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早不都是個死嗎

徐小欣帶人端來酒菜,給三兒和老甘倒好酒後又告辭退了出去。

三兒端起啤酒杯,和老甘碰了一下:“啤酒行吧?”老甘搖搖頭:“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現在不喝白酒了。”三兒抿了口酒,放下杯子感歎道:“吳叔要是把酒戒了多好?”老甘舉著杯子說:“上回興泰打我,我到他家住著,還勸他,勸不住哇。他那事你知道吧?”

“不說這事了,”三兒拿起筷子,“說了傷心。還說你的事吧。”

老甘喝了一大口啤酒,放下杯子接著說:“說我的事,那就說打架的事吧。他媽不是到高家老屋鬧嗎?後來我嶽父也來了,吵得那個架呀,哎,什麽不好聽的話都往外說。我不說你也知道說什麽。工人和高家老屋的人聽著都不服氣,出來幫我跟小餘說話,說我們天天跟老甘和小餘在一塊,從來就沒看他們有什麽事,你兒子天天也在廠裏呆著,總共就那麽幾間屋子,他又不是傻子。這麽著,他媽和我嶽父才走了。那狗日的不走哇,還在廠裏呆著。晚上吃飯,小餘就哭,委屈,說老甘,要不是看廠的麵子,要不是看你麵子,我早走了。這下不得了了,那小狗日的就問小餘,你看我爸什麽麵子?我爸是你什麽人你看他麵子?老子是氣不過,站起來打了他一巴掌。這一打又不得了了,跟老子對著來,老子舍不得打他,他舍得打老子!拿椅子砸,真砸。誌剛跟小許就看到我臉青了,沒看到我後背,疼了個把月,沒敢跟他們說。這他媽的這是什麽兒子?不是高家老屋的人來拉架,非打出人命不可。”

“他媽的什麽兒子?”三兒覺得好笑,“那你就這麽讓他打了?”

“那我還能怎麽辦?”老甘搖搖頭,“第二天他媽又來了。這回老子沒客氣了,我就問那娘兒倆,想不想日子過,想日子過就好好辦廠,不想日子過就算了,廠不辦了。”

三兒笑話道:“這就不客氣了?”老甘翻眼道:“那我還能怎麽不客氣?三兒點點頭。老甘又說:“這麽一說,那娘兒倆就傻了。沒小餘,沒我,他辦什麽廠?辦個屁廠哪?好不容易消停了一下子,那也架不住那狗日的天天在廠裏呆著,看犯人一樣。忍著唄。小餘心裏也不痛快,我就勸她,不痛快怎麽辦?廠不要了?她也忍著。前幾天跟我說,她不想幹了。她不幹廠怎麽辦?本來我們還想著,好好辦廠,等有錢了,買點地做個廠房,正式一些。她不幹我怎麽辦?沒廠我就沒事幹了,天天在家看那老柴棍子?還不如在幸福圩呆著。”三兒歎了口氣,想說話又憋了回去。老甘又說:“像誌剛那樣挺好,死了什麽都不管了。”

“叔你怎麽這麽想呢?”

“遲早不都是個死嗎?”

三兒憂悶地看著老甘。老甘搖搖頭:“三兒我說真的,沒意思,真沒意思。以前我就想著

,有錢就好了。現在富人多,我跟富人比不了,跟你比不了,跟農民比,跟拿死工資的人比我還行吧?銀行裏還有六七十萬呢,我還有個廠,今年這麽吵也能掙五六萬。有錢就快活了?不快活,一點不快活。以前我還想著,兒子長大了就好了,兒子工作了就好了;後來兒子坐牢了,我又想著,兒子出來就好了。現在他長大了,工作是丟了,人出來了。三兒你再看看我,我都好哪去了?從來就沒個好。辛辛苦苦跟小餘辦個廠,不說掙大錢,也是個依飯碗吧?偏偏那狗日的沒完沒了。上回跟誌剛喝酒,歎氣,說這人到底怎麽才快活,我現在真不知道,他也不知道。越活越糊塗,越活越不知道。要說誌剛也還行吧?在清水街上不算拔尖的也算中等靠上的吧?他就是快活不起來。要不他想不開呢?為那點錢還犯錯誤。你說就那點錢,他跟我開口,跟你開口,我不給他呀?你不給他呀?跟你跟我,他就是張不開那個口。他就是想不開,非要兒子考什麽狗屁大學,偏偏他那兒子跟我兒子一樣,也是個不成器的東西。我這都說到哪去了?不快活知道吧?三兒,不快活,反正就是不快活。”

“叔你就想著快活唄。”

“沒快活我往哪想去?”

三兒籲了口氣,老甘鬱悶地捏著酒杯。三兒打量了一下老甘。

這個時候老甘早就不是三兒最初認識那個爽直粗俗邋裏邋遢的老甘了,臉色清朗了,穿著講究了;但三兒總覺得,那時候的老甘是快樂的,那時候的老甘有想頭,有盼頭,所以那個時候的老甘是快樂的;三兒隱隱地感覺到,現在的老甘也有想頭,但現在的老甘覺得這想頭沒盼頭,所以現在的老甘不快樂。老甘所有的變化都應該和這個想頭有關,但三兒不好將這種感覺說出來,也不知道該怎麽說,即使把說出來,即使說對了,老甘也不會承認。

“怎麽不說話了?”老甘給三兒扔了支煙,“我就想說說話,要不早走了。你來之前我還想著,怎麽把我扔到這兒了,我以為你不來了。誌剛走了,以後就跟你說話了。”

三兒撿起煙,捏捏脖子,眨眼想了一下,還是不知道怎麽說好。老甘給三兒遞過火,埋怨道:“發財了,瞧不起我了?”三兒搖搖頭:“叔你說什麽呢?當初要不是你跟吳叔,我到哪發財去?現在都說第一桶金。我的第一桶金是拉魚拉的,不是你跟吳叔,我到哪掙這第一桶金?”老甘抽了口煙:“你也幫我了。要不是你在菜市場找的那些魚販子,我跟宋寧那時候的情況也差不多,魚賣不掉還要賠錢,賣得掉人也留幸福圩了,累死了。累是累點,那時候快恬哇,一身腥味,一身煙味,一身酒味,還樂,跟那幾個小工開玩笑,那玩笑都開得沒邊沒沿了,你跟秋子去我還開玩笑呢。後來那狗日的坐牢了就沒心思開玩笑喝酒了。”

“你也是跟自己過不去,”三兒說,“還跟以前一樣開玩笑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