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雨江南作品 塵緣 塵緣 卷三 碧落黃泉 章六 生死路 中
孤絕峰下,無盡海邊,四名洪荒衛一字排開,森然矗立,不言不動,從日出直到黃昏,就似四尊黑鐵鑄成的雕像。
四名洪荒衛極目遠眺,目光直落在遠方隱隱的群山深處,他們的目光順著一條無形的路不住延伸,盡管這條路的另一端早已在他們視線之外。
無盡海邊緣這一帶,碎岩錯落,綠草茂密,又有片片密林,但並無人煙,其實本就無路,如果勉強說有一條路,那也是因為青衣剛剛便是經此遠去。雖然烏雲踏雪四蹄生風,就連一片足印也未留下,但在這些洪荒衛看來,這也算是一條路了。
隻是這條路有去而無回,是條絕路。
半輪夕陽沉入雲海時,一聲喝斥將四名洪荒衛從泥塑木雕的狀態中喚醒:“你們四個不去巡守四界,居然在這裏立著發呆,是不是要我代主人執行責罰,五,你身為隊長,怎也如此不知輕重!”
四名洪荒衛一齊轉身,向一見禮,一玉冠束發,輕袍博袖,懷中抱個竹苕,周身卻片塵不染,自有三分煮酒東山,掃雪鬆下的悠然出塵韻味。
五上前一步,有些低聲下氣地道:“一大人,這個……今日小姐出行,隻有我們四個相送,在這裏多站一會,也是替三十多位不能來的兄弟送小姐一程,還請一大人原諒則個,如果定是要罰,那也該由我一人擔當,與旁人無關!”
一點了點頭,道:“情有可原,不過我無盡海規矩大如天,無人可以破例,罰還是要罰的!”
此時另一名體形稍小些的洪荒衛昂然道:“要罰的話,我們也當與五隊長一起受罰,小姐時日無多……”
“三十六,你胡說什麽?小姐吉人天相,法力通神,怎會有事,你才出世幾年,哪裏知道什麽?”五猛然喝道。
那洪荒衛仍自不服,叫道:“可是小姐明明……”
“嗯!”一目光驟亮如電,落在那洪荒衛身上,以無可抵禦的威壓,將三十六的話生生壓了回去。
三十六想要掙紮,但周身如被壓在山嶽之下,絲毫動彈不得,更別提繼續開口說話了。
一緩緩抬手,向孤峰一指,對五道:“就罰你們四個守此峰一年,記得每日打掃,不可令公子法身蒙塵,如有宵小之輩擅入,斬了就是!”
五大喜,拜道:“多謝大人!”
一也不回應,徑自飄然而去。
五向三十六瞪了一眼,喝道:“今後一年裏有得你活動筋骨的了,哼,這等好事真不該落你頭上,我早就說過,一大人最是公正,有什麽好處都會先照顧兄弟們……”
五話音未落,一的聲音忽然自空飄灑而下:“剛才我忘記說了,若有從青墟宮來的,定要留下給我……”
五先是愕然,然後用力抓了抓頭,隻做沒看到其餘三名洪荒衛的目光。
華清宮,長生殿,楊妃盛裝高髻,在一人高的水晶鏡前徐徐轉身,淡黃紗衣鵝黃長裙,大牡丹花髻,茉莉花圍邊,滿殿暗香浮動,一隻頂端四蝶紛飛,下垂琳琅珠玉串飾的金步搖最為醒目,此乃玄宗叫人從麗水取最上等的鎮庫紫磨金琢成。
“雲鬢花顏金步搖”,楊妃對著鏡中人嫣然一笑,出了殿門,沿著長長的漢白玉石階,拾級而下。
早已入冬,今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前晚又降大雪,給美如錦繡的驪山戴上了一頂銀白色的冠,走進華清宮的範圍卻是另外一個世界,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硫磺氣味,樹木依然蒼翠欲滴,**的黑土石縫間噴出地熱蒸氣緩緩升騰,溫暖如春。
楊妃走得不疾不徐,左手放在高力士臂上,右手持一枚翠綠如意,款款前行,沿途欣賞風景,看那從容神態,一點也不似已令明皇等候多時的模樣。
高力士也不催促,隻扶著她一步三停地走,一邊陪著聊些廟堂逸事,村野傳說,轉過兩株昂然挺立的高大雪鬆,繼續右行,穿過前方九龍湖,北岸華清池眺然在望。
楊玉環似有意,若無意的問道:“皇上這幾日興致不高,高公公可知是為了何事嗎?”
高力士重重地歎了口氣,道:“嗨,還不是為了道德宗那些妖道的事,要說這些妖道還真有些本領,宮裏隻有六七百人,先前可是被七千修士給團團圍了,本來圍得好好的,他們不知使了什麽妖法,竟然將圍山的仙長們殺了個落花流水,老奴聽說,連孫國師都折了,陛下聽聞此事後,大發雷霆,又愁得幾日睡不好覺,娘娘,您想啊!那些妖道既然妖法如此高強,萬一跑到長安來犯駕,這可有些不大妙呢?”
楊玉環驚得啊了一聲,以玉如意掩住了口,道:“這華清宮地處偏僻,可是有些危險!”
高力士道:“老奴也勸皇上早日擺駕回宮城,可皇上將老奴罵了回來,不過皇上乃是真命天子,自有八方仙人護佑,諒那些妖道最多猖狂一時,興不起多大的風浪,娘娘放心,若妖道真的來犯,老奴拚著一條老命不要,也定會護娘娘周全!”
楊玉環這才驚魂稍定,玉麵雪白,以玉如意輕拍胸口,鬆一口氣,道:“高公公有心了,不過妖道勢大,我們也不能掉以輕心呢?唉!皇上若能下詔,延請天下有道之士入宮護駕,就不用再擔心道德宗那些妖道了吧!”
高力士左手一拍額頭,叫道:“還是娘娘高明,如果皇上親自延攬,天下有道之士必定聞風而景從,還用怕那些妖道不成,以前皇上將這些事都交給孫國師辦理,現在看來孫國師多半假公濟私,排斥賢能,隻肯任用與真武觀交好的人,才導致一敗塗地,連自己的性命都折了進去,唉!老奴早該看出孫果那道人心胸狹窄,是個成不得大事的匹夫,娘娘放心,這兩天如果得了空,老奴定會向皇上進言的!”
楊玉環忙道:“玉環不過一介女兒身,哪懂什麽大事了,方才情急之下胡亂說說,公公可別往心裏去!”
高力士歎道:“娘娘乃是天仙一般的人物,隨口說說,就勝過老奴苦思三年呢?”
楊玉環一邊與高力士說笑著,一邊揚了揚手中的玉如意,後麵跟著的宮女中立刻走上一人,接過了綠玉如意。
“這東西好重,我的手有些酸了,你將它放回去吧!”楊玉環慵慵懶懶地道。
那宮女模樣生得倒也清秀,當下應了聲是,可是她目光落在楊玉環手臂上的如雪肌膚時,卻露出一絲充滿了火辣辣欲望的饑渴。
楊玉環揮了揮手,就在高力士的攙扶下,繼續向華清池行去,她看似欣賞近梅遠山,暗地裏卻正以秘法向那宮女斥道:“你這個不成才的東西,什麽時候都隻知道一個色字,難道上次給你的教訓還不夠,若誤了我的事,我定會親手閹了你!”
那宮女忙以秘法回道:“還不是師妹國色天香,我這做師兄的哪裏把持得住呢?師妹放心,我定會將消息帶到!”
楊玉環頓了一頓,慢慢地道:“我再說一遍,等皇上下詔延請天下有德之士時,就請師父派人向皇上獻禁忌之法,另外你傳訊給安祿山,請他盡快赴長安一行,我有要事相商!”
那宮女聞聽之下,又妒又惱,不禁道:“你又要便宜那肥豬嗎?”
楊玉環哼了一聲,麵上依然柔若春風,聲音中卻忽然透著說不出的陰冷,隻回道:“看來我是要少一個師兄了!”
“你,……”
楊玉環師兄扮成的宮女雖然慍怒,但仍對上次遭遇記憶猶新,當下不敢倔強,匆匆離去。
高力士似有所覺,回頭向那宮女望了望,道:“這個下人是哪裏來的,怎地如此笨手笨腳,送個東西動作都這麽慢!”
楊玉環也不回頭,懶懶洋洋地道:“誰說不是呢?這華清宮裏的下人腦筋都不怎麽靈,比不得宮裏用慣的人兒!”
這事便就此過去,高力士扶著楊妃,繼續向華清池慢慢行去,一點也不著急。
華清池中早注滿滾熱的溫泉,香湯花瓣業已注入灑好,池四角各有石爐,燃起蘭麝之香,明皇一身黃綢薄衫,赤著雙足,正沿著華清池一圈圈的踱著步,他已等了足足一刻辰光,楊玉環仍未趕到,因此心底的火,燒得正旺。
此刻煩惱事多,更令明皇燥火上升,也隻有楊玉環的雪肌凝脂,方能讓他暫時放下對道德宗妖道的擔憂以及對無能孫果的惱恨。
明皇等得急,楊玉環本來一點都不急,但這日豔陽高照,明麗的陽光映得玉石長階明晃晃的,刺得她雙眼微痛,麵前這一條白玉長階,似是怎樣走也走不到盡頭。
於是她的心,悄悄收緊。
地府已很有一段時間沒得安寧了。
秦廣王大殿中,數百支牛油巨燭將整個大殿照耀得燈火通明,鬼役文案川流不息,時時有文案役捧著一堆已批好的文卷匆匆出殿,可是抱著待批文案入殿的更多,秦廣王獨踞案前,運筆如飛,一本接一本地批著案卷,可是案頭文卷仍是堆積如山,且有越來越高之勢。
身邊鬼仙,秦廣王身體是不會累的,然而日複一日、每日批複數千案卷,實是極為勞心耗神的一件事,他隻覺得,幾百年來都未如此累過,不過看著案頭的文卷,秦廣王即刻抖擻精神,朱筆飽蘸,飛快地作著批注,片刻功夫案上一卷厚冊已然批完。
此際除平等王外,其餘八殿閻王也與秦廣王一樣,忙得不可開交,五百萬死魂虧空,可不是輕易補得上的,就算一眾閻王每日能夠補上五千缺額,也要奮戰千日,方可功成,距離上界下來巡察時間越來越近,哪位閻王都不敢懈怠了,內中因為秦廣王親自下令啟動大陣,耗用了五百萬死魂,責任最大,因此也最是勤力。
要填補死魂虧空無外乎兩法,一曰開源,一曰節流,所謂開源,即是將可入獄可不入獄的,統統送下各獄去;應判五十年的,改成二百年;隻應入第一獄的,直接批個十八獄走遍,如此等等,所謂節流,則是那些該出獄輪回的,尋個借口盡可能留在各獄之中,除了那些限定了輪回命數的大人物外,餘者一概不與放過。
工作浩繁,可想而知,才幾日下來,秦廣王業已批文卷批得眼睛發花。
但這又不是小事,卷上輕輕一筆,就是某個死魂多添了數百年的劫難,將油炸五十年的判成火燒二百年不會有事,但如將一個三世大孝子弄成入獄五十年可就不成,被有心人向上麵一捅,絕對是件蓋不下去的大過失,這等事還不能假手下人,須防有人暗中陷害,趁機胡批一氣,因此各殿閻王於是都隻能親力親為,就算胡批亂斷,也是得有個限度,不然難以向上麵交待。
這等非常時期,本來是經不得打擾的,可是偏偏人間界亂象紛紛,一個又一個需要特殊對特的人物化魂前來,其中有許多還是薄上未到輪回時間的,其中自然有不少修道之人,眾閻王累得頭暈眼花之際,手下一鬆,各自都批了幾個人入獄受苦去了,事後發覺不對時,已是過了數日至數十日不等,於是查藉,提人,放行,又是一番好忙,而那些不該入獄的,就算是運氣最好的也下過了數回油鍋,這裏有幾人道行高深,乃是要帶著道心去輪回的,離行前心中怨恨,自不必說,隻是不知這幾人輪回後能修成什麽樣的功果,是否會回憶起在地府中的點滴往事。
然而各殿閻王即有近憂,也就顧不上這些遠慮了。
“王爺,大事不好!”一聲淒厲喊叫自殿外傳來,頗有聲嘶力竭之勢。
這一聲叫,令剛過了三天清靜日子的秦廣王手一抖,叭的一聲筆上朱墨滴落,在薄記上染了一大片。
“何事如此驚慌!”秦廣王被打斷了工作,盯著衝進殿中的一名鬼役,麵色極是不善。
那鬼役呈上一本薄冊,道:“小的近日清點貴賓冊上列名的貴人,發現數日前有一名貴人應該到陰司報道,結果現在三日過去了,進入酆都的死魂中卻仍未見此人!”
秦廣王麵色登時一變,地府各殿都備有一本貴賓冊,上麵記述的是已經身有功果或者因緣,後世有望繼續修行,可能羽化飛升或者至少得個屍解道果之人,這等人一旦修成,功業位階都遠比十殿閻王這些鬼仙為高,因此不知道自哪一代閻王始,創了這本貴賓冊出來,上麵記述的全是這類人。
隻要列名貴賓冊上,來到地府時處處都會得到極高禮遇,除了天條明文規定不能破除外,其餘的約束都是可有可無,就是命中注定需要入獄幾十、上百年的,這些辰光也大多在與各獄閻王推杯換盞、感慨大道蒼茫中度過,那些什麽油鍋鐵釺、烙火冰錐,自然是半點也不會加身。
這等人的輪回命數也不皆是定死的,往往一世輪回,冊上已定的命數就會生出些變化來,這些變化之生,則是由此人在這一世中種下的種種因果而定,甚至有些大機緣的,積下的因果直接可以改變數世甚至十數世的劫數運程,也正因如此,這些地府貴人結束一世輪回,重回陰司的時間也不固定,但那十本貴賓冊乃是前代有大神通的一位閻王所製,他升遷金仙後又專門回到地府重新煉製過這些貴賓冊,因此冊上實有大法力在,每一位冊上列名之人一旦進入地府,都會在冊上有所顯示。
這十本貴賓冊中,全是當年那位閻王回護同僚後輩的拳拳之心。
須知升仙之人個性迥異,並不皆是無緣無故的寬洪大量,特別是那些從天下貶下來的,更是不能輕易得罪了,假若地府一眾有司在這等人落難時重重刁難,等人家一遭功行圓滿重回仙界,恢複了大神通大法力,那還能輕易放過了這些個微不足道的地府鬼仙。
還有些人,在入地府時偶爾會顯出種種特異之處,往往就是開始積攢輪回功果的第一世,這就需要各殿閻王在審問時細加辨別,將他們找出來,盡量優待,日後他們如修成正果,當然也就不會忘記初次施與恩澤的各位閻王鬼役們,但這些初獲輪回因果的,因果之力薄弱,往往此後數世甚至數十世顯露不出因果輪回,與尋常死魂並無不同,在這等時候,貴賓冊便是至關重要,隻消冊上列名,便不必擔心會將他們與尋常死魂混為一談。
因此地府為王,內中實有大學問,能夠執掌貴賓冊的,則必是各殿閻王的得力心腹。
貴賓冊上之賓,應到而未到,那會去哪裏。
秦廣王麵色陰沉,問道:“此人是誰!”
那鬼役壓低聲音,回道:“是人間界當朝國師,孫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