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五 縱情 下

少女身軀一軟,呆坐在一眾同門的屍身當中,過得半天,才顫抖著站起,走向樓柱。尺許粗大的木柱上印著一個焦黑的人形,她手指觸摸上去,發覺木柱上的人形早被煉成晶炭,堅硬無比,卻是半絲血肉也不曾遺留下來。

在方今江湖上,賈似道也算是有數的高手,不成想今日喪命於此。他一身真元化作碧火,連皮囊帶精魂都煉成了飛灰,連輪回重生的可能性都沒了。

少女忽然想起一事,忙自腰間取出一支寸許長的銀管,猛一咬牙,抖手扔上了天空。那銀管見風而動,發出一聲尖嘯,刹那間衝入雲中,不知飛出幾百丈去,然後在空中炸開一團百丈方圓的銀芒!

還不到一柱香功夫,雲端就亮起一團團劍光,十餘名修道之士馭劍飛來,怕不是左近幾百裏有些道行的修士都到齊了。

一名枯瘦道人手托玉碟,在賈似道遺跡前立定,右手五指在袖中掐算不休,良久方長歎一聲,向那少女道:“賈道友道法深湛,我枯竹向來十分佩服。隻可惜一時不察,竟遭道德宗奸人毒手,隻是可悲可歎!姑娘但請放心,此事即與道德宗有關,重樓派之事即是我等天下修道人之事。聽姑娘說下手的妖道年紀很輕,這就有些古怪了,道德宗年輕一輩哪有襲殺賈道兄的實力?也罷,貧道這裏有一簡玉冊,內中錄了道德宗群妖之相,姑娘且來認上一認。”

枯竹自袖中取出玉冊,噴了一口元氣上去,玉冊立時自行翻開,升騰起一道乳白光柱。光柱中顯現出一個個修道士來,都是道德宗的弟子。每一人出現,旁邊還浮有數行文字,簡要介紹了此人生平、道士、法寶等,有的詳細,有的人語焉不詳,還有的人幹脆就是一片空白。

少女睜大一雙妙目,盯著如走馬燈般換個不休的人物,忽然指著一個影像道:“就是他了!”

隻見玉冊上立著一個青年,身邊僅有一行淡金色小字:“紀若塵,太元曆三千一百十五年上山,師從紫陽真人。”

他的說明文字雖少,卻是淡金色,說明是道德宗中僅次於九脈真人的重要人物。

枯竹掐指一算,麵上浮起一絲冷笑,道:“原來不過是個修了六七年的小妖!道德宗就算手段通天,他的道行又能深厚到哪裏去?這隻小妖當然不可能殺得了賈道友,惟一的可能就是身上帶了極厲害的法寶!”

少女問道:“萬一是他的師門長輩躲在附近下手呢?”

枯竹揚了揚掌中玉冊,嘿嘿笑道:“記錄在冊的上清妖道此時幾乎都集中在西玄山上,左近一帶根本就沒有一名上清妖道。就算來了一兩個未紀錄在冊的上清妖道,我們這許多人在,也管叫他來得去不得!”

此時少女已知枯竹手中玉冊是件寶貝。此物乃是真武觀孫果真人親自督造,共有三十六冊,分給三十六州修士領袖。冊上記載了所有已知道德宗道士的資料,一旦資料有新的變動,則孫果隻需在自已手中的母冊上進行修改,則三十六冊子冊就會相應更新。而持有子冊的各方修士首領,若有緊要軍情時,隻需書寫在玉冊底頁上,再噴上一口元氣,就可立時令孫果知曉。

有這三十六冊玉冊在,可說是將天下修士耳目都聯係在了一起,天下雖大,道德宗修士卻再難行走自如。

枯竹出身玄水觀,道行比重樓派張彌然還高了一線,是以成了這方圓五百裏的修士首領,領得一冊玉冊在手。

少女忽然想起一事,奇道:“這玉冊中怎地沒有紫微真人的資料?”

枯竹麵上顯出一絲尷尬,顧左右而言它,岔開了話題。

原來當日孫果造這玉冊母冊之時,第一個就是要將紫微真人的資料錄入其中。哪知紫微二字剛被刻入玉冊,玉冊就忽然冒出一縷雷火,炸得粉碎。孫果連試三次,次次如此,周圍不管布下多少禁製法陣都沒用。孫果猶不死心,想試第四次時,忽然心頭如中雷殌,登時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孫果駭然大驚,自此始知紫微真人一身神通鬼神難測,遂不敢再試。

此事自然不能為外人道,枯竹與孫果是多年道友,才略知一二,卻如何敢向那少女說?

此時旁邊一名老者忽然“咦!”的一聲,招呼道:“枯竹真人,快來看!”倒是解了枯竹之圍。

枯竹過去一望,見那老者掌心中一塊烏黑閃亮的碎塊,正是從賈似道留下的人印上取下來的。這塊碎塊閃動著幽幽烏光,十分堅硬,那老者運起真元力全力一捏,這塊碎塊才啪的一聲,再碎成更小的碎片。

枯竹道人倒吸了一口氣,驚道:“這是烏鐵之精?”

老者鄭重道:“正是!紀若塵那法寶所引發的真火竟然可將賈似道遺骸煉成烏鐵之精,想必是以整塊的地極神鐵煉成!這樣一塊神鐵,怕不是…怕不是該有百斤之重?”

枯竹也是見多識廣之輩,一聽之下,登時臉都綠了,猛然一把扯住老者袖子,壓低了聲音道:“百斤!當真麽?”

老者臂骨被捏得隱隱作響,痛得深吸一口氣,咬牙道:“至少百斤!”

但凡煉製金土木屬性的法寶飛劍,很多時候要用到烏鐵之精,因此它是頗為珍稀的材料。而能夠將凡物化成烏鐵之精的地極神鐵更不必提,效用至少是烏鐵之精的百倍以上!隻是這地極神鐵隻會生於地心玄火熔岩深處,那哪裏是尋常修道人能夠下去的地方?隻有逢海嘯地動時,才偶爾會有一小塊隨著熔岩噴出地麵。

百斤地極神鐵足可煉製一件傳世神兵,也足以給一個中等修道門派帶來滅頂之災。

紀若塵以區區五六年的修為,攜帶如此重寶,實不亞於苕齡童子滿懷金珠行走鬧市。

枯竹雙目噴出兩道藍幽幽的火焰,忽然大喝道:“道德宗妖孽如此猖狂,直視我天下修士如無物,這如何忍得!今日我枯竹就算拚了這百年道行,也誓要將紀若塵擒下,以慰天下正道!”

那老者立即接道:“事不宜遲,我們這就該動身,千裏追殺那妖孽!不然妖孽狡猾,晚了還不知會逃到哪裏。”

枯竹更不多話,袍袖一拂間青霧湧動,托著他衝天而起,刹那間消失在茫茫煙雨之中。枯竹身影雖逝,袍袖一拂之餘威猶在,無數青木罡雷電火在茶樓中紛紛炸響,此起而彼伏。

茶樓中十餘位修士大多不是等閑之輩,當下即有三四人駕馭法寶飛起,追著枯竹去了。其餘眾人則是一路狂奔而去,倒也不比天上飛著的眾人慢了多少。

如一陣狂風吹過,茶樓中頃刻間已隻剩了少女一人。她呆立片刻,忽然一聲驚叫,又急又怒!

隻見中央樓柱上赫然多了一個大洞,賈似道屍身遺骸化成的印記早已消失。不知何時,那些烏鐵之精已被人挖了個幹幹淨淨。

青青群山之間,紀若塵正穿林過穀,悠然向東而行。

他耳邊忽然隱隱約約的響起一陣鼎音,心頭登時一凜,停下了腳步。紀若塵望向來路,雙眉緊緊皺起,暗道:“殺氣這樣重,看來來的人不少啊。這倒有些奇怪,這些家夥什麽變得如此悍不畏死了?”

紀若塵擊殺賈似道,一半的目的就是立威。修道之士可延壽數百年,誰不愛惜性命?依過往經驗,這些修士幾乎無人願與紀若塵生死相搏,在追捕圍獵的時候,也講究個萬無一失,方肯下手。紀若塵此時靈覺已更進一層,覺察到追來的人並不是特別多,卻是氣勢磅礴,有不達目的勢不罷休之勢。

紀若塵皺眉思索,本能地感覺到,天下形勢似乎與他上次下山時有些不同了。未及他想明白,心底忽然湧上一陣冰冷的殺機,刹那間壓倒了其它念頭。他麵色一冷,摸了摸背後的定海神針鐵,足下加勁,身形化作一縷輕煙,沒入了重重山林之中。

西玄山巔,莫幹峰頂,已享千年清靜的太上道德宮此刻正熱鬧非常。

高懸明月之下,無數流光華彩劃破夜空,向太上道德宮落去。華彩流光之中,不知夾雜著多少飛劍、真火、雷光和罡風,看那滔天聲勢,縱是雲中天海、道德九脈真人也不敢正麵擋其鋒銳。

夜天之中,密密麻麻地浮著數以百計的修士,分別占據了五行方位,正把得意法寶、厲害道法如流水般向太上道德宮傾泄下去。

夜幕下,一道方圓達數百裏的巨大光幕散發著淡淡毫光,將整個莫幹峰連同周邊九峰俱都籠罩在內。光幕中時而隱現山川大河,時而浮現成群的凶獸異禽,更有上古散仙橫空而過。

那些如雨落下的法寶、飛劍、雷火一觸到這光幕,或被凶獸吞噬,或散於山川之間,實在威力巨大的,則有散仙顯身一一彈回天上去。

那滔天攻勢,就如此被太上道德宮護宮大陣給消得幹淨,有如清風過崗,片痕不留。

道德宗護宮陣法乃是遺自上古廣成子所傳仙陣,前後曆經八百年方始建成。此陣秉整個西玄山洞天福地之靈氣,暗合天地大道,生生不息,論威力堪稱天下第一。別說外麵隻有區區幾百名修道士在攻擊,若得九真人全力主持,那來犯者數量就算再翻上幾倍,也休想破得此陣。在天下群修初圍西玄山時,雖有數千修士同時出手攻陣,道德宗也僅止由一名真人主持此陣,就輕輕易易地頂了過去。

雖是動**之秋,太上道德宮藏經殿依然清幽寧靜,不改洞天福地本色。

藏經閣一角,姬冰仙正伏案苦讀。若大的香霖木仙案上,古藉、道典擺得滿滿的,甚至還有數卷上古竹簡。姬冰仙一襲素衣,秀發隨意在腦後挽起,看上去另有一番風情,與平日如鋒如劍的氣質迥然不同。

尚秋水懷中抱著兩本道典,足下無聲地行來,猛然看到姬冰仙,不由得大吃一驚。

姬冰仙終日苦修三清真訣,幾乎足不出戶。尚秋水還是第一次見到姬冰仙到藏經閣來取閱道典。他略一遲疑,走到了姬冰仙麵前。

“冰仙,你的臉色很不好。”尚秋水道。

姬冰仙麵色蒼白,唇上隻有一線淡淡的血色。她瑩潤如玉的雙眸中隱現血絲,顯得十分疲憊。這就非同尋常了,以她的道行修為,就算連續一月不眠不休,也不該顯出疲態才對。

尚秋水仔細看著姬冰仙的臉,又道:“你受傷了。”

姬冰仙黛眉微皺,仍是沒有理會尚秋水。

尚秋水早知她生性如此,既不著惱,也不問她受傷的根源。他向姬冰仙正讀著的一本薄薄的冊子望去,驟然一驚:“這不是前代妙隱真人的手記嗎,你怎麽在讀這個?”

“有何不可?”姬冰仙一邊冰冷地道,一邊研究妙隱真人手劄。她讀得極是認真,幾乎每一個字都要反複思索,這許多功夫也沒讀過半頁去。

尚秋水苦笑一下,幹脆在一旁坐下,勸道:“冰仙,妙隱真人修行法門雖然神妙莫測,可畢竟與三清真訣格格不入。一本三清真訣已夠我們畢生研習,何必再研習其它法門?我聽說這本手劄上沒有任何修道法門,隻是妙隱真人將自己平日所思所想記述下來而已。可就是這樣,也讓你的氣息不穩,神識波動了!本來你修習三清真訣走的就是…”

“夠了!”姬冰仙打斷了尚秋水,道:“這本手劄裏有我需要的東西。你走吧,別再打攪我。”

看著姬冰仙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尚秋水惟有暗歎,知道她一旦決定的事,再怎麽樣也不會改變主意。他仍想盡最後一分力,道:“冰仙,最少你也應該先把傷養好。不過是閉關七天的功夫而已!”

姬冰仙的目光又落在手劄上,淡淡地道:“就是七個時辰我也等不得。”

尚秋水長歎一聲,不再勸說。他走出數步,忽然回首問道:“冰仙,你究竟想從那本手劄裏讀出什麽?”

見姬冰仙久久不答,他隻得搖頭離去。就在他行將走出藏經殿前,身後姬冰仙忽然道:“我想知道…打贏紀若塵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