驀然回首,一千個日夜苦苦找尋的那人就站在當地,素衣碧裳,青絲綰成高髻,耳中雪白的明月璫在陽光下反射著柔光,臂彎的提籃中,是滿滿的青翠桑葉。
楊宣公三十三年,春二月,伐薑。
秋九月,滅薑。
冬十月,改薑地為薑郡,封公子琮於薑郡。
冬至日,漪湖水涸,湖底白骨磊磊如山,魔劍出。
公子琮集湖底白骨數千並薑王及魔劍合葬,稱“二王墓”。民以“劍塚”呼之。
三十四年,春三月,有流星出於澤邑,色玄赤相雜,如漆如血,光燭地,長可十丈,大一圍,動搖如雙角,隱隱可見一人形垂於天地。
劍塚裂,魔劍出,與人形合,須臾不見,或曰天魔索劍。
繼而四麵隕石或大如盂,或如雞子,耀耀如雨下,至昏方止。民死傷者眾。稱“天劍之變”。————《戰國竹帛策》
暮春三月,楊柳依依,漫天飛舞的柳絮撲麵而來,像是飛花,又像是細雪。
楊國多楊花,薑國卻多柳絮。楊花輕而飄,隨風抱成大團,直上九霄,更像是隆冬的朔雪。柳絮綿而潤,細細小小的在地麵滾動著,像是散落一地的亂瓊碎玉。
三年了……黎啟臣已在這薑郡度過了三年,但每到季節更替,風物變改之時,總是忍不住頓生深深的懷鄉之情。
遠望數裏,盡皆是叢叢荊桑,間或有一兩株碧桃佇立其間,紅綠間雜,令人悅目。那些采桑女嫋嫋婷婷地穿梭來去,在高大的荊桑上或坐或站,雙手如飛地采摘桑葉,衣袂飄飄,如同棲息在樹上的鸞鳥。這些如花女子舉袖如雲,揮汗如雨,裙影與蝶影翻飛,人麵與千樹爭色,竟是說不盡的繁華美好。三年前戰爭帶來的傷痕,仿佛如船行水上,過水無痕,已經愈合得毫無痕跡。
一陣鑾鈴聲響,一輛駟馬軒車遠遠駛來,四匹馬一般高矮,一色的白身黃鬃,車是楓木製成,淡黃而油潤,顯得分外輕盈。車內有兩個人,長者不過三十,端凝穩重,幼者隻有四五歲,玉雪可愛,兩人均穿著一模一樣的紫錦深衣。
車聲轔轔,從黎啟臣身邊駛過,黎啟臣避讓道旁,微微躬身行禮。
車中的長者向黎啟臣點頭致意,正是公子琮,那幼童也轉過臉來,也向黎啟臣破顏一笑,這父子二人臉上的笑容是如此的溫和和親,讓人如沐春風。
黎啟臣不禁感慨,晏薇的孩子,應該也快有這般大小了。
三年前那“雙龍化魚墜”出現後,晏薇便不見了,公子瑝派人尋遍了澤邑,也沒有找到她的蹤跡……薑國地界改名薑郡,成了公子琮的封邑,公子琮為薑王龍嵬和太子龍陽修建了陵墓。陵上芳草幾番黃了又綠,綠了又黃,黎啟臣已踏遍了薑郡的山山水水,一幅薑郡的輿圖已經繪製到收煞,隻剩下這東南一隅的雅歌,卻始終沒有發現晏薇的任何蹤跡……
車緩緩行過,車後揚起的輕塵迷了人眼,也亂了人心……
輕塵中,一個小小黑影向車輪下滾了過去。
黎啟臣暗叫不好,縱身一躍,輕舒猿臂,堪堪便把那黑影從車輪下撈了出來,而後著地一滾,順勢穩穩站在當地,這一串動作如行雲流水,快得似乎連衣服都不曾沾染到塵埃。
公子琮父子一左一右,從車上探出頭來回望,黎啟臣擺了擺手,示意無事,那車便沒有稍停,一路徑直駛了下去。
黎啟臣低頭看懷中物事,卻是一頭醬色的仔犬,短喙,闊口,一雙眼睛烏溜溜的,小腿又短又胖,四爪雪白,右前腿微微蜷曲著不能伸直,似乎還是被車輪碰到了。可能是因為疼痛,那仔犬“嗚嗚嗚”地輕聲哼著,倒像是個撒嬌的嬰兒。
“忠藎!忠藎……你沒事吧!碰傷了哪裏?快給我看看!”一個小男孩稚嫩的聲氣。
“忠藎?”黎啟臣心中一動,低頭看去,卻見一個三四歲的孩子,穿一身醬色的短衣袴褲,露著半截肥白的手臂,憨態可掬,看上去倒像是那仔犬幻化出的孩童。
黎啟臣俯身把那仔犬輕輕遞了過去,問道:“它是你家養的嗎?”
那男孩伸手接過,用力點了點頭:“嗯!”
“它叫‘忠藎’?”黎啟臣又問。
“嗯!娘給起的……”那男孩隨口答應著,一雙小手隻是在屈伸著仔犬的右前腿,似是在探看哪裏出了問題。
“你娘……是誰?”黎啟臣試探著問道。
那男孩白了黎啟臣一眼,說道:“我娘就是我娘,還有什麽是誰!”
黎啟臣不禁訝然。
那男孩又對仔犬柔聲說道:“忠藎乖,我去幫你采藥,你先忍忍,等下就不疼了哦!”
黎啟臣一笑,又問道:“你娘叫什麽名字,你爹呢?”
“……我沒有爹。”那男孩抬頭看著黎啟臣,抿著嘴,一臉的倔強。隨即又垂下了眼簾,小聲說道:“你幫我看著忠藎好麽?別讓它亂跑,我去采點藥,很快就回來……”說著把那仔犬遞給黎啟臣。
黎啟臣蹲身接過,沒等開口,那男孩便跑遠了。
黎啟臣站起身,隱隱覺得背後似乎有什麽人在盯著自己。
驀然回首,一千個日夜苦苦找尋的那人就站在當地,素衣碧裳,青絲綰成高髻,耳中雪白的明月璫在陽光下反射著柔光,臂彎的提籃中,是滿滿的青翠桑葉。
“晏薇!”黎啟臣上前幾步,“可找到你了!”
晏薇半側著身子,似乎想走,又似乎想留,谘趄著應道:“黎大哥……”
“這幾年,你過得好嗎?為何躲著我們……”黎啟臣柔聲說道。恨不得將眼前人擁到懷裏,再不放開。但那軟軟絨絨的“忠藎”橫在臂彎,占住了手臂,卻也是難以割舍。
晏薇低著頭,澀聲說道:“並沒有躲著你們,隻是……不知道怎麽麵對……”
黎啟臣歎道:“我們沒有護得你周全,應該是我們無法麵對你才對……”
晏薇苦笑一聲:“戰亂中,人如草芥,誰又能護得了誰……”
黎啟臣道:“你可知那時公子瑝幾乎將澤邑翻了個底朝天?若不是大王封他世子令他回懷都,他還會繼續找下去的。你可知公子琮和我三年來忙著做統計人丁、丈量田土這些不急之務又是為著什麽,不就是為了找你嗎?你怎能交了那玉就一走了之?”
晏薇抬起頭,眼裏已含了淚:“你們就當我死了……不好嗎?”
黎啟臣道:“那怎麽行?公子琮還欠你一個賭約,你還欠穆別一瓶藥,我……腿上的傷,還在等你治愈……”
晏薇輕輕歎道:“這舊傷已經拖延了太久,隻怕是很難愈可了……”
黎啟臣微笑道:“沒關係,我們還有半輩子的時間,可以慢慢療傷。”
晏薇沒說話,隻默默地,搭上了黎啟臣的右手脈搏。
黎啟臣把忠藎交到左手,右手一番,抓住了晏薇的腕子,說道:“這一次既找到了你,今生今世都不會放手了!不管你在擔心什麽、顧忌什麽,我總會替你擋在前麵的!”
晏薇歎了一聲,手中的提籃,咚的一聲,落在了地上。
晏薇笑著,眼中卻有兩行淚,滾滾滑落,淚水流過上翹的嘴角,便融入唇中不見了,臉上隻餘下明朗的笑。
“娘!娘!快來看我采的草藥。”那男孩擎著幾株草,遠遠地跑了過來。
晏薇忙拭淨了臉上的淚痕,轉身張開雙臂,迎了過去。
“娘!這是龍葵草2。對嗎?”那男孩把草藥舉得高高的。
“龍葵……”晏薇身子一顫,扭頭問黎啟臣道:“童率呢?童率怎樣了?”
黎啟臣答道:“他回鹽湖了。”
那男孩見晏薇不理他,忙晃動著手中的草,委屈地又叫了一聲:“娘……”
晏薇把那草接了過來,帶有柔毛和鋸齒的翠葉,開著小小白白的花,花心一點嬌黃,有些花落了,結了翠色的小圓果實,顫顫巍巍連成一串。
“對!這就是龍葵草,你知道怎麽配藥嗎?”晏薇微微彎下腰,輕撫著男孩的頭發,柔聲問道。
“和等量蔥白一起搗爛,加酒糟一鞠,調勻敷在患處!”那男孩聲音清清朗朗,一字一句像是背書,卻又帶著自信和得意。
“答對了!那就快去調配吧,小心些,別傷了手。”晏薇笑道。
“是!”男孩說著,便一蹦一跳地跑遠了。
看著那男孩逐漸遠去的身影,黎啟臣有點恍惚,輕聲問道:“他叫什麽名字?”
“晏楊。”晏薇也望向那遠去的身影,臉上也帶著恍惚而柔和的笑。
“陽光的陽?”黎啟臣側頭看著晏薇。
“不是……是楊國的楊。”晏薇笑著,看著黎啟臣的眼睛,眼中似有千言萬語。
“以後,改名叫黎楊,好嗎?”黎啟臣拉起晏薇的手,捫在自己胸前。
“……好!”晏薇說完,略有一絲羞赧,低下了頭。
黎啟臣順著晏薇的視線看過去,碧色的裙裾下,是春天新發的草,綿綿延延,無始無盡,由薑國蔓延到楊國,像一襲翠色的衣,護住了關山萬裏。
無邊連天新草,漸去漸遠還生。
草的春興秋亡,在人看來隻是尋常;國的百年興亡,在後世看來也如雲煙。
唯草色不變、山川不變,滋養著一世一代的人們,生息,繁衍,千年萬年,循環無盡……
(全文終)
注1
星言夙駕,說於桑田:見《詩經·國風·鄘風·定之方中》。
注2
龍葵:雙子葉植物綱茄目茄科茄屬植物,具有清熱、解毒、活血、消腫的療效。
注3
本文是架空文,其中出現的一部分風俗、文化、服飾等參考了戰國時期的社會狀況,但故事內容和人物純屬虛構,絕非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