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十七 茫茫 上

疲憊、痛苦、彷徨、茫然、厭惡、無力,種種感覺如潮水般襲來,交織成一塊沉甸甸的巨石,幾乎壓得她透不過氣來,隻想完全放棄索性倒下。這是前所未有之事,以她的性子,若在以前自是寧折不彎,血戰到底,大不了一死而已。可是現在她已身在地府,還能再死一次不成?

雖然手中有劍,但她已接近崩潰,因為完全看不到希望。

雲舞華黑裙破碎,露出了許多如雪肌膚,甚至肋下後腰大腿等處的肌膚也現了許多出來。但她此刻已顧不上那許多,身體微微一側,先一肘擊在一個餓鬼胸前,將他擊得上身後仰,然後才以手中玄黑巨劍架在他頸上,微一運力,截斷了他大半脖頸。

那餓鬼雙手撫頸,幹嚎數聲,才一頭栽倒在地,掙紮了幾下,化作一團黑土。

雲舞華又以劍尖劃開另一頭餓鬼大如孕婦的肚腹,而後輕盈地閃到他的後方。那餓鬼一聲慘嚎,肚出噴出大蓬碧綠汁液,中人欲嘔。這一次餓鬼沒有那麽快就死,而是胡亂揮舞著雙手,嚎叫許久方才倒下。

雲舞華又已斬斷三頭餓鬼的膝蓋。

原來身處陰間也會感覺疲累。在擺渡舟中苦戰了不知多久之後,雲舞華幾乎已揮不動手中巨劍。萬般無奈之下,盡管知道弱水下不得,仍隻能殊死一搏。於是她奮起最後之力,一躍殺入眾死魂叢中。死魂實在太密,她幾乎是用劍刃推擠,才給自己擠出一塊容身之地。雖然落足處仍是河中,但所幸弱水也有底,此處離岸很近,水深剛剛及膝。

推,砍,擠,撞,她機械地重複著這幾個動作,幾乎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從死魂叢中殺出來的。

不料尚未完全脫離死魂隊伍,不知從何處冒出這許多餓鬼來,有的力大無窮,有得血汙披麵望之就欲嘔吐,有的軀體中會噴出毒液,進退舉止靈活,比那僅有麵孔軀幹縹緲的死魂難對付多了。而且這些餓鬼如聞到血腥的鯊魚般,雖然被雲舞華不斷屠戮,竟是不肯退去,反更窮凶極惡地撲上,使得近旁的死魂也似感染了他們的凶性,也是不斷糾纏過來,驅之不散。

她越來越是疲累,隻能縮小巨劍的攻擊範圍,讓哪些麵目猙獰的餓鬼靠近,依靠這種耗力極少的近身纏鬥與一眾餓鬼死魂周旋。在這裏,她一道威力巨大的道法都用不出來,護身法寶也盡皆消失,還算她運氣足夠的好,手中巨劍來得莫名其妙,否則她怕要赤手空拳對付這些餓鬼死魂了。

不知是第幾次驅退撲上的餓鬼和死魂,雲舞華持劍而立,舉目四顧,隻見遠方弱水茫茫,前後左右圍攏上來的餓鬼,豈止數以百計?一張張或血汙披麵或醜惡無比或猙獰乖張的鬼麵在視野裏晃來晃去。

雲舞華麵色慘白,不敢再看,揮劍埋身衝向眾餓鬼。她惟恐多看一眼形勢,就會失去了最後的勇氣。

遠處忽然傳來一陣沉鬱如雷的蹄聲,蹄聲中蘊含的威壓令她心頭輕輕一顫。蹄聲傳來,眾餓鬼立刻如遇天敵,潮水般向後退去,至於死魂逃得更快,全部湧回渡口,老老實實地恢複成先前的隊列。

雲舞華提劍凝立,抬首望去,隻見一頭全身披深藍重甲的異型角獸自遠處霧中奔出,向這方衝來。

這頭角獸身高二丈,四蹄粗如水桶,周身天布滿天然鐵鱗,每片皆有尺許方圓。角獸頭頂一列生著七八枝大小不頂的尖角,其中最長一隻足有三尺餘,兩隻血紅的小眼睛生於頭側,正死死地盯著雲舞華。

角獸鼻息如雷,發力奔騰而來,四蹄每一次落地,都刨起大堆黑土,在身後留下一道滾滾黑龍!看它前衝力道足有萬鈞之勢,絕非人力所能稍阻。

角獸背上端坐著一名高達丈二的騎士,他身披深黑鐵甲,生有四臂,雙手橫端一枝四丈鋼槍,另有一手擎韁,一手持旗。那麵飄揚的戰旗上繡著一張猙獰的鬼麵。

那騎士麵容全被一張镔鐵鬼麵蓋住,隻在鬼麵兩頰開孔處不住噴薄出白霧。遙遙望見雲舞華,他一抖韁繩,角獸咆哮一聲,更加速衝來!

角獸鐵騎尚在數十丈外,鐵蹄已震得大地不住顫抖。雲舞華手中巨劍緩緩揚起,麵色蒼白,咬緊了下唇。她一無道術,二無神兵,麵對厚甲持銳的角獸鐵騎幾乎全無辦法,惟有倚仗身法靈活周旋,多撐得一刻算一刻。

還有三十丈!

她已看清角獸口中不住流涎的獠牙,看清了直指自己麵門的槍尖,更看清戰旗上栩栩如生的鬼麵。雲舞華對陰間所知不多,並不知道這麵戰旗代表著酆都巡城甲馬。不過就算她知道來者身份,也別無他法。

還有二十丈!

雲舞華一雙赤足微微提起,隻以足尖點地,欲在最後一刻方閃向一旁。然而她心中忽然看到那騎士眼中有嘲弄之意,似乎己方一舉一動皆在其掌握之中,心中不由得一冷!但以她的驕傲,絕不允許自己不戰而棄,即使這時的她已疲憊得幾欲倒地。

她握緊劍柄,嚴陣以待。

大地震顫得更厲害了,轟雷般的蹄聲陡然響了何止十倍!

這蹄聲卻非是發自麵前的巡城甲馬,而是傳自遠方。那騎士聽得蹄聲,猛然用盡全力一提韁繩,角獸巨頭被生生拉得向上揚起,發出一聲震天狂吼!它四蹄死死立住,然而龐然無匹的衝勢仍使它那龐大身軀不住向雲舞華衝來,直至數丈之外,方才止了去勢。

四隻鐵蹄,早在地上留下數道深溝。

騎士一聲怒喝,竟然將近在眼前的雲舞華扔下,調轉角獸,轉向遠方蹄聲傳來處迎去。

雲舞華舉劍立著,已然呆住。她實有些無法理解剛剛發生的一切,既有些慶幸,又有些隱約的懊惱。

“難道……我就這樣被忽視了?”素來心高氣傲的她,實是對這一結果有些難以置信。

她望向遠方,見漫天黑霧翻湧中,忽然衝出一個極淡的身影。那身影來得好快,她要運足目力才能勉強分辨出他的行跡,這還是因為他所過之處皆留下一道淡墨色尾跡的緣故。原本要斬殺雲舞華的那騎巡城甲馬繞了一個弧線,向那身影截擊而去。

此時遠方雲霧中衝出一騎巡城甲馬,轉眼又是一騎,頃刻功夫,已有百騎巡城甲馬現身!百騎甲馬奮力前衝,大地震動如高山崩裂,馬潮湧動,騎隊席卷著越滾越高的黑色煙塵,氣勢可謂滔天!

隻是他們的速度都嫌慢了些,遠不及前方遙遙前衝身影的輕靈迅捷。那身影隨風而動,宛如飄浮般,飄飄****間就會跨越百丈距離,行進間全無規律可言。雲舞華隻覺得那身影的行動方式實是充滿了森森鬼氣,僅是遙遙看著,就已令她身有寒意。

轉眼間那巡城甲馬已迎上了那身影,馬上騎士一聲驚天暴吼,四丈鐵槍上爆出熊熊陰火,一槍向那身影刺去!

雲舞華隻覺眼前一花,隻見那身影忽然留下無數殘影,瞬間已繞著那巡城甲馬轉了一周,手中四尺鐵棍連擊四記,角獸四隻鐵腿頓象泥封土塑般被一擊而碎!那身影隨後在那騎士背後如鬼魅般升起,直至與那騎士平齊時,方一棍橫揮!

撲的一聲悶響,騎士碩大頭顱衝天而起,直飛出百丈才掉落在地!他龐大而沉重的身軀緩緩向前傾倒,四肢盡斷的角獸卻還未死,龐大的身軀重重墜落黑土中不能動彈,隻是痛得仰天慘號。吼聲淒厲,聲傳四野!

雲舞華早已呆在原地。

在那一瞬間,那個身影速度何止倍增,根本已看不清楚他奔行的軌跡,然而無論是斷角獸四蹄,還是擊飛騎士頭顱,每一下揮棍都是如此清楚明白,猶如暗夜閃電,縱是雲舞華閉上雙眼,剛剛那五棍也是仍揮之不去。

那身影意猶未盡,回首望望身後追近的百騎巡城甲馬,忽然自原地消失,數個閃現間,他竟迎頭衝進甲馬隊中!

甲馬群中忽然升起一片黑霧,將百騎巡城甲馬都籠於其中,再也看不清霧中詳情,惟聽得角獸吼聲連連,甲士怒喝震天!

幾乎是黑霧才爆開的功夫,那身影已自霧中穿出,在雲舞華麵前數百丈外掠過,向遠方奔去。百騎甲馬一一從黑霧中馳出,戰旗烈烈,再次疾追下去。

陰間冥風旋即吹散了黑霧,露出三頭癱在地上,痛得狂吼不停的角獸。角獸上的鐵甲四臂騎士伏上自己座騎旁邊,卻是動都不動。一名甲士仍死死握著戰旗,旗杆**土中,高高豎起。但護旗甲士的頭顱卻以一個詭異的角度掛在頸邊。

狂風中的戰旗烈烈作響,不知在為誰作挽。

直到一隻冰涼濕膩,散發著難忍臭氣的大手抓上肩膀,雲舞華這才從驚愕中回過神來,想起自己可不是能夠輕輕鬆鬆看熱鬧的。她也不回頭,前衝一步,巨劍反手在背後掃過,破革聲中又響起一記痛吼。

雲舞華這才回頭,果不其然,見巡城甲馬遠去,那些原本躲到遠處的餓鬼又重新圍了上來。而她因為看得太入神,完全沒有注意這邊,竟然又被合圍。

雲舞華輕咬櫻唇,巨劍輕顫,帶起道道如水波般的劍光,溫柔地自最先衝上來的三頭餓鬼頸間劃過,然後輕輕讓過噴過來的慘綠體液。看了那身影驚心動魄的一戰後,她又重拾戰心。隻是那人無論身法還是棍術都是如此熟悉,令她心中隱隱有些不舒服。

盡管輕鬆料理了三個敵人,然而看著周圍數以百計的餓鬼,雲舞華仍知此戰生死難料。

她剛斬倒數頭餓鬼,所有的餓鬼似乎都感應到了什麽,呆立原地,同時轉頭向遠方望去。雲舞華輕而易舉地砍翻十幾頭餓鬼,自己也不由得怔了一下。

大地再次震顫,遠方那身影從雲霧中衝出,身後依然跟著大隊巡城甲馬,不過看數量似乎又少了幾匹,這一次他也望見了雲舞華,忽然加速,竟筆直向她衝來!他這一加速,直奔得如流星地火,傾刻間就將眾甲馬遠遠甩在身後。

千丈轉瞬即過,那人已立在雲舞華麵前,手中飛旋如風的四尺鐵棍漸漸緩了下來。

撲撲撲撲悶響接連響起,在他十丈之內所有餓鬼頭顱紛紛爆裂,搖晃著倒地。

雲舞華此時驚愕遠甚於剛見他之時。竟是紀若塵!怎麽會?

立於麵前的他也有片刻猶豫,這更加證實的雲舞華的判斷。他顯然是認識她的。斷不會錯了,雖然不知道他怎麽也來到這陰間地府,但這人的確是紀若塵沒錯。

就是那個給她釘入極樂針,就是那個對她輕薄,任她如何哀求,也不肯停手的紀若塵……

大地震顫得越來越厲害,巡城甲馬正迅速接近。紀若塵毫不理會聲勢浩大的追兵,向雲舞華行來,一邊伸出左手道:“跟我走。”

看著那隻伸過來的手,指掌柔韌,堅強有力。雲舞華一顆心忽然越跳越快,她手中巨劍微微一顫,突然一劍向紀若塵咽喉削去!

雖然紀若塵身法迅如鬼魅,然而他萬料不到雲舞華會突然動手,措不及防之下驟然立定腳步,巨劍劍尖幾乎是貼著他咽喉肌膚掠過!

紀若塵愕然望著雲舞華,咽喉處慢慢泛起一道黑線。雲舞華雙手顫抖,猛一咬牙,巨劍又向他當頭斬下,一邊喝道:“無恥**徒,我與你誓不兩立!”

紀若塵驚訝之色旋即從臉上隱去,冷笑一聲,一步已繞到了雲舞華身後,輕輕在她後頸拍了一記,又一步重回到她的身前,幾乎與她貼麵而立。此刻辰光似已變慢,雲舞華巨劍已在外圍,根本無法對紀若塵產生威脅,本是當頭斬落的一劍仍懸在半空,緩緩下落。

紀若塵伸指劃過她的唇,溫暖而柔軟,與這冰冷、黑暗、潮濕的陰間格格不入。

他淡然一笑,身形化作一縷輕煙,瞬息間遠去,沒入遠方的黑霧之中。一眾巡城甲馬搖動戰旗,蹄聲震天,呼嘯著追去。

撲的一聲,雲舞華斬空了的一劍,這時才沒入地麵。

眼見紀若塵絕塵而去,雲舞華方才想起自己仍是身處絕地。她一咬牙,趁著一眾餓鬼還未圍上來時衝出重圍,向著與紀若塵相反的方向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