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琮箕踞在席上,抱著一壇酒,是那種尖底的酒壇,那尖底就正正杵在他兩腿中間,姿勢極為不雅,但他似乎已經全然不在意。
月如鉤,掛在樓頭。
素紗的窗簾已經不見了,夜風吹進來,吹得滿室的燈火歪向一側。那樹形銅燈有一人高,枝杈縱橫,燈盤疊疊,想必是因為又大又重,沒有被拿走。此刻燃起來,倒給這一片狼藉鍍上了一層奢靡的金色,仿佛一切都還是完好如初的從前。
三人聚在右翼的夾室裏,那是之前晏薇的房間。
右翼這三間房原就是作為客室使用,陳設較為簡單樸素,因此並未遭到太多破壞,除了細軟的簾帳幕帷之類被拿走之外,家具陳設均保持完好。
公子琮箕踞在席上,抱著一壇酒,是那種尖底的酒壇,那尖底就正正杵在他兩腿中間,姿勢極為不雅,但他似乎已經全然不在意。晏薇以床欄杆當作憑幾,半趴伏半倚靠著。兩人都是不言不動。
黎啟臣依然在炭火上煮著粥,米是從樹屋中取來的,水卻是在地穴中汲來的。樓下的井中,竟然浸著給公子琮治病用的那幾隻大陶鑒,尤其是最大的那隻,用來洗滌銅片玉片的,最為顯眼。水汲上來,微微帶著些青灰色,散著腥氣,想必是那有毒的藥汁被傾倒了進去。井水,已經不能再用了。
所有的衣物也都被洗劫一空,好在公子琮還在那樹屋中備了兩身,這才把身上的濕衣服換了下來。洗衣的水也要去湖中或地穴去取,十分不便。更何況連水桶、銅斧等工具器物也都沒有,能帶走的都帶走了,不能帶走的,不是沉到了井裏,就是沉到了湖裏。當真是一絲生機也不留。
那壇酒,卻是公子琮數年前埋在樓旁合歡樹下的,此刻挖了出來。
透過窗,便能見到那棵高大的合歡樹,碩大如車蓋的樹冠上,綴滿了馬纓一樣的粉色花朵,微微有些香氣,飄忽地散進來。
粥已經煮好,黎啟臣分別盛了,放在案上,故作輕鬆地道:“畢竟有桌案了,總比在地穴中強些。”
公子琮並不答,一把揭開那酒壇的封口,捧起來欲飲。一股濃烈的酒香頓時充滿鼻端,果然是陳年佳釀。
“你不能喝!”晏薇從旁衝過來,按住了酒壇。
“你憑什麽管我?”公子琮眼睛中布滿了血絲,顯得麵目猙獰。
“就憑我是你的醫生,此療法施行期間絕對不能飲酒!否則性命堪憂!我說了不行就是不行!”晏薇似乎也有點失控。
“醫生……”公子琮抬起手臂,衣袖順著手臂從手腕滑向手肘,**的前臂上,沿著經脈,隱隱的紅疹像蚯蚓,在皮膚下凸隆著,那些已經兩次敷過藥的穴位,水泡的位置,皮膚已經結成膜一樣的薄薄硬痂,灰黑色,像昆蟲的翅膀,看上去有幾分可怖。公子琮看著自己的手臂,慘然一笑道:“這算醫好了嗎?”
晏薇垂下眼簾,不再說話,但雙手仍死死按住那酒壇。
公子琮喃喃說道:“放開手……我心裏難過……我要喝酒!”
晏薇輕輕搖頭,低聲說道:“它們死了,確實讓人難過,但它們畢竟是畜生,你不必……”
公子琮打斷她的話:“你懂什麽?!他們不是畜生!他們是我的親友!隻有他們不會害我,隻有他們在我身邊,我才不會戒備!我才覺得心安!你這種每日在父母膝下承歡的人永遠不懂!”說著用力撥開晏薇的手,舉起酒壇欲飲。
晏薇手一揚,打落了公子琮手中的酒壇,咣當一聲,酒壇碎成片片,酒汁四濺,濃香醉人。星星點點的酒汁濺在兩人的衣袂上,如同染纈出的花朵。
公子琮滿臉通紅,怒視著晏薇,突然抬起手,一掌向晏薇臉頰摑去!晏薇的臉登時腫了起來,五個指印清晰可辨,還沒等黎啟臣有所動作,隻見晏薇已經抬手回摑了過去。
晏薇力氣不大,公子琮的臉上隻留下了淺淺的紅痕。但是這足以讓他驚住,從小到大,從未有人動過他一根指頭,這是第一次,有人打他。
“就算它們是親友,你就要自暴自棄嗎?如果全天下的人死了親友,都要拿自己的命不當命,那天下早已沒人了!你的兄弟當中,有的生下來便死了,有的三五歲便死了,有的被人毒殺,你這點病痛算什麽?你這些不會說話的親友又算什麽?若它們知道你這樣輕賤自己的性命,它們肯定會想,不如和你交換,讓你早早死了,倒也幹淨!”晏薇像連珠炮似的吐出這一番話,不僅是公子琮,連黎啟臣也驚呆了。
又是新的一天,風和日麗,雲淡風輕。
晏薇準備好應用之物,走到公子琮麵前,平平淡淡地說道:“把頭發結好,衣服脫掉。”說完便站著不動等待。
公子琮抬起頭,定定地看著晏薇,問道:“你還肯為我治病?”
晏薇依然平淡地說道:“為什麽不肯?你是病人,醫生不會和病人一般見識,我既然開了頭,就要為你醫治到底。”雖然已經過了一夜,她左頰依然微微有些紅腫。
公子琮抬起右手,輕輕撫摸著晏薇的臉,問道:“還疼嗎?”
晏薇的頭略躲了一下,便停住了,也不說話,就這樣不動,任公子琮的手指在臉上拂過,眼裏漸漸有了淚,直到有一滴淚悄然滑落,才用手背拂拭了一下,用力搖了搖頭。
“能幫我結一下頭發嗎?”公子琮輕輕地問。
晏薇皺了皺眉,似乎有些不快,但沒說什麽,走到公子琮身後,簡單地幫他把頭發束好,順勢脫下了他的外衣。
黎啟臣一直留心看著,生怕他們再起衝突,此時看見公子琮**的胸膛,不由得低聲驚呼。隻見公子琮的前胸兩側,自肘至腋下,自腋下至胸口,墳起一片紅疹,尤其是腋下部位,腫起很高,看上去十分可怖。
晏薇也是大驚,忙拉過公子琮手腕把脈,又換過另一隻手,眉頭緊鎖著,額上也見了汗,問道:“什麽時候開始的,還覺得哪些地方不舒服?”
公子琮聲音依然很輕,好像是做錯事的孩子一般:“別的地方……並沒有什麽不適,昨天夜裏就覺得這裏不太對,隻是……不想擾了你們,便沒有聲張……早上起來就發現手臂抬不起了,所以……適才才要你幫我結發。”
晏薇說道:“不要緊的,這是以毒攻毒的療法,這藥本身毒性猛烈,也許是昨日你浸了湖水受了寒,或者酒氣蒸騰,把它的毒性誘發出來了。我先給你敷上藥,再出去找些草藥給你解毒。”
黎啟臣聽了這話,暗暗後怕,若是昨日公子琮飲了酒,隻怕今日狀況更不可收拾了。
今日是第三輪九日的第一天,黎啟臣藥浴的藥早已用完。晏薇為公子琮敷了藥,便收拾行裝準備出門。公子琮卻道:“我和你一起去吧!”
晏薇道:“不行!你剛敷了藥,等下還有得難受呢,不能隨意走動。”
公子琮道:“這裏到處都是機關,你不識道路,隻怕有危險,若被機關困住,還得我去找你,反而誤事。這藥的癢麻感,一次比一次輕,到處走動走動,反而容易忍耐。”
晏薇沉吟片刻,道:“也罷,有我看護著,萬一有什麽意外,也可隨時處理。”轉頭又向黎啟臣道,“你也不可太勞累,咱們飯食從簡,也不必去汲太多水,隻忍過這幾天,我們就可以出去了。”
黎啟臣點點頭,心中卻道童率不知道什麽時候才回來,公子琮的病也不知結果如何,這中間不知會不會橫生變故。眼下的難關是缺衣少食斷水,甚至燈盞中的油也撐不了幾天,過上幾天,隻怕就要鑽木取火、打獵果腹了。
站在樓上,看到公子琮和晏薇兩人並肩遠去的背影,黎啟臣心中不由得生出一絲悵惘。
公子琮和晏薇兩人來到鎜穀的北側,這裏地氣幹燥,又是陽坡,生長的植物和其他地方大異。
晏薇忙著采擷藥材,公子琮卻用手搭在額上,遮住陽光,向遠處眺望,過了許久,發出一聲深長歎息。
晏薇驚問:“怎麽了?是哪裏不舒服嗎?”
公子琮搖搖頭,指著遠處說:“那裏,就是出穀道路的路口了……這些年\來,不知道多少次,我站在那裏,下不了決心邁出第一步。歲數越大,越是膽怯……也許瘴氣並沒有那麽可怕,道路也沒有那麽難行,也許……就像你說的,風水堪輿,原本就是無稽之談,犯不上為這虛妄的說法搭上一生,我出去之後,這裏還是這樣,楊國還是這樣,一切都會照常……”
晏薇道:“不管怎樣,這裏沒法繼續住人了,你是不得不出去,就算風水有異變,須怪不到你頭上。有我們和你一起,你不必擔心。”說著從懷裏掏出四個香囊。那香囊是織錦製成,四個一模一樣,手工甚為簡陋,就是一個小小布袋,用繩子收了口。
公子琮笑問:“這是什麽?”
晏薇拿起一個舉到公子琮麵前,一股藥氣直衝鼻端。晏薇笑道:“上次你不是說要配克製瘴氣的藥嗎?之前我閑來無事配了一些,還是他們沒毀掉那些藥之前呢!所謂瘴氣也就是一種毒,隻要用解毒的藥配合氣味濃烈發散的藥,就可以一定程度地克製瘴氣,若再用帕子浸濕了捂住口鼻,就更無妨了。我們四個,一人一個,等到出穀的時候,隻要係在頸中就可以了!”
公子琮笑道:“虧得你有心!不然等到現在想要配藥,就無計可施了……你收好吧,收貯得嚴密些,別讓藥氣散了。”
晏薇道:“等童率一回來,我們就可以出去,時間不長,不用擔心藥氣會散。”
公子琮又笑道:“這個袋子是你的手工?”
晏薇紅了臉,嗔道:“我知道很醜,你就不會裝沒看見嗎?人家從小就沒學過這些!要那麽好看做什麽?能用就好了嘛……”
公子琮笑得更為歡暢:“一人不耕,即有一人無食;一人不織,即有一人無衣。就算貴為後妃,都要祭蠶紡織,難道你母親沒教過你嗎?”
晏薇雙眉微蹙,似乎也頗為困惑,點點頭道:“確實沒教過,家裏也從不養蠶,沒有織機,就是這最簡單的針線我還是跟鹿堇學的,小時候想要養蠶,母親不讓,後來也就罷了。”
公子琮沉吟道:“這倒奇了……”剛說了半句,忽聽穀口那邊一陣喧噪,人語馬嘶不絕。兩人臉色一變,心念相同,手拉手伏在路邊長草中,觀察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