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案上擺滿了大大小小的陶鑒,裏麵裝滿了熱水,冒著騰騰的熱氣。另有一個水盂吊在炭盆上,裏麵的水沸著,如湧泉連珠,騰波鼓浪。
轉頭一看,卻是公子琮,隻見他額上已經沁出了冷汗,渾身微微發顫,牙齒互相叩擊,得得有聲,可知正在強自忍耐著痛楚。
晏薇一見大驚,忙問道:“怎麽了?什麽地方不舒服?”
公子琮勉強露齒一笑道:“沒什麽……隻是……敷藥的地方……癢麻難忍。”
晏薇道:“父親這縑帛上雖未寫明用藥後的反應,但我從藥材配方判斷,敷藥後會有麻癢疼痛的感覺,隻未想到這麽嚴重。”邊說邊拉起公子琮的手,為他按壓揉捏手上的穴道止癢。
公子琮苦笑道:“不會這……十二個時辰……都這樣吧?”
晏薇柔聲安慰道:“應該不會的,放心吧,過一會兒就好了……你閉上眼,什麽都別想,最好能睡著了,一覺醒來,什麽都好了……”
公子琮依言閉上眼睛,不再說話。看得出他在強力克製,牙關咬得緊緊的,兩頰上的肌肉緊繃著,另一隻手緊緊抓住**的蒲席,手上的青筋都凸了起來。
黎啟臣回想起晏薇給自己治病的情景,也是這樣柔聲細氣的,疼痛難忍的時候,也會幫自己揉捏手上或耳上的穴道來止痛。
不覺已經到了晚餐時間,仆從奉上飯食,看了一眼睡在**的公子琮,便退下了。
公子琮聞到飯菜香,眼睜一線,醒了過來。
晏薇笑問:“現在感覺如何?是不是好多了?”
公子琮也粲然一笑道:“已經不癢了,隻微微有些痛。果然也沒有那麽難忍,隻有兩個時辰而已,今天是第一次,明日有了準備,便更不妨事了。”
“明日還會痛,你還要再忍耐些。”晏薇鬆了一口氣,顯得很是疲倦,可知這段時間一直擔著心事,怕療法上有什麽偏差。
第二日。
幾案上擺滿了大大小小的陶鑒,裏麵裝滿了熱水,冒著騰騰的熱氣。另有一個水盂吊在炭盆上,裏麵的水沸著,如湧泉連珠,騰波鼓浪。
窗外飄進來的幾朵楊花,聚攏在屋角,在風中微微打著旋兒。晏薇雙手捧了那團楊花,丟到窗外,又把窗簾兩角墜好,不讓一絲風進來。
黎啟臣和公子琮兩個病人,隻呆呆地看著,不知她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隻見晏薇把一切收拾停當,又用繩子把袖子係起,在身後打了個十字花結,露出一雙玉臂。公子琮看上去精神很好,打趣道:“這是做什麽,殺豬嗎?”
黎啟臣撐不住笑了起來,本來剛剛他也想說這話的,隻是轉念一想,倒像是諷刺公子琮是豬,未免過於無禮,便忍住了,想不到公子琮自己先說了出來。
晏薇也一笑:“今天這一步必須非常潔淨才行,若瘡口不幹淨,形成了瘡毒膿腫,便麻煩了。”邊說邊取出幾支竹簽,放在水盂中煮著。又拿出一瓶化玉膏,打開瓶塞,備在一旁。
公子琮道:“這是化玉膏,我這裏也有!”說著伸手在床邊一按,竟彈出一個暗格來,裏麵零星放了很多什物,其中最顯眼的,就是化玉膏那溫潤的玉瓶。公子琮拿起來遞給晏薇道,“另外還有兩瓶,在樓上藥室裏。”
晏薇接過細看,果然是自己父親手製,自己幫忙分裝的。於是問道:“這些都是送到宮中的啊,你是從哪裏弄來的?難道也是讓他們尋來的?你怎麽知道有這種藥呢?”
公子琮一笑:“他們每次換班時,有時會額外帶來一些日用之物,有餐具炊具,有布帛酒食,也有珍玩藥品等,這個就是他們帶來的,並不是我讓他們覓得的。”
黎啟臣點點頭:“這應該是公子的份例賞賜,其他公子也都有的……”
晏薇盯著那浸著竹簽的水盂看,過了片刻,見那水已經滾沸,雙掌一擊,說了聲:“好了!”
隻見晏薇在第一個陶鑒中淨了手,開始飛快地解下公子琮身上的布條,把散落的布條丟在第一個陶鑒中,取下的銅片和玉片丟在第二個陶鑒中,那銅片和玉片一入水,藥糊便溶入水中,水頃刻便變成青黑之色,嗅之已經全無藥氣,反而隱隱散著腥氣。
再看公子琮身上,敷過藥的地方,都起了大大小小的水泡,有的是很完整的一大顆,瑩潤剔透,像是寶石,有的則是幾小顆連成一片。水泡中的**,都呈淡淡的黃色,清澈透明。
晏薇取下所有的銅片玉片之後,用一雙竹箸從沸水中夾起一支竹簽,倏地刺向一個水泡的側麵,公子琮身子一抖,顯然甚為疼痛,但他並未呻吟出聲。
晏薇左手取過一小塊麻布,按壓在水泡上,擠出裏麵的汁液,隨即把麻布丟在第三個陶鑒中,反手用另一支竹簽挑起一點化玉膏,塗在水泡上。
待所有的穴位都處理完,晏薇已經額頭見汗,隻見她另取過麻布條來,把有水泡的部位都密密縛上,這一次果然是經過了計劃,盡量用最短的布條縛住所有的穴位,看上去比昨日清爽得多。
晏薇長出了一口氣,抹了一把額上的汗,在第四個陶鑒中淨了淨手,指著第一個陶鑒說:“這些布條,煮過晾幹之後還能再用。”說完又用竹箸攪動著第二個陶鑒裏麵的水,說道:“這水是有毒的,應該遠遠傾倒,不要讓人畜沾到,最好能深埋。這個陶鑒最大,記清楚它的樣子,不要弄混了。”
隻見她一邊說,一邊夾起一片玉片,在水裏抖動幾下,清滌掉上麵的藥物,丟到第四個陶鑒中,又指著第四個陶鑒說:“這些銅片玉片也是一樣,要煮過之後才能再用。”
黎啟臣看晏薇已是十分疲倦,說話也有些氣短,便接過竹箸,學著她的樣子,一片片夾起銅片玉片洗滌。隻見那些銅片的凹處已經沁出綠色的銅鏽,玉片上沿著天然形成的紋理,也沁入了一點點深色。
晏薇指著第三個陶鑒:“這個……我不確定是不是有毒,最好也傾倒深埋,那些麻布也就不能重複使用了。”
公子琮已經自己穿好了衣服,顯得一身輕鬆,笑道:“不妨的,所有這些需用之物,我都備辦了三倍,足夠使用的了,就是這些布條,也可丟掉,不必洗滌,一點麻布,沒什麽可惜的……”
晏薇輕輕一歎:“你錦衣玉食慣了,又哪裏知道珍惜物力呢……這樣是不對的……”
公子琮一呆,目不轉睛地盯著晏薇。
晏薇疑惑地睜大眼睛,望著公子琮問道:“我說錯了嗎?”
公子琮搖了搖頭:“沒有……隻是很久很久沒有聽到有人對我這樣說話了,你這樣不對,你應該怎樣做,你不能做什麽……”
第一個九天過去了,一切順利。
第一天敷藥,第二天挑破水泡,第三天休整一天,第四天再在另一批穴道上敷藥,如此往複,第七天又換一批穴道,三三進九,是一個循環。到得明天,又要回過頭,在第一次敷藥的穴位上再敷藥。每次敷上藥的頭兩個時辰,公子琮會感覺麻癢難當,卻並未出現晏薇一直擔心的凶險,每個人也都鬆了一口氣。
“你現在感覺如何?”晏薇問公子琮。
“沒什麽感覺,我這寒症,平常不發作的時候並沒有什麽感覺……嗯,手心似乎比以前暖了,好像也不像以前耐熱。”公子琮答道。他今日隻穿了一身雪白的素羅單衣,滾著梅紅的邊,沒有束冠,而是戴著梅紅色的幘,顯得一身輕鬆。
晏薇又道:“我這瓶化玉膏已經用光了,你那瓶也隻剩半瓶,你若還有,不妨取一些來。”
三人穿過後廳、正堂,進入閣樓藥室……頓時吃了一驚。原來滿箱滿櫃的藥材、書籍,竟然空空如也。地上浮著塵土,淩亂有些腳印,牆角還有些水漬。
黎啟臣心中一沉,怕什麽來什麽,這些人如果釜底抽薪,隻怕就要當場撕破臉,要怎樣周旋,才能再拖上十八日呢?
公子琮倒是還算鎮靜,回到大堂,沉聲喝道:“來人!”門外的兩個仆從應身而入,躬身等待吩咐。
公子琮突然厲聲暴喝道:“那些藥都哪裏去了?!”兩人嚇得渾身一顫,連連躬身,諾諾道:“小人不知。”
公子琮一揮手:“把你們管事的叫來,讓他跟我回話!”那兩人如蒙大赦,轉身出了房門。
公子琮輕撫胸口,似乎定了定心,轉身返回後廳,端坐於席上。
隻片刻,那身材高大的仆從便走了進來,步伐穩健,神情平和,深施一禮之後,站定了等著問話。
公子琮也不說話,隻定定地看著他,四目相對,那仆從便垂下了目光,不敢直視公子琮,但也並不開口。
兩人僵持了好一會兒,那仆從終於耐不住,開口說道:“回公子,前日下雨,屋頂漏水,藥材都濕了,咱們怕公子責怪,便沒有稟明公子,隻是自行修補屋頂,晾曬藥物。哪知昨日大風,咱們看管不當,藥材又被風吹落湖中,損失了大半,如今隻剩下一小半,也都是潮濕不堪用。咱們正在加緊派人出去采買,不過今年大旱,外麵已經成災,一時難以備辦齊全,請公子寬恕則個。這位黎公子若是急著醫病,咱們不妨先送他出穀,快馬加鞭,幾日便可到懷都,那裏各種藥品都是齊全的,也不會耽誤病情,您看這樣可好?”
黎啟臣聽得他這話說得滴水不漏,隻是想個理由要把自己二人送出穀去,看來之前公子琮說得沒錯,他們斷不肯將外人留在穀中一輩子的,隻怕是到了一定時間,或是看這外人和公子琮走得過近了,就想方設法把人弄走。
公子琮並不接那仆從的話,隻問道:“化玉膏呢?那玉瓶子總不會淋濕了吧?”
那仆從連連躬身道:“那個在的,因要翻修屋頂,人多雜亂,怕丟失了東西,那藥,還有書籍,都另存在正堂裏了,我這就給公子去拿。”說著轉身去到正堂,片刻便捧著兩瓶化玉膏進來,躬身放在幾案上。
公子琮聲音平淡:“剩下的藥,有多少算多少,都拿來給我看!”
那仆從也是麵無表情,目光下垂看著地板,不帶一絲抑揚頓挫地說道:“公子,您沒聽明白,那些藥,不是被吹到湖裏,就是潮濕朽壞如泥,一點兒不剩,全都不堪用了。”
公子琮一怔,麵露慍色,但隨即長出了一口氣,竟是微微一笑,緩緩說道:“那也算了,不值什麽,你們加緊采辦便是,隻是那湖水便不能飲了,裏麵有不少是毒藥。”
那仆從愣了一下,結結巴巴地說道:“這個……這湖這麽大,應……應該不妨事吧?”
公子琮怒道:“你若覺得不妨事,那就不妨自己試試!我知道你們之前飼喂那些牲畜禽鳥用的就是湖水,從今以後一律用井水,若那些牲畜禽鳥有一隻死了,我唯你是問!”說到後來,聲色俱厲。那仆從打了一個寒噤,諾諾連聲。
公子琮突然神色緩和下來,柔聲說道:“你再讓下頭人好好查查,說不定能有些藥材並未受損,隻是一時忙亂,不記得放在哪裏了,都清點出來,拿給我驗看。”那仆從點頭稱是,就要轉身退出。
公子琮又補了一句:“晚餐之前,來找我回話。”
注1
困於赤紱,乃徐有說:見《周易·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