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萌綿軟嬌媚的嗓音發出的高聲,別有一番穿雲裂帛的清亮,便如一道閃電照亮了黃昏的禁苑。聽了這話,那些內侍們有些訥訥的,誰都沒有再開口。
轉過牆垣,回到了禁苑,卻見遠處搖搖擺擺走來了一群內侍。和宮中普通內侍的青衣不同,這些人身著絳衣,似乎便是之前看守艮位監獄的那些內侍,可能是正在換防。
那群內侍見了晏薇等三人,便駐了腳,卻並不行禮,眼光中明顯帶著敵意,看得人很不自在。三人也緩下腳步,烏階握著佩劍的手立時緊了一下。就這樣對峙著,看上去像是因為爭道而互相謙讓停了下來,但氣氛卻並不平和。
終於,內侍中有個人“嗤”地一聲笑,打破了平靜,便聽得那邊七嘴八舌,聒噪起來。
“呦!這不是楊國的人質麽?既然兩國已經交戰,她怎麽沒被處死?”一個聲音陰陽怪氣地說道。
“這不是攀上高枝了嗎,瞧瞧肚子都大了……”話音未落,接著便是一陣放肆的笑。
“她自己不安安分分做人質,和楊國細作暗通消息,反而誣陷我們濫用私刑,還真是能顛倒黑白啊!”這聲音很大,震得人耳朵嗡嗡直響。
“兄弟們說話小心點,當心傳到太子殿下耳朵裏。”又是一聲冷冷的譏誚。
“太子殿下又怎樣?咱們又不是太子殿下的內侍,是直接受大王節製的。”
天色昏暗,又有雨簾阻隔,晏薇分不清這些聲音出自誰的口中,隻看到周圍黑影幢幢,一張一合的口中,白牙時隱時現,像是要噬人的鬼魅一般。
“住口!”烏階突然喝道,“在公主殿下麵前大呼小叫,成什麽體統?”
人群中立時有人接了一句“她算什麽公主殿下……”聲音不大,但是眾人聽得清清楚楚。
“公主……她肚子裏的孩子是太子殿下的兒子,大王的孫子,是龍氏血脈!就算她是楊國人,你們也沒有資格對她無禮!你們對她無禮,就是對大王無禮、對太子殿下無禮!還不快散了!”竹萌綿軟嬌媚的嗓音發出的高聲,別有一番穿雲裂帛的清亮,便如一道閃電照亮了黃昏的禁苑。聽了這話,那些內侍們有些訥訥的,誰都沒有再開口。
晏薇撇了他們一眼,這些人,就是刑求趙類的人吧……把仇恨發泄在不能還手的囚徒和孕婦身上,真是枉為男兒!
“你們若真有國仇家恨,便應該揮劍從軍上戰場去!若不能,也隻管保護好這禁宮和禁苑,保護好這些弱質女流。有時間在這裏逞口舌之利,不如好好練練劍法。”晏薇說完便大步向前走去,竹萌忙舉著傘緊跑兩步為晏薇遮雨,烏階手按劍柄,隨後跟上。
那些內侍也緩緩邁動了步子,兩撥人,一縱一橫,就這樣擦身而過,一奔東南,一奔東北。
待那群內侍走遠,烏階低聲對晏薇道:“目前朝中太子主戰,大王主降,群臣各有各的打算,之前不服龍氏繼任王位的那群人,也在四處活動,公主……你要多加小心,可能會有人拿你做文章……”
晏薇還未答話,竹萌便笑道:“這個你盡管放心,太子殿下早就安排妥帖,公主不會有事的。”
次日一早,晏薇便開始準備龍陽要的毒藥方。
從小到大,晏長楚並未教過晏薇有關毒藥和解毒的醫理。但自從收治了黎啟臣,聽他講過公子瑖被毒害的事情之後,晏薇便開始留了心,關注起毒藥來。當年在鎜穀,由於公子琮的病也和毒有關,便又讀了不少和毒有關的醫書,此時開起毒藥方子,倒是並不覺得為難。
晏薇把寫了方子的縑帛細細折疊成細條,又疊成一個同心方勝2,遞給竹萌,說道:“這個,你不拘交給下麵哪個內侍,讓他交給太子殿下便好。”隨後又補充了一句,“事關重大,千萬不可遺失,也不可令其他人知道。”
竹萌眼睛一亮,驚異地看了晏薇一眼,隨即又低下頭去,歡喜地應了聲:“是!”
晏薇見她神情,似乎誤以為是寫給龍陽的書信了,不由得大窘,一下子羞紅了耳根,忙解釋道:“這是藥方,太子殿下急著要的,不是你想的那樣……”
竹萌依然低著頭:“奴婢什麽都沒想,藥方也罷,其他的什麽也罷,太子殿下見著一定會很歡喜的。”語氣中帶著濃濃的笑意。
龍陽來了,臉上帶著歡喜的笑。
“身上的傷,全好了?”晏薇問道。
“全好了。”龍陽回答。
隻見龍陽身上穿著群青色曲裾深衣,外麵套著一件煙色的杯紋羅單衣,正是當年漪湖初見的模樣。晏薇這才想起,今天,又是一年秋社日。人在,衣也在,但去歲的滿城群影、滿湖笑語卻不在了。澤邑百姓被家國之危攪得人心惶惶,沒有人有心思慶祝什麽社日。
“今天是社日,你該送我香囊才對。”龍陽伸出手來,對晏薇打趣道。經過這一段時間的療傷將養,龍陽的肌膚白了些,又找回了幾分當初瀟灑俊逸的風姿。
晏薇的心情,也驟然輕鬆了起來,低著頭笑道:“我手很笨的,什麽都不會,這織冰紈的手藝,還是才跟小葵學的呢。”
龍陽笑道:“那次你生病,我見你身上有個香囊。”
晏薇臉一紅:“那個是為了裝藥隨便做的,很醜的……”
龍陽把手向前伸了伸:“給我吧,我不嫌棄。”
晏薇無奈,隻得取出了那個香囊,還是之前在鎜穀縫製的,後來裝了“父親”配的強心的藥,便一直帶在身上。晏薇捏著這個香囊,還是遲疑著,不好意思遞過去:“很醜的,你一定不喜歡……”
“我喜歡。”龍陽說著,便把那香囊搶了過去,小心地,放進懷裏。
“若能繡上些花就更好了。”龍陽笑著說。
“就知道你會嫌棄。”晏薇也笑道。
這天是個秋高氣爽的晴天,微微有些風,和去年社日一樣。
兩個人都很輕鬆,恍惚間覺得時光已然倒流,這一年的種種全是夢幻,彼此正是初相識,他身上沒有傷,她身上也沒有孕。天高雲淡,戰事不興,一段幹幹淨淨的緣分,像新煮的絲,純白無暇,等待織成。
距離龍陽傷愈作別還不到一個月,但晏薇卻覺得像過了一年那麽長。
不知怎的,晏薇最近常常覺得一陣心悸,頭暈目眩。晚上也睡不安穩,經常感覺到大地在震動,又或是被莫名的聲音驚醒,但醒來卻沒有發現任何異狀。這到底是孕期應有的症狀,還是……會有什麽不好的事情發生呢?
這日晚間,竹萌送上晚飯,卻隻有一碗薄粥、一碟醯醬和一小條炙魚而已,比之前的餐食簡慢了許多,晏薇不禁有些詫異。
待吃了一半,晏薇終於忍不住問道:“今天的晚飯隻有這些嗎?可是出了什麽事情?”
竹萌低了頭,一隻染了鳳仙花汁的指甲在紅漆托盤上輕輕劃著,欲言又止,過了好一會兒,才吐出一句:“以後……恐怕都要這樣了……公主忍耐些吧……”
“為什麽?是大王吩咐的?可是我有了什麽錯處?”晏薇不禁大奇。
竹萌依然用指甲劃著托盤,那輕微的嘶撕拉拉的聲音,讓人聽著煩躁。
晏薇有幾分不耐煩:“到底怎麽回事?你告訴我,也好讓我死個明白。”
“別!”竹萌抬起頭,眼裏已經蘊了淚,“別說這麽不吉利的話,是太子殿下讓我瞞著你的,可這會兒也瞞不住了……”
晏薇心中大急:“到底怎麽了?!既然知道瞞不住了,還不快說!”
竹萌含淚道:“澤邑……已經被楊軍圍困一個月了!”
“什麽?!”晏薇驚訝地睜大了眼睛,難道……一個月前龍陽來告別,並不是出征,而是守城?戰局已經到如此地步了嗎?澤邑,已經成了一座孤城?薑國,就要亡了?!
“聽說這一個月來,太子殿下一直守在天威門,連城頭都不曾下過……”竹萌囁嚅道。
天威門……晏薇永遠不會忘記,那日自己的車輿,正是從這個門進入了澤邑。天威莫測,倒隱隱暗示了莫測的命運,當時的一抬首一舉眸,便記住了這兩個字……甚至,還暗暗想過,終有一天,公子瑝會統帥大軍攻克這個門,接自己回去,但現在這一天就快到來了,為什麽,自己心裏卻沒有半點歡喜?
“既然他就在城裏……為何還要那樣鄭重地向我告別呢?”晏薇喃喃地說道,像是發問,又像是自言自語。
晏薇的腦中,又回想起龍陽來告別那日的情景,每一句話,每一個表情,每一個動作都異常清晰。當時便覺得有點怪怪的,龍陽眼中的霧氣和不舍,以及貪戀著自己凸隆腹部的那隻手,怎麽看,都像是訣別,便是那故作輕鬆的笑,唇角也暗藏了苦澀,自己並不是沒發現,隻是不願意去相信。
這些日子以來,那隱隱的震動,也許便是戰車的奔襲、滾石的墜落;那嘈雜的聲音,也許就是衝鋒的呐喊、瀕死的哀鳴。可歎自己一直被蒙在鼓裏,並沒有察覺到,戰火已經迫在眉睫。
注1
倚門望切,窮壘受圍:見《開禧德安守城錄·挽忠敏王公忠孝歌》。
注2
同心方勝:由兩個斜方形一部分重疊相連而成的形狀。也是一種書信的折疊方式,有永結同心的寓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