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啟臣想到這裏,正要開口,卻聽到童率已經搶先問道:“聖使似乎已經入教多年,卻為何遲遲不上山,敢是怕了那鞭刑麽?”

這是一個低矮昏暗的泥屋,人站在屋內,伸手便能摸到屋頂。

泥屋的一半在地下,一半在地上。地下部分,就是個半人深的坑,坑底和坑壁的泥抹得平整堅實。地上部分是一方方泥磚砌成,那種磚,就是在泥塊中加入碎草梗,再壓平夯實,在陽光下曝曬而成的。屋頂蓋著苫草,門前掛著草簾。

屋子裏隻有一席一案,案上是一隻裝飾著穀紋的銅香爐,此外再無他物。香爐中燃著香,那香煙,有股淡淡的青草味道。

童率環顧四周,想著幼年時跟著師父,最困苦之時也不曾住過這樣破敗的房子,這屋子的主人,便是可以引導自己二人“上山”的“聖使”嗎?童率回頭看向黎啟臣,卻見黎啟臣雙手加額,向那香爐深深拜了下去。

好吧!左右不過是演戲,那就演吧!童率有幾分無奈,但也跟著黎啟臣拜了下去,臉上卻掛著玩世不恭的笑。

昊天無形,隻對這香爐拜上一拜,便是拜這昊天了,可有多愚蠢!童率此刻隻想對這“昊天”挖鼻屎,剛伸出手來,卻見門簾一挑,外麵進來一個人。

這人穿著已經敝舊得看不出顏色的褐衣,束發的簪子隻是個小竹片,但看上去幹練而果決。

黎啟臣一拱手,說道:“請教聖使,我兄弟二人何時能‘上山’?”

那聖使在桌案後坐了,香煙籠罩了他的麵容,看上去倒真有幾分如神如聖。聖使淡淡地看了黎啟臣一眼,說道:“姓、名、生平、何時何地入道?奉餘財幾何?為何要上山?”

童率急道:“都說過八百遍了,你們煩不煩啊!”

那聖使冷冷地看了童率一眼,沒有說話,童率轉頭看向黎啟臣,卻見黎啟臣也在冷冷地看著自己,心中一凜,忙低下頭去,卻偷偷吐了吐舌頭,撇了撇嘴,滿臉的不屑。

隻聽黎啟臣恭謹地答道:“在下姓蕭,名召,楊國蘆郡人,蒙冤入獄,慘遭刑求,家破人亡,幸得脫獄而出,不容於天地,三月前入道,散盡祖產百頃良田,欲上山求正道,修長生。”已經說過無數遍的台詞,此刻重複一遍,熟極而流,不帶一絲情感波瀾,聽上去很像是在背書。

那聖使還是麵無表情,隻是抬起下頜,指向童率,冷哼一聲:“你呢……”

童率道:“我叫甘棠,出身於鹽湖望族,因愛慕蕭哥哥,不容於家族,被家法處置後沉塘……幸得蕭哥哥及時趕來救起,和蕭哥哥一起入道,奉型鹽三封、玉璧一枚,隻想和蕭哥哥長相廝守,無論死生!”

黎啟臣聽他一口一個“蕭哥哥”叫得低回婉轉,不禁有些詫異,側頭看時,卻見童率的側臉上微有紅暈,睫毛不停地眨啊眨的,似有些羞赧,但又抿著嘴,一臉的堅韌決絕。心道這廝雖然嘴上總是抱怨,但當真演起戲來,簡直可以以假亂真,賺人熱淚。

那聖使點點頭,似乎頗為滿意,開口說道:“兩位求道上山之意,我已經代為傳達,五帝已經許可,明日便帶兩位上山。”

黎啟臣心中一喜,心道三個月的辛苦沒有白費,總算有了一絲進展,卻是已比之前預想的慢了許多,不知道公子琮現在如何,過了這麽多時日,事情是否有變……

黎啟臣轉頭看向童率,見童率卻是滿麵含春地看著自己,似乎情不自禁,想要撲過來擁著自己似的,想著這廝總難做到不溫不火,不是抱怨連連,就是演得過於誇張,讓自己這個對戲的人,忍笑忍到內傷。

那聖使站起身來,從桌案後走出,倒似換了一副麵孔,又變得食人間煙火了。

那聖使親親熱熱地對二人說道:“明日上山,須得蒙麵,由山上的‘至子’引導,先要乘車一日,次日還要走上一天的山路,你們心裏要先有個準備。”

黎啟臣點點頭:“多謝聖使指點!”

“另外……”那聖使有些吞吞吐吐,“上得山去第一件事,便是鞭打一百,流血以洗清罪孽……”

“鞭一百!哪裏還有命在?”童率大驚。

那聖使說道:“這一點你倒是不必擔心,那麽多人上山,從未聽說有人殞命,據說鞭子很特別,隻傷皮肉,不損筋骨,上山便是脫卻俗身,換作仙骨,以通天地。這是必經之禮,兩位心裏也先有個準備。”

童率看向黎啟臣,又反手握了黎啟臣的手,一臉的惶恐可憐,黎啟臣輕輕拍了拍童率手背,笑道:“既然別人都無事,我們也會無事的,隻皮肉之痛,忍忍便好了。”

聖使點頭道:“有五帝在,就算斷氣也能起死回生,五帝法力通天,生死人,肉白骨,隻要上得山去,刻苦修持,便可無病無災,長生不死。”

黎啟臣心中暗暗思忖,這個叫“通教”的教門還真是鐵板一塊,水潑不進,三個月來費盡周折,才找到這樣一個縫,裏麵還不知道有多少匪夷所思的事情等著,前麵的路,恐怕會越來越艱難,倒不如趁機多問問這個聖使,看能不能套出些什麽……

黎啟臣想到這裏,正要開口,卻聽到童率已經搶先問道:“聖使似乎已經入教多年,卻為何遲遲不上山,敢是怕了那鞭刑麽?”

那聖使苦笑道:“我豈是怕痛之人,隻是這上山……除了須考察過往之外,更重要的是供奉的財物要足夠,我不比你二人出身豪富,隻是個尋常樵子而已,拿不出那麽多東西供奉……不過自從做了聖使,以這‘昊天神香’之香灰,給四鄰治病療疾,幾年來也積攢了一些,再攢上兩年,便也可以上山了……”那聖使越說越興奮,漲紅了臉,眼中滿是憧憬。適才籠在香煙後,看上去矜持孤傲,此時看過去,卻是一臉的誠摯敦厚。

黎啟臣環顧了一下這空無一物的小室,可見此人這數年來頗為自苦,這“通教”到底有何魔力,能讓人這樣如癡如狂?

又被綁縛著,蒙了眼睛,坐在車裏一路前行,幾乎和第一次見公子琮的情形一模一樣。這似乎倒是個好兆頭,希望上得山去,一切順遂,能盡快找到公子琮,救他出來……

這一次隻是被蒙眼縛手,口耳是無礙的。黎啟臣一路細聽外界的動靜,但隻聽到車行轔轔、馬蹄得得,卻全然聽不到人聲。難道,除了自己二人之外,隻有馭車的一個人?轉念一想便釋然了,車上的人目的是上山入教,根本不會逃跑,自然不需要多人押送。

突然,黎啟臣隻覺耳邊一熱,卻是童率湊過來低聲說道:“你看我們這是向什麽方向行進?”

黎啟臣輕聲回道:“東南?”

童率點點頭,卻是用額頭輕輕叩了兩下,正扣在黎啟臣的太陽穴上,隨後又低聲說道:“好好算算時辰,便可知道路程遠近,至少能圈出個範圍來。”

這一次,輪到黎啟臣點頭了,他用額頭叩擊了一下童率額頭,算是回答。

畢竟馭車之人近在咫尺,不便多說,兩人遂不再交談。

黎啟臣不禁深深佩服起悅安君來,自己二人深入虎穴,私下裏一定會多有交流,尤其是這樣的耳語,看上去更像是耳鬢廝磨,若身份是朋友兄弟,免不了讓人側目,唯有不容於世的男風愛侶,方能遮掩這一係列看似親昵的舉動。

車行了一日,晚上歇了一宿,又再度啟程,卻是徒步登山。

依然被蒙著眼睛,但手上的綁縛被鬆開了。黎啟臣感覺到臂膀被一個人攙扶著,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山勢並不陡峻,可以感知到腳下的山路也甚為平坦,似乎經常有人出入。

走了差不多大半天的光景,終於站住了腳。黎啟臣隻覺得耳畔山風呼嘯,吹得人遍體生寒,比山腳下冷了許多。

黎啟臣幼時隨父親赴各地丈量田土,繪製輿圖,對於楊國的山川形勢,已經熟記於心,此時根據氣溫涼熱,粗略估算出此山至少有五百丈之高,再一算路程方位,當可斷定此處應為楊國東南疊翠山的群峰之中,果然和之前所料一致,兩下裏一參照,公子琮被幽囚在此的可能性,又大上了幾分。

過了一會兒,似乎是先前那人交割了差事,又有兩個人架起了自己的手臂,繼續前行,此時腳下道路已經是平整的石路,不再是上山時的土路了。

行不多久,黎啟臣便覺周圍有空闊回音,應當是進了一個山洞。少頃,左右二人便按了按黎啟臣的肩,示意他跪坐下去,黎啟臣順勢坐下,用手一摸,膝下是蒲席的席紋。

突然又有人摘下黎啟臣的眼罩,在他耳邊低聲說道:“別急著睜眼,當心刺目,你們二人就坐在這裏聽著,待講經完畢,自有人帶你們‘浴血洗心’。”

“浴血洗心”?果然是好名字,無非是給新人下馬威,卻說得這麽冠冕堂皇。

黎啟臣眯著眼睛,環顧周圍,一眼便看到童率和自己同席跪坐,心中頓時一安。恰好此時童率也轉頭看了過來,兩人相視一笑。

向前看去,這裏果然是個山洞,狹長幽深,但卻並不幽暗,抬頭看時,卻見頭頂一線天光,灑了下來,原來並不是個密閉的山洞。

洞裏密密麻麻,坐滿了人,總有百餘人之多,每個人都身穿同樣式樣的本白色粗麻褐衣,皆跪坐著,一片安靜,鴉雀無聲。

最前方的高台之上,坐著兩個人,分別身穿著青色和赤色的長袍,臉上罩著和衣服同樣顏色的玉麵具,遮住了半張臉,隻露出嘴和下巴。這兩個人,想必就是所謂的“五帝”當中的“青帝”和“赤帝”了?

注1

絕地天通:見《尚書·周書·呂刑第二十九》“皇帝哀矜庶戮之不辜,報虐以威,遏絕苗民,無世在下。乃命重、黎,絕地天通,罔有降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