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逐鹿 章四 行屍 下
任尚秋水百般哀求,姬冰仙千種嘲諷,紀若塵就是不理會切磋要求,哪怕姬冰仙明言自降一階真元,隻以太清玄聖境道行應戰也不行。紀若塵周身不見半絲真元,就這樣坦坦然自姬冰仙身旁穿過,向索橋上走去。
姬冰仙麵如寒霜,尚秋水一臉慘淡,二人已想盡了言辭,誰知紀若塵麵皮厚如城牆,權作沒聽見,也毫不對自己加以防護。姬冰仙若是動手,那紀若塵自然是一擊就倒,但如此勝之不武,豈是她找上門來切磋的原意?尚秋水隻在西玄山外曆練過一次,姬冰仙更是經年閉關清修,連人情事故都有些不通的,這二人雖然聰明絕頂,可對紀若塵的無賴手段實是無可奈何。
眼看著紀若塵行將踏上索橋,姬冰仙猛一咬牙,喝道:“今日就讓你看看什麽叫無所顧忌!”
姬冰仙水袖一起,一隻白得幾乎透明的纖手帶著絲絲冰寒,向紀若塵臉上擊去!
男人都是有尊嚴的,紀若塵再如何無賴,也不會願意這麽受落一記耳光。姬冰仙這一掌迅若閃電,所附真元卻不是很強,她隻要逼紀若塵動手。
見姬冰仙如此舉動,尚秋水登時鬆了一口氣,心中暗道好計。不論紀若塵是閃避還是擋格,姬冰仙都會繼續抽擊他的臉,隻要他不想被扇耳光,那就非得鬥上一場不可。三人皆是道德宗年輕一輩的佼佼者,見微而知著,無須大動幹戈,這樣也能夠較量出個勝負高下了。若是今晚不能設法讓二人鬥上一場,紀若塵下山後誰知道什麽時候才會再回來,那麽這段時間裏可就有得尚秋水苦頭吃了。
微笑才在尚秋水那堪比春花秋月的臉上浮現,就己凝固。
啪!又是一聲脆響回**在呼嘯的山風中。
姬冰仙一掌結結實實地抽在紀若塵左臉上,盡管己臨時收了力,仍將全未有所防護的紀寄塵扇得倒飛而起,口中標出一串血珠,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
撲通一聲,紀若塵又重重摔倒在地。
姬冰仙舉手投足間皆有寒氣,可困鎖對手行動,這也是她過往歲考時戰無不勝的重要原因,所以紀若塵受了她並非很重的一掌,一時間也不及回氣驅逐困鎖著四肢百骸的冰意,當下摔了個結實的。
“紀師叔,這……”尚秋水忙跑了過來,將紀若塵扶起。
紀若塵也不推辭,借著尚秋水一臂之助緩緩站起,默運真元驅出體內寒氣,然後擦去嘴角鮮血,向姬冰仙微笑道:“領教了。”
隻是他左半邊臉高高腫起,嘴角完全破裂,平素足以令少女情迷心亂的微笑此時看上去羽顯得十分恐怖。看這傷勢,多半是麵骨上也有了破裂。
“這個……紀師叔,冰仙不是有意的,我這裏有些傷藥……”素來善言能飲尚秋水此時語無倫次,不住在懷中翻找傷藥靈丹,說不出的手忙腳亂。
紀若塵搖了搖頭,鬆開了扶著尚秋水的手,踏上了索橋。
在紀若塵擦肩而過時,姬冰仙櫻唇微張,似想要說些什麽,但還是咬死了下唇,任紀若塵悄然遠去。
寒月如霜,冰風呼嘯,紀若塵的背影逐漸隱沒在茫茫雲霧中,說不出的蕭瑟。
“他怎麽……”同門較技實是尋常事,姬冰仙實在想不通紀若塵為何寧可挨上一記耳光乜不願和自己切磋一番。
她是在問尚秋水,可尚秋水又哪裏知道?
“我們為什麽要無休無止的清修,沒完沒了的提升道行呢?”姬冰仙又問了一句。
對這突如其來的問題,尚秋水一時張口結舌,不知如何作答。
原本這個問題的答案應該非常簡單,那就是為了羽化飛升,得證大道。可是此時此刻,以乎這個問題又不是那麽簡單了。
神州處處已有動亂的先兆,升鬥小民們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過著簡單而樸實的生活。於他們來說,能夠一年到頭維持溫飽,就是值得拜謝蒼天的盛世了。
而那些原本高高在上,俯瞰著塵間眾生的修道者們卻沒有如此幸運,早己紛紛陷入爭亂之中。一些大門派此刻尚能自持,要待觀察清楚局勢再行行動,而那些小門小戶的或是被大派挾持著加入一方,或是想要趁**魚,狠狠地撈上一筆好處,於是紛紛行動起來,惟恐落了人後。
可是紫微真人與吟風一方飛升在即,一方份屬謫仙,究竟誰更能笑到最後,又有哪一個人能夠說得清楚?又或者有緣登臨仙班之人皆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前緣,一番爭戰後說不定罷戰言和,那麽最後倒黴的還是那些沒背景無靠山的小派別。
成敗是非之間的抉擇,一如這茫茫大道,每個人似乎都懂一些,其實根本什麽都沒懂。
明皇、青墟宮與道德宗之間的對峙,如兩座相領而望的絕峰,縱是在峰腳下站立仰視,乜會令人頭暈眼花,不能自持。
人心的燥動悄然在修道者中蔓延開宋,他們畢竟尚是血肉之軀,距離無欲無求的境界尚遠。道行深一些的隻是在中夜靜思時會感到心中焦燥,而那些修為不夠的,則己在修煉除妖等習以為常的舉動中逐漸顯露出焦慮、殘暴和不安來。
“抓住那個妖女!她跑進樹林裏了!”
“齊師弟,你繞去樹林後方攔截,斷她後路。張王二位師弟左右包抄,羅師弟升空,防她飛遁!”一位中年道士手持拂塵,指揮若定。在他麵前是一片密林,林中霧氣迷漫,陰森萊的,顯然內中藏著妖物。
隨著中年道人的命令,四名道士分頭出擊,行動有素,配合默契,看來捉妖伏怪不在少數。
等四位師弟分別入林,那中年道士才哼了一聲,手中拂塵一揮,徐步入林。此番五人布下了天羅地網,不愁那妖女還能飛上天去。這妖女道行不低,已經修成人形,以這道人多年深厚道行竟然也看不出她究竟是由何等妖物所化。不過她道行再高,也畢竟是妖,在這永州—帶可都是修道之士的地界,哪輪得到一隻妖四處橫行?這一回為了收伏這四處流竄的妖女他可是請出了師門重寶坤風絛,妖女隻消沾上了一點絲絛,必被打回原形。
步入林中時,他心中忽然莫明其妙的不安起來。道人旋即失笑,暗道自己實是疑心生暗鬼,就是自己單槍匹馬也足以收拾得了這個女妖,何況還有四位師弟助陣?之所以如此興師力眾,乃是因為妖女狡猾得緊,每每都能自追捕她的修道者手中逃脫。而且她必有不為人知的秘術,就是用計把她困在陣法中,她也總能尋路逃脫,如同也精通卦象陣法一般。
一隻妖又怎懂得陣法?她又不是什麽凶名遠著的天妖。
道人搖了搖頭,繼續向林中深入。沒走多遠,林中的霧就濃得幾乎看不清丈外之物,一習團陰濕粘重的霧氣不住撲麵而來,將他的胡須道袍打得濕淋淋的,說不出的難受。道人心中一陣煩燥,鼻中又隱隱嗅到了一絲血腥氣,更是覺得喉嚨發千。他本想著將這妖女押回師門的,但現下卻覺得她如此麻煩,回山前不先痛打一頓,怎生消得心頭這口惡氣?他正如是想著,忽然覺得眼前一棵古樹有些眼熟,好似在哪裏見過。道人心頭一動,拂塵一揮,己在樹身上留下一道深痕,然後一陣疾行。
不知行了多久,道人麵前又出現一棵巨木,看著樹身上那道新刻的深痕,道人麵色驟然蒼白。
這林中居然設了陣法!
道人四顧一番,對所中的是何陣法茫無頭緒。他知道若再亂闖的話會有大凶險,於是在互木前盤膝而坐,開始潛心推算天幹地支,好破陣而出。
他剛一垂簾,忽然覺得有一雙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於是徐徐張目,映入眼簾的竟是齊師第的臉!道人大驚,雙眼立刻瞪圓,這才發現眼前擺放的是齊師弟的頭顱。他麵色暗青,雙眼圓睜,死前的驚懼全寫在了臉上。
道人心中如浸冰水,緩緩抬頭,見麵前那株巨木己化成一雙修長美腿,再向上望時,一個英挺秀美的女子立在原本是古樹所在的地方,麵有嘲意。
道人慢慢站起,從懷中取出一小團淡棕色絲絛。
那妖女嘲色更濃,譏道:“你己陷我陣中,再怎麽掙紮都是無濟於事了。”
道人大吃一驚,難道這林中之陣是這妖女所設?他勉強壓下心中驚悚,喝一聲:“妖女休得猖狂!”喝聲一起,就祭出了法寶坤風絛。坤風絛迎風立長,化成萬千可斷金裂石的絲線,向那妖女頸中纏去!
那女妖冷笑一聲,伸右手淩空一抓,萬千坤風絛都被她收於掌中,然後用力一拉,隻聽導劈啪一陣亂響,道人師門重寶竟然就這樣被扯成兩截,生生毀了!
法寶被毀,道人自然也不會好過。他麵色一白,噴出一口鮮血。勉強抬頭時,驚見那妖女己來到身前,朱唇微開,向著自己眉心就是一吸。
道人隻覺周身氣血都湧上頂心,聚成一線,透眉而出,源源不斷的湧到那妖女口中。他驚駭憤怒無以複加,勉強叫道:“妖女!你……你吸人精血,必遭天譴!”
那妖女一聲輕笑,卻分毫不影響吸取精血的速度,道:“無知之徒,我修的可是三清真訣,有什麽天譴也都化消得了!”
“三清真訣,怎會……你是妖啊……”道人眼前一暗,神識漸漸沉入黑暗之中。
撲通一聲,又一個頭顱掉落在地,與四位師弟的頭顱正好排成一排。
林中起了一陣風,將彌留不去的濃霧吹散。妖女仍立在林中,麵前徐徐飄過一小段絲線正是坤風絛的殘物。她伸出左手輕輕在絲絛上一觸,指尖上立刻被劃破了一道小口,顯然這些殘絛也是鋒利異常。她將滴血的指尖放在口中輕輕吸吮著,眉間籠上一絲愁色。
左手觸殘絛而傷,而右手則可硬斷坤風絛,兩隻手實是天差地別。她將右手放在眼前仔細端詳,無論如何努力,她也挑不出這隻手上存在著哪怕是一點瑕疵。畢竟這是虛無去而複返,耗去三天三夜給她改造過的右手,她又怎可能找出一點不好來?自那天之後,虛無就飄然遠去,再也沒有過一絲一毫的音訊。
這隻右手是完美的嗎?她苦笑著搖了搖頭。當日虛無將這隻手改造完成後,眼中盡是失望與不滿,然後頹然遠走。這隻手又怎麽可能是完美的?
在虛無心中,有一隻真正完美的右手。那隻右手,根本無從複刻。
她輕歎一聲,隻是想著:“懷素啊懷素,你又在胡思亂想些什麽呢……”
嶺南的官道破敗曲折,說是官道,實與北方一些年久失修的小路沒什麽區別。這日清晨從官道盡頭處行宋一個高大清雋的身影。他看到路邊有間茶肆,就行進去坐下,望著遠方隱隱青山,不知在想些什麽。茶肆夥計送上茶水點水,他隨手取用,食而不知其味。
沿著這條官道前行不遠就會進入潮州地界。此時從潮州方向行來三騎高頭大馬,馬上三人、有說有笑。遙遙望見這間茶肆時,其中一個略胖的中年男子忽然道:“咦,那邊有個人看來也是修道之人,我們且過去看看是不是道德宗的妖人。”
三人策馬來到茶肆前,那胖大男子一抱拳,大咧咧地道:“這位道友請了!”
茶肆中所坐男子一身黑袍,肌膚如玉,麵容秀美有如女子,正是虛無。他隻是怔怔地看著遠方,對近在咫尺的三人完全視而不見。
他眼中心中,有的隻是那個身著青衣的小妖。
胖大男子吃了個沒趣,麵上己隱約有些黑氣,又道:“這位道友姓甚名誰,出自何派,能否通報一下?我等職司在身,要在潮州境內搜捕道德宗妖道。如果道友不肯見告是否與道德宗有關係,那恐怕就要有些麻煩了。嘿嘿,要知在這潮州地界,那道德宗……”
虛無心中正如一團亂麻,耳邊似乎還有一隻蒼蠅不住在“道德宗,道德宗”地叫著,吵得他心煩意亂,不由得怒意上湧,猛然大吼一聲:“去你媽的道德宗!都給我滾!”
那胖大男子驟然吃了一驚,隨後感覺顏麵有失,臉早就沉了下來,向居中一位眼皮不抬的道人一指,怒道:“這位如鬆仙長可是來自於長安真武觀的有道高人!在如鬆仙長麵前,爾也敢如此張狂?快快老實道來,你究竟與道德宗有何幹係,否則仙長法寶一出,就怕你神魂皆消……”
虛無眼皮不抬,隻以左手向外揮出,好象要趕走這隻不住吵鬧的蒼蠅一樣。他指尖上冒出絲絲白霧,急速飛旋著,轉眼間就掠過了馬上三人。胖大男子眼見著這些白霧毫無滯礙地自如鬆道人體中穿過,然後始終作著垂簾觀心狀的如鬆真人的身體忽然裂成了十七八塊,散落於地,堆成一堆血泥。
他大嘴一張,一聲驚叫還未出口,就覺得身上各處微微一痛,緊接著眼中一切景物都破碎紛裂,然後暗淡下去。
吵鬧的蒼蠅消失了,虛無心中煩亂反而有增無減。這一切,皆是因為青衣。
初見時,她本如一朵待放奇葩,集天地靈氣於一身。而立於無盡海海心處的那個青衣,則己化成一朵盛放的夜曇,雖然瑰麗無雙,但或許下一刻就會凋零。
以青衣的資質,延壽千年,修成大道實是再自然不過的一件事,但怎會在轉眼之間就似已走到了生命盡頭?
怎會是這樣!
虛無隻覺得頭痛欲裂,完全想不出答案。他甚至已經忘記了自己是如何從無盡海出來的,那麽己然盛放的夜曇,有沒有辦法令它永不凋零?
猶如在黑夜中見到第一線黎明的晨光,虛無雙眼驟亮。雖然此舉實是欲奪造化之功,早已超越他平生所學,然而他怎還會去顧慮這個?
虛無忽然站起,仰天長笑三聲,聲傳數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