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三 未央 下
紀若塵仰臥,呆呆地看著天花板,然他的視線早已穿越了木椽青瓦,望向了蒼穹深處。在無盡遠處,點點繁星中間,似有一條滔滔大河在緩緩流過。
河中波濤平緩,可是每一條微小的漣漪,實際上都不知有幾萬萬丈高!
他心中微微一動,此河若是有名,當為‘天命’。
與浩浩蒼穹,茫茫大道相比,一人之力實與微塵無異,是以天命難違。凡人所謂道行通天,實是不知天高地厚的自欺欺人罷了。
紀若塵的心跳得越來越快,每一下博動,都會有一個念頭湧出,不可抑止。若真有人道行高至能夠與天比高,又當如何?
他知道這個想法荒謬之極。
道德宗無上寶典三清真訣開篇即道,修道之士首重順天而為,以頓悟天心大道為飛升第一訣要。這與尋常修道派別講究逆天而行,奪天地造化以培本身精元的修法大有不同。然而道德宗弟子修道時起手快,道基穩,修到後來更是後勁十足,進境越來越快。和尋常正派講究立穩根基、前慢後快的特點迥然有異。雖然道德宗飛升真仙數目並不比雲中居多,可是三千年來修成屍解正果人數比其它幾大門派加起來都要多,這自然是三清真訣之功。
與天比高,這與三清真訣真義根本是相背而行。若是存了這個念頭,初時還不會怎樣,然則道行一旦修入上清境界,後果就會顯現出來。進境慢些倒還好說,可怕的是道行越高越有走火入魔的危險。換句話說,若是真有逆天之意,這三清真訣怕是不能練了。
盡管不斷告誡自己,可是紀若塵還是抑止不住去思索這個問題。隻要想到何謂逆天,一個名字總會悄然浮上,妙隱。
紀若塵騰地翻身坐起!
他三清真訣已小有成就,若論進境速度也是道德宗年輕一輩第一,就連姬冰仙都要遜他一籌。無論如何,他不願為了一個無稽的想法而放棄三清真訣。何況在這動亂的年代,或許惟有道行修為才是惟一可以憑藉的依托。
他開始四下張望,期待著做點什麽分心,好不去深思與天比高這事。
目光過去,一件物事映入眼簾。他看了片刻,方才認出身邊這塊黑呼呼的物事是神州氣運圖。神州氣運圖一向被好好地收在玄心扳指中,怎會突然自行出來了?
神州氣運圖與平時有所不同,表麵上罩著一層淡淡雲霧,繞動不休。紀若塵定晴望去時,此圖似忽然活了過來,雲下霧中,層山疊翠,萬川東去,雲卷千裏,風動九州,億萬裏神州刹那間凝縮在這方寸之間!隻是這片大地不複寧靜,處處烽煙滾滾,戰火方酣。
紀若塵神識中微微一跳,伸手將神州氣運圖取了過來。圖一入手,上麵的異象就消失得幹幹淨淨。不過在入手的瞬間,他已自圖中知曉了第三處靈力之源的所在。
紫陽真人此前曾命他去探過兩次靈力之源,第二次回山後即遇上天下道派圍攻,此事也就沒了下文。雖然知道在自己探明靈力之源後,眾真人就會一齊出動,斬殺守護靈獸,將靈力之源取回,不過紀若塵仍不知靈力之源是派什麽用場的,何以會令眾真人要傾巢而出。但隻消想想神州氣運圖的來曆,就可知靈力之源絕非尋常之物,甚至有可能關乎天下氣運。
不過此刻他可根本不想去管什麽天下氣運,隻是急切地想要作些什麽事,好不讓自己的腦袋空閑下來。去探靈力之源正是這麽一樁可以令他分心的事。
於是簡單收拾了一下行裝,紀若塵即推開房門,深吸了一口氣,大踏步向宮門。至於未經允許,私出山門這等罪名,此時就不在考慮之列了。
太上道德宮守禦外緊內鬆,護宮大陣不須刻意已足可抵擋山外數千修士。宮內群道或修道行,或煉法寶,與平日沒有什麽差別,因此也就沒人注意到紀若塵憊夜獨行,一路出了宮門。
出了宮門,再繞過遠遠伸出絕崖的石台,接下來就是一級級石階,盤旋向下,直至山腳。這些石階寬不過尺,鑿工粗糙,與太上道德宮的金碧輝煌完全不相襯。然而這些石階來曆並不尋常,乃是妙隱真人當年所開,道德宗群道雖參不透妙隱所修道法,但看在當日天有飛升預兆,也能略知妙隱道行,就將這些石階留了下來。
紀若塵足下無聲,悄然行來,步上了石階。就在足尖觸到石階的刹那,他忽然停了下來。
夜風如刃。
紀若塵雙眼微眯,迎著撲麵而來的寒風嗅了嗅,淡然道:“出來吧,難道還要跟我下山不成?”
本是空無一物的夜空中泛起數團青蒙蒙的光華,那是仙物四方甲被真元催動時所發的光芒。既然四方甲現身,那來的自然就是姬冰仙了。果然青光後浮現出姬冰仙那若冰雕的容顏,一雙透著藍芒的眼眸盯著紀若塵,道:“你道行進境果然迅速,居然可以察覺我的行蹤,堪堪可與我一戰了。”
她語寒如冰,不過內中卻有一絲藏不住的驚訝。依常理而論,道行相差兩層的紀若塵絕不可能發覺她跟隨在後的。
紀若塵搖了搖頭,望向長長的、逐漸沒入的石階,眼中掠過一縷寂落,輕歎道:“你我之間,何戰之有?”
看著紀若塵漸漸遠去的背影,姬冰仙兩道黛眉慢慢豎起。驀然,四方仙甲藍芒大盛,她曲指一彈,一輪湛藍冰輪已在指尖凝成,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如電般切在紀若塵足前石階上!
這輪藍冰急速飛旋,在石階上生生刻出一道深痕,這才一飛衝天,消逝在茫茫夜天雲海。
紀若塵凝視望了刻痕片刻,方道:“能夠揮指間聚元化形,你距上清境也隻是一線之隔罷了。若論三清真訣的成就,我與你差了不止一層。若論道行進境之速,宗內也無人能夠與你匹敵。宗內上清真修無數,又何苦非要尋我切磋?”
姬冰仙一時無言。
她雙眸中略顯迷茫,顯然對自己的執著也有些不解。然而看著紀若塵慢慢離去,她目光忽又明亮如星,隻是盯著一級石階不放。剛才她的月華冰輪在這級石階上刻出一道深痕,怎的紀若塵行過後,石階竟會複原如初?
姬冰仙凝立一刻,四方仙甲大放光華,離體而出,繞著她環飛不休!
“紀若塵!今夜你若不與我鬥法,休想生離西玄!”
說話著,姬冰仙雙手虛攏胸前,十指尖綻出無數湛藍星光,刹那間已有十餘道冰輪呼嘯著斬向紀若塵。
紀若塵本是徐徐前行,忽然間腳下一滑,身體一歪,險險就要摔下無盡斷崖去。可就是這麽一晃,姬冰仙十餘輪迅捷無倫的冰輪竟然都被他險之又險的避了過去!
他終於立住腳步,緩緩轉過身來,唇邊浮上一絲笑容。
姬冰仙心中一凜,不知怎的,她忽然覺得紀若塵的笑容竟有些猙獰。
她雙眼微垂,一道天藍色劍刃自右手食指尖徐徐伸出,片刻間就化成一枚二尺指劍。
“你終於肯動手了嗎?”姬冰仙聲音平淡如水,在這個詭異的夜,她已晉入一片冰心的道境,準備全力迎戰。
“和你鬥鬥也好。”紀若塵笑道。
姬冰仙眼中,紀若塵的身影忽然模糊起來,她幾乎是不假思索地揮劍而出。
山道上乍見一道百丈藍電橫過絕崖!
電火餘輝映過,但見姬冰仙與紀若塵相對而立,宛如從沒動過。隻是姬冰仙麵上有幾絲散落的青絲拂過,而紀若塵臉側隱隱現出了一條血痕,一滴鮮血緩緩滲出,順著麵頰滑落,經過嘴角邊時,紀若塵舌尖一卷,已將這滴鮮血舔去。
夜風中,姬冰仙衣袂翩飛,宛若仙子落塵。但她此刻心中震顫,幾乎難以保持一片冰心的道境。剛剛刹那之間,紀若塵隻攻不守,動作詭異無常,幾乎是她靈覺剛有所感,他的攻招已至麵前!那一刻姬冰仙別無選擇,生生放下施出一半的道法,隻能反手一劍斬向紀若塵腰間。就在看著要兩敗俱傷之時,紀若塵忽然收手後退,才免了血濺八尺的局麵。
這一合,紀若塵雖有偷襲之嫌,然而能進能退,實是與姬冰仙戰了個平手。
姬冰仙閉目凝思,她還從未遇過如此戰局。以前與宗內道友鬥法,均是以較量法寶道法為主,何曾有人象紀若塵這樣上手就貼身肉搏拚命的?
紀若塵也不著急,安靜地等待著。
終於,姬冰仙雙目徐徐張開。喀的一聲脆響,她將已凝成實體的冰劍自指尖折下,橫咬在貝齒之間,雙手緩慢揚起,在頭頂合在一處。在如蘭綻開的十指中,一輪冰月冉冉升起,月周煙波浩浩,隱現波濤大海!
道德宗紫微真人一脈道法講究師法天地自然,施法時氣象萬千,不拘一格。道法施展時氣勢越是恢宏,法術威力就越大。姬冰仙以不到上清的修為,施法時竟會出現海中月升的異象,道心之純,實可謂驚才絕豔。
“還不出定海神針鐵嗎?!”姬冰仙喝道。她水月冰心訣引而不發,紀若塵若再不出法寶,斷然當不得她道法一擊。
紀若塵笑了笑,然而眼中並無分毫笑意,反而隱現冷酷。黑沉沉的定海神針鐵正負在身後,但他並未依姬冰仙所言出棍,隻是踏前一步。
十丈之遙,一步而越。
待右足落地時,紀若塵淡如煙塵的身影已在姬冰仙麵前,一抬肘向她胸前撞去!
姬冰仙刹那間又驚又怒。環飛的四方戰甲以及身周點點遊動的星芒都是淩厲的護身道法,然而在紀若塵麵前,這本該萬無一失防禦不知如何居然出了一個破綻,被紀若塵欺進了三尺之內。他這記肘擊輕薄之意過甚,簡直就似那市井流氓一般,哪有半分名門正宗的莊嚴氣象?偏這全無章法的一肘一時還令她想不出什麽好辦法來狠狠反擊。
“無恥……”
姬冰仙全身不動,驟然飛退百丈,十指間明月高懸,就要大放光華。縮地成寸本是再尋常不過的道法,但如她這般行雲流水的使來,又是一種境界。
紀若塵一肘擊空,自然而然的又跨前一步。這一步邁出,身形若一縷清煙,又出現在姬冰仙三尺之內,左手輕伸,摘向姬冰仙口中銜著的冰劍。這一下即詭異,又輕佻,若讓他從口中摘了冰劍去,姬冰仙哪還有分毫顏麵在?
危急之時,姬冰仙腰身一擺,足下不動,上半身忽向後倒了下去。她指間明月光明依舊,雙目精光一閃,兩道藍線射出,切向紀若塵手腕。藍線雖細,若給切得實了,紀若塵整個手掌都會給斷下來。且這藍線隨她目光而動,又何等迅快?簡直是心到線到,令人無從躲起。此道法名為碎星眸,乃是姬冰仙用於貼身鬥法的絕技。
紀若塵足下一轉,不知如何出現在姬冰仙左側,右手一抄,扶向姬冰仙的腰身,左手一指向她指尖明月點去,更提起右腿,向她腿側撞去。
連環數擊,登時令姬冰仙有些手忙腳亂。羞怒交加之際,姬冰仙一聲輕喝,身周驟然泛起一層冰藍光暈,由內而外,刹那間擴展至三丈方圓方才消散。這道藍光名為覆水雷,遇到真元即會炸開,離姬冰仙越近威力越強。哪知紀若塵隻略微退了一步,回臂護住了上身頭麵,硬抗了這一記覆水雷。
身周藍光此起彼伏,紛紛炸裂,紀若塵麵色也略顯蒼白,然而一記膝撞已重重撞在姬冰仙的臀側,將她撞得飛出十丈。
“你這無恥……”一陣難以忍受的羞怒從心底湧起,姬冰仙一句喝問未完,心下已是一驚,知道自己道心已現出一絲破綻。未及多想,紀若塵忽然自她靈覺中消失!隨後她眼前出現一隻修長白晰的手,又輕輕巧巧地摘向口中冰劍。
惡戰於焉展開!
紀若塵埋身於姬冰仙三尺之地,有如鬼魅,全然無跡可循。指點,掌推,肘擊,膝撞,足踢,如狂風暴雨般攻來,動作全無章法,就如流氓市井毆鬥一般,且下手絕無避諱,姬冰仙的胸、臀、腿、腰俱在下手之列,有時更是重點照顧。盡管二人在貼身纏鬥,但不知為何,姬冰仙隻感到用靈識鎖住紀若塵異常的困難,偶爾更會在刹那間完全感應不到他的氣息。若不能用靈識鎖定,許多厲害的道法就根本施展不出,此刻她更多是憑藉著劍術身法來與紀若塵周旋,直與尋常武人較技論武無異,哪還有半分修士鬥法談笑間令風雲變色的仙風道骨?
姬冰仙實是有苦說不出,明月冰心訣已如劍在弦,可就是捕不住紀若塵的行蹤,如何發得出去?她以超卓道心越級驅使明月冰心訣,本就十分吃力,此時欲發不能,真元消耗更是迅速。
紀若塵舉手投足間渾無一絲真元氣息,輕飄飄的似是軟綿無力,然而在臀側那一記膝撞,直叫姬冰仙痛入了骨髓,險些連護身真元都給震散了。吃了這麽一個大虧,姬冰仙再也不敢輕受紀若塵的拳腳。如此貼身亂戰,對姬冰仙來說絕對是以短搏長,可是除了極耗真元的覆水雷能夠稍稍逼退紀若塵外,其餘護體道法都毫無作用。
如此鬥法,當然不是長久之計。姬冰仙正自手忙腳亂之際,忽然口中一輕,銜著的冰劍終被紀若塵給摘了去。這下羞侮比之被打了記響亮耳光重要不知多少倍去,更有甚者,紀若塵猶有餘瑕在姬冰仙臉蛋上撫了一下,又拍了兩拍,這才後退一步,刹那間閃至十丈之外,出了戰圈。
夜空中驟然升起一輪藍月,月輪上現出無數碎紋,隨後化成萬千碎片,如無數流瑩,散亂著落向了絕崖深處。
姬冰仙的水月冰心道訣,終還是破了。由始至終,這門威力強絕的道法竟然找不到一個施放的機會。
紀若塵袍袖一拂,也不交待一句場麵話,徑行下山。
姬冰仙呆立原地,隻覺周身上下如燃著了火,熱熱辣辣,說不出的難受。忽然又如墜冰窟,冷得動彈不得。她靈覺從未有一刻如現在這樣遲鈍過,可是剛剛一戰的點點滴滴,無比清晰地一一回放,也不問她願不願意。
這種感覺,不知是羞,是怒,抑或是麻木。
她抬頭望天,天黑沉沉,灰蒙蒙,偶有片片的雪花飄下,風也冷得格外刺骨。
這一刻,月已逝,夜未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