開了個房間。第二天,小光和秋子小舅小明一起來了,跟我一塊吃了飯,問了一下這邊的情況。我問他們怎麽樣,不跟我說,就說秋子外公去年去逝的。然後見不到人影了,等等不來,等等不來,我也不好再去找小光,人都不想搭理我。我自己續了幾天房錢,正月初八坐車回來了。指望不上他們,指望不上。也是我不好,先對不起他們。”

“外婆給我打電話了。”秋子說,“正月初五打的,我沒說,忙忘了。”

蘇老大問秋子:“外婆說什麽了?”秋子低頭說:“叫我跟三兒到深圳玩。大舅跟小舅也說話了,大舅說有事就找他。大舅跟小舅在那邊開店,賣電子產品。大姨離婚了,在東莞成了家,那人挺有錢的,孩子跟外婆。外婆不理大姨,不跟她來往。”蘇老大點點頭:“一家人還是一家人哪。”林誌清又扭頭看著窗外,自責道:“都是我不好。”蘇老大不滿地說:“誌清你能不能不想這事?”三兒籲口氣說:“好不好看以後,不看現在。”蘇老大又點點頭:“三兒說得對。誌清你就安心治病,什麽都不要想。病治好了,再對他們好不遲。”

“哥,我真不想死。”林誌清流下眼淚,“我想對他們好,對你們好。”

秋子看見林誌清流淚了,趕緊起身,掏出紙巾,給林誌清擦淚。蘇老大眼睛濕了。三兒也不舒服,深吸一口氣說:“我們也想你活著,但你得配合治療,不能老激動。”

胡小月留個大包間,做了一桌豐盛的飯菜,還給蘇老大準備了酒,但大家心情都不好,免強吃了點就放了碗。方師傅帶蘇老大去洗澡時,小黃給大家倒了茶。大家沉默地坐了好一會兒。秋子跟三兒說:“我想回去看看媽。”三兒起身帶秋子走出門。小西跟了出去。

回到家裏,秋子抱住二嬸,號啕大哭,大家跟著流淚。二嬸安慰秋子:“不哭了,三兒不說你爸好點了嗎?”秋子就知道哭,其實秋子不知道為什麽要哭。好不容易等秋子哭完了,二嬸給秋子擦擦淚,問秋子:“想吃什麽,我給你做去。”秋子說:“想吃汆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