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章十二 無相忘 二
紀若塵中軍旗號變幻,低沉雄烈的戰鼓陣陣響起。
一個千人方陣從軍中突出,這些軍士皆為步卒,有的雙持短槍,有的手持刀盾,交錯而列。方陣向前推進,目標直指前方的晉州北門,千名軍卒步伐齊整劃一,恍若一人,前進之際,地顫山搖!
城頭晉州文官武將盡皆愕然,非是被北軍軍容所驚,而是驚疑這千人方陣既無雲梯亦無擂木,直奔城門而來,這是要攻城?被眼前這詭異的景象所惑,竟無一人出聲部署防守。
那千名步卒來勢極快,幾個轉念間便進入一箭之地,隻聽得“嘿”一聲低沉的軍號從千人口中傳出,地動山搖,塵土激揚,所有人發力飛跑起來。
還是齊偏將首先反應過來,大叫“放箭”,若被不帶任何重器械的步兵衝過了護城河,豈非變成笑話?眾將官如夢初醒,城頭上令號此起彼伏。箭如飛蝗,攢射而下。力夫擔石疾奔上城牆,投石手在弓兵身後列隊,其餘將兵皆刀劍出鞘。
那千名步卒一發力,實在是疾逾奔馬,快得異乎尋常。城頭飛下的箭矢大部分竟然隻及得上方陣的後半部分,就是這樣,也大多被這些如妖魅般的軍卒揮盾擋開。一輪箭雨過罷,居然隻倒了三五人!
轉眼間千名步卒已衝至護城河前,麵對兩丈餘寬的護城河,陣型變化,方陣一分為二,持刀盾的軍卒甩開盾牌一排排次第躍起,在空中伸展肢體,宛如生了雙翅,大多兵丁居然就這樣直接跳過了護城河!少數落水的,也是接近了護城河岸邊,稍一使力便躍上岸來。
持雙槍的軍卒則在原地高高躍起,升至丈餘時方將手中短槍狠狠向三丈高的城頭上投來!
城頭之上,晉州無論兵將還是太守皆目瞪口呆,看著北軍士卒一批批躍過護城河,口中銜刀,居然連雲梯都不用,直接手足並用向城頭攀援而上!少數膽大的晉州老兵發一聲喊,探出半個身體想要投擲石塊或者用刀槍戮刺攀城而上的敵軍時,便被如電飛來的投槍刺穿,一個個被生釘在了牆垛上!
咻的一聲,一隻投槍幾乎是貼著白太守的鬢發掠過,而後叮的一聲,深**入城樓,深入尺許。
一縷鮮血自白太守的肌膚上慢慢滲出。
此時紀若塵中軍冉冉升起一朵彩雲,向晉州城飄來。那朵彩雲甫一出現,瞬息而至,已飄到了晉州城下。白太守此時方才看清彩雲原是一個妙齡少女,那嫵媚容貌身姿,便是在這血氣衝天的戰場上,竟然也令白太守喉嚨一陣發幹。可是接下來,白太守便是心頭發緊了。
隻見那少女纖手揮舞如輪,抓起一個個兵士向城頭擲來。她看似柔弱,可是舉起這些百餘斤的健卒便如拾小石子般輕鬆,隨手一擲,便將他們扔上了三丈城頭。這些嗜血兵卒一上城頭,立時刀劈槍戮,默不作聲地狠殺起來。他們一個個力大無窮,一刀劈下,往往將對麵的晉州守軍連兵器帶人皆劈成兩段,而身體又堅韌無匹,晉州兵全力一刀,就象砍在熟牛皮上一樣,也就能切入個幾分深。要數個晉州兵合力,刀砍槍刺,連傷十數處要害後,方能放倒一名北軍。
城頭上數十名北軍轉眼間便清出一片空地來,正在攀城的其它妖卒如有感應,立時向這方爬來,源源不斷的上了城牆。而那少女見已控製了一段城牆,竟跟著一躍而起,直接向守兵最重的城樓撲來!
城樓守軍足有二百,紛紛開弓搭箭,向那少女射去。可是那少女何等之快?城頭守軍箭剛離弦,她纖足已踏上了晉州城頭!
生死關頭,白太守再不猶豫,將官帽一扔,跪地舉手,高叫願降!
他叫聲才一出口,便覺有陣陣香風自旁襲來,那少女已繞著他轉了一圈。刹那之間,白太守隻覺如趴在蛇蠍叢中,驚恐纏身,幾欲暈去。
白太守一降,親隨們自然不能落後,就連原本慷慨求戰的偏將也扔了佩刀,跪地求饒。那些不夠機靈的晉州守軍還在抵抗,卻被北軍砍瓜切菜般一個個砍倒。而那少女所過之處,便會立時湧起一片血浪!
城外軍陣中,墨色軟轎前燃著的線香,方才燒去一半。
軟轎轎簾不開,隻傳出紀若塵平淡無波的聲音:“可以了。”
轎旁親兵即刻舉起道法加持過的號角,鼓氣吹出長長三音。
悠長、蒼涼的號角聲傾刻間傳遍戰場,最後一聲號角響起時,城頭所有的北軍都後退一步,停止了殺戮。
玉童指尖的墨金蠶絲本已在兩個晉州守軍身上纏了七八圈,稍一用力便可叫他們分屍,聽得號角聲傳來,她又似不願,又似不舍地瞟了兩名已經魂不附體的晉州兵一眼,再向他們嫣然一笑,收了墨金蠶絲。隻可惜那兩名晉州兵雖然立著,卻已嚇得暈死過去,無從消受她這媚意橫生的眼波。
晉州城吊橋放下,北門大開,將八千殺神般的北軍迎入了城內,隨後四門緊閉,再不容一人出入。
午時時分,太守府正堂上,紀若塵立於寬大公案之後,凝神看著置於案上的地圖。廳堂之中,濟天下、玉童及北軍眾將立在他身後兩側,白太守和齊偏將兩位降員則侍立階下。
紀若塵目光沿著晉州一路向西,終於停留在潼關之前,麵色初顯凝重。他手指在潼關兩個篆書上敲了敲,又縮了回來,最後不住輕叩著距離潼關百裏左右的一塊地方。
潼關關高山險,自古以來便扼住通往西京的要道,可謂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潼關兩字下,還有數行小字,標明了此刻守關大軍人數:五萬。無須多想,這五萬守軍必定與晉州守軍大不相同,兩相比較,再加上地勢城防,潼關守軍以一當百不可能,以一當十還是很有可能的。潼關之後,西京周圍又有數處軍事重鎮,駐軍數千至數萬不等,而西京精銳的五萬禦林軍也可隨時開赴潼關。
守軍數目之下,還有哥舒翰三個小字,表明潼關此時守將,已由原來的尋常將軍換作了河西節度使、西平郡王、尚書左仆射、同中書、門下平章政事哥舒翰!
這哥舒翰與安祿山同為蕃將,數十載東征西討,血戰無算,自一介胡人積功而升至目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高位,自非等閑之輩。紀若塵性情絕決,卻非狂妄自大,當然不會對哥舒翰等閑視之。本朝眾蕃將與楊國忠素來不睦,若他隻是個徒有勇力之輩,恐怕早就在廟堂之爭中失勢,哪還能弄到這麽長的一串頭銜?
紀若塵沉吟,忽然道:“白大人。”
白易嚇得一個機靈,立刻跪下,道:“下官在!”
“你即刻修書一封,向潼關報急。我不管你怎麽寫,但務必將潼關的援軍給求來。落款時日,就寫明日吧。”
白易麵色一變,仍不得不應了聲是,一旁的濟天下則略點了點頭。白易冷汗涔涔而下,他是聰明人,知道紀若塵最後那句話的份量,正苦思拖延之辭,但紀若塵幫他省了麻煩,已經吩咐左右送上筆墨,白易無法,隻得當場揮筆修書,字斟句酌的寫就求援書。書成,濟天下取過看了,頗為滿意,用火漆印章封了口,遣一個機靈親信,乘快馬向潼關星夜兼程報訊去了。
寫完此書,白易登時精神萎靡。晉州城十幾萬百姓,誰都知道紀若塵大軍是今日破城。他這封求援書落款卻是明日,此書留在朝中,便是坐實了他投敵叛國大罪的鐵證。現在他惟有期待安祿山改朝換代成功,方有保全九族的希望。不過隻看紀若塵所率軍隊如鬼如魅的戰力,便知朝中積弱之軍根本不是對手。想到這裏,白易忽然覺得希望又多了一些。
“紀大人……”白易戰戰兢兢地叫道。
“何事?”紀若塵目光仍落在潼關上,不曾動得分毫。
“紀大人若要成事,須得防一人,用一人。”白易朗聲道。他是個明白人,即知退路已被堵死,便開始為叛軍出謀定計。
“說吧。”
“需防之人乃是九原太守郭子儀。臣嚐與郭子儀有舊,此人深通兵法,麾下盡是百戰之兵,悍勇良將,雖然此刻官微人輕,但不可不防。郭子儀最是忠於朝庭,不可能為大人所用,最好是盡早設法除去。可用之人是臣遠房世叔,現平原太守顏真卿。當今世人都曉得顏世叔書法通神,但少有人知世叔於治國亦有大才。平原守備鬆馳,大人軍行神速,戰力無雙,若以一千精銳星夜奔襲平原,則顏真卿可擒。紀大人若能得顏真卿世叔之助,自是如虎添翼。以世叔之聲望,如能登高一呼,各地州縣十有六七會開門獻城。隻是世叔為人性情剛烈,不易說服,還須耐心。”
紀若塵淡淡地道:“顏真卿既然性情剛烈,那多半不肯歸降,又該當如何?”
白易一咬牙,道:“養虎遺患,當早日誅除!”
紀若塵終於抬起了頭,向白易看了一眼,又望了望濟天下,微笑道:“我今日終於明白,原來奸臣也是很有用處的。”
濟天下臉皮厚逾城牆,麵色如常。白易則麵不改色地跪下,口稱謝大人誇獎。
紀若塵當下叫過來一名北軍將佐,吩咐他率領一千精銳,兼程趕往平原,捉到顏真卿便可退兵,不準戀戰。
廳堂中重歸寂靜,便可隱隱聽到太守府外的鼎沸人聲。那是北軍士卒正將全城的精壯男子都自家中趕出,驅趕往城南的校軍場,等待挑選,以補入軍中。如果隻是兵臨潼關,牽製潼關及西京方向守軍,以紀若塵手上這八千淬煉過的兵卒,勉強也能辦到。不過他助安祿山起兵,本意便不僅僅在此,是以與濟天下一早便定下了以戰養戰的方略。這八千煉成的先鋒,便隻是先鋒而已,每奪一地,便會掠取當地壯丁入軍,以壯軍力。有濟天下與道德宗諸弟子相助,五千壯丁隻需一月便可成軍。
其時天下百姓休養生息,人口生長,便是戶藉人數已比本朝初年多了數倍,何況尚有眾多不入藉之人?抓丁其實不難,難在軍械糧草。
紀若塵本營的輜重要再過十餘日方到達晉州,不過晉州城除了軍備鬆馳外,倒是人多糧足,積下糧草足夠三萬大軍吃上一年。隻是軍械缺少,就算發動全城之力,也不過搜得三千餘把刀槍。
濟天下決意在晉州再征一萬五千壯丁,訓練成軍,同時征集方圓百裏內所有鐵匠,日夜趕造軍械,如是一月功夫,當可做到每卒一刃,但盔甲盾牌就不必想了。紀若塵則率領最初的五千精銳,獨赴潼關,力求將所有膽敢出關的敵軍盡殲於潼關之外。潼關之險,險絕天下,紀若塵麾下兵將再精,也不願硬攻潼關。能將敵軍誘出關外,自是最好不過。
一出晉州,濟天下便會與紀若塵暫時分開,晉州以西,一切戰事均需紀若塵自行決斷。想來也是,身為三軍主將,豈能不獨擋一方?紀若塵便是想做甩手主帥,看來濟天下也決心不讓他如願。
紀若塵在地圖前,一立便是半日,不說不動。他不動,堂上眾人便得陪著。玉童和濟天下等北軍諸將還算好,白易和齊偏將立得骨頭都要酥了,方見紀若塵揮一揮手,道了聲“都下去吧。”
白齊二人如聞仙樂,跌跌撞撞地下去休息了。
三日之後,紀若塵親率五千精銳,同樣隻攜三日幹糧,出晉州,一路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