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碧落黃泉 章十四 殺伐事 六
日,天色未明,潼關中即炊煙四起,三十萬大軍埋鍋造飯。眾軍飽餐之後,隻聽關上三聲炮響,潼關關門大開,三軍魚貫而出。
三十萬大軍何等壯觀,自前鋒至後衛,隊伍綿延數十裏,行進之際,煙塵蔽天!大軍兩側各有數千遊騎,來回馳騁,傳遞消息,刺探軍情,防敵偷襲。
哥舒翰披黑鐵獅心鎧,騎大宛踏雪飛雲駒,自統中軍,直到紅日高懸,方始出了潼關。
哥舒翰中軍後部,另有十餘輛馬車,車身用的是最上等的桐木,輕便結實,車廂外卻未做任何紋飾,簾子低垂遮得密密實實。
這些便是修士們的座駕,其中虛天身份地位特殊,自然獨乘一輛,其餘修士都是三四名共擠一車。非是哥舒翰再也調不出更多的車馬,而是為了惑敵。要知道各軍蓄養的修士都被禮為上賓,而那些修士也自矜身份,保持著清高出塵的仙人風範,平時架子都大得很,絕不肯與人共乘的。
如果周圍有紀軍的探子細作,隻會依常理來判斷軍情,看到這十幾輛車,必會以為哥舒翰軍中隻有十五六名修士,實際上的數量卻足足多了三倍!這便是哥舒翰此戰最大的本錢,多出來的三十名修士,足以亂敵布署、左右戰局。
士卒今晨所飲食水中,皆加了虛天等修士製取的符水,可保士卒一日夜內戰力大增。想來虛天乃是出自天下正宗青墟宮,秉承真仙仙術,他加持過的士卒,至不濟也可與關外妖卒一戰吧?
哥舒翰居中軍,數十親衛左呼右擁,護著他一路東行。眼前黃土漫漫,群山巍巍,大軍行如龍盤,旌旗動若雲聚,如此軍容,如此軍威,直令眾將熱血賁張,恨不能立刻狠殺一場!
一出潼關,立是風沙四起。狂風卷著粗砂,披頭蓋臉的打來,落在臉上手上便是陣陣刺痛。然而哥舒翰久居西域,什麽樣的艱苦沒有嚐試過,這點小小風沙又算得了什麽,正可助興!
此時一騎軍校飛馬而來,在中軍前不待戰馬立定便滾身下馬,空中擺好了跪姿,穩穩落地,顯是身手不凡。
這軍校跪地秉道:“前方十裏處,發現紀若塵叛軍,約五萬人,已布好了陣勢。”
哥舒翰雙目一瞪,眼中精光暴漲。早上探馬回報說紀若塵營中大軍盡出,隻留下一個空營,當時還道這紀若塵用兵如神,竟已算出自己今日要出兵,是以早早退避,日後不斷襲擾,阻截糧道,好將自己這三十萬大軍斷送在北地。不過哥舒翰有雲煙藏天鬥在手,就怕紀若塵不來偷襲糧道,也早就布置好了百千假車靜待敵襲。依照哥舒翰的算計,等到紀若塵發覺不對時,他早率大軍絕塵而去,攻破範陽了。
不過顯然哥舒翰高估了對方,紀若塵確是算得己方今日出兵,可是竟然擺出一副決戰架式來,莫不是真的以為,區區五萬北軍真能抵抗自己的三十萬大軍?無論拚妖卒還是論修士,今日的哥舒翰豈會怕區區一個紀若塵?
一陣狂風猛然卷過,粗大砂粒如雨飛來,打在哥舒翰鐵甲上,劈啪作響。哥舒翰不怒反喜,恍若回到了當日在西域大殺四方的辰光,索性摘了頭盔,喝道:“痛快!既然那紀小兒已擺下了陣勢,咱們西域漢子也不能讓人瞧低了。兒郎們,隨我列陣,去殺他娘的!”
哥舒翰縱馬出了中軍,蹄聲如雷,直接向前軍馳去。數十員出自西域的猛將也都大呼小叫,跟隨著他蜂擁而去。掌旗官策馬緊隨主帥,已開始打出大軍布陣的旗號。
“哼!一群莽夫,若不是要巴結青墟,老夫豈能與你等粗人為伍?”中軍馬車中,作如是想的修士不在少數。
“唔,軍心可用,哥舒翰果然有才,看來這一注押得對了。”虛天輕撫著手中玉尺,麵帶微笑,如是想著。
正午時分,兩軍對陣。
三十萬大軍完全展開,軍勢威哉。前鋒占據了寬足有三四裏的陣線,中軍也各依陣列布定,兩翼遊騎遠遠的撒了出去,可是後軍十萬人還在數裏外,未及入陣。至於隨軍輜重、火頭、仆兵還有尚未離開潼關的。
自紀若塵這方看去,哥舒軍刀槍如林,旌旗蔽日,升騰而起的殺氣引動風雲變色,一片片浮雲正在大軍上方聚集。
戰場之上,方圓數十裏內,早已飛鳥絕跡,走獸匿蹤,若無這幾十萬大軍,完全就是死地一片。而雙方士卒身上散發的,若非死氣,便是殺氣。
兩軍陣中那些修為高深,或於陰陽之道獨有心得的修士,便可見戰場上黑氣彌漫,孤魂野鬼一群群、一隊隊的已在四處遊**。它們經過士卒戰馬時,許多就惡狠狠地撲上去。可惜它們對於生人全無威脅,最多驚得戰馬人立而起,長嘶不安。這些陰魂全無靈智可言,隻是感覺到天時地氣,察覺這裏行將產生大量生魂,於是如鯊魚見了血腥,全趕了過來。
潼關自古便是兵家戰地,自建安元年建城以來,南屏秦嶺、北依黃河,原望溝、滿洛川等天然地勢橫斷東西,不知經過了多少場惡戰,不知遺留下多少荒郊野鬼、遊魂怨靈。看眼前這些自方圓數百裏匯聚而來的陰魂數量,鬱結的戾氣,不難想象到當年的血雨腥風。其中有數處的陰氣特別濃鬱,竟然隱隱有牛頭馬麵、地府陰卒出沒。顯是得了消息,預先在此等候的,隻等大戰一起,便來拘魂。
雖是正午,然風沙大起,紅日昏昏,似近黃昏。
一時間,這片殺場竟令人有些恍然,不知此刻身處陽間還是陰世。
陰氣四溢、野鬼成群,這等恐怖景象普通士卒無從得見,紀若塵軍中妖卒倒是有不少看得明白,可是他們早已習以為常。十萬陰魂也感覺到了紀若塵軍中那異乎尋常的陰戾,少有敢於靠近的。潼關大軍受到的驚擾便大得多,尤其是騎兵隊伍,那些驃肥體壯的戰馬首當其衝,不安地以蹄刨地,一時間馬嘶聲此起彼伏,一個個騎兵甚或士官被掀下馬來,陣中出現小小混亂。
忽聽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孤魂野鬼,也敢放肆?”
隻見中軍後的車隊中忽有一輛光華大盛,冉冉升起個白髥拂胸、仙風道骨的老者,雙手高舉一麵銅鏡。銅鏡反映昏暗日光,卻放出熣燦光華,自東向西一一照去,但凡光芒所過之處,遊魂野鬼如冰雪潑上滾油,成片化灰!刹那間,鬼魂們發出吱吱尖叫,四下逃散,再不敢靠近。
老道隱現得意之色,在車頂又立片刻,環顧一周,方才回車中打坐靜息去了。
四周將兵雖是凡人,無法得見群鬼辟易,但光華過處,陰風消散、千騎安定卻是有目共睹的。自小兵到將軍得見如此無上道法,均現出尊崇之色,三軍士氣大振。
車中的虛天卻無絲毫喜色,略搖了搖頭,暗道:“大戰將起,卻還在這裏炫示道法,浪費真元,這道心也真是差得可以,唉,又多了一個扶不起的阿鬥。也罷,權當湊數。”
潼關軍陣中刀盾手向兩邊一分,數十將騎簇擁著哥舒翰策騎而出,在陣前列成一線立定,觀察著紀若塵軍陣。
紀若塵軍陣早已布好,五萬妖卒各司其位,排列得整整齊齊。此刻人人都盤膝坐在地上,閉目養神,以節省體力。潼關軍容雖盛,殺氣雖重,他們卻是視而不見。
哥舒翰隻覺立在萬仞絕峰之前,無法言喻的沉鬱氣息撲麵而來,麵色不由得一凝,笑意盡去。他身後大軍候戰已久,恰似暗夜怒海,海麵下藏著不知多少暗流狂濤。而紀若塵那五萬人,看上去不過是海中一座孤島。
隻不過怒海洶湧,就定能將孤島拍碎嗎?
再向紀若塵中軍望去,哥舒翰便見到那頂黑色軟轎,以及轎旁影影影綽綽地立著的數十個人。那些人如石雕木像,竟似連衣角都不動一下。隻有一個布衣青年忽然抬頭,向哥舒翰望了過來,兩人目光一觸,哥舒翰隻覺如遭電擊,全身登時一顫,**踏雪追月駒也一聲長嘶,人立而起,險些將他掀下馬來!
哥舒翰心下駭然,好不容易鎮住踏雪追月駒,又聽旁邊一將笑罵道:“這紀小賊不過是個草包!早早擺出陣勢,就算是坐著,士卒坐一個多時辰也累得很了,一會哪還有力氣廝殺?”
他雖在狂笑斥罵,可是眾人都聽得出來他笑聲幹澀,哪有一分真正笑意。哥舒翰眉頭一皺,心知此將心中已有隱隱懼意。這並非怯懦,在西域時他也是員難得猛將,如今心中忐忑,隻能說紀若塵軍陣情形太過詭異。
轉念之間,哥舒翰已知不能再等,再等下去軍心隻怕會動搖得更厲害。
此時此刻,紀若塵雙眼驟開!
黑色軟轎中溫暖如春,張殷殷裹著貂裘,縮在端坐不動的紀若塵懷裏,溫馴如一隻小貓。然而轎外卻是另一個天地。
天色驟然暗了,狂風乍起,無數孤魂野鬼淒然號叫,如無頭蒼蠅般亂衝亂撞。隻在刹那,空中彌漫的陰氣便陡然增濃了數倍,隱約中,溝通陰陽兩界的地府之隙竟多了一倍,可是原本在隙縫後張牙舞爪、麵目猙獰的陰卒鬼眾卻一個也不見,不知藏去了何處。
哥舒翰忽覺一陣惡風撲麵而來,這次他早有防備,勒緊愛馬,牢牢控住身形,坐了個紋絲不動。哪料想身後喀嚓嚓一聲大響,中軍那足有十丈高的大旗先在狂風展得筆直,然後旗杆吃不住這等大力,竟然居中斷折!那麵大旗帶著半截旗杆不落反升,在狂風中直上雲宵,轉眼間已飛出數十裏,再也不見蹤影。
臨陣折旗,不祥之兆!
哥舒翰麵上肌肉**,再也按捺不住,以馬鞭向紀若塵軍陣一指,暴喝一聲:“擊鼓,出擊!”身後掌旗官立刻打出旗號。頓時,三軍旗門開合,陣勢運動。
通通通!五百多麵牛皮大鼓沉沉響起,其聲如雷。鼓聲才起,忽有一陣極低沉的鼓音響起,僅一麵鼓便壓過了全軍鼓音!鼓聲並不疾,然而每一下鼓點都似敲打在人心上,激得熱血沸騰。眾軍依鼓音開始踏步向前,隨著鼓音越來越疾,眾軍也由踏步變成小跑,再化成狂呼呐喊,一撥撥、一排排舍生忘死向紀若塵軍陣衝去!
眾將看得同樣血脈賁張,紛紛咆哮請戰。哥舒翰指揮若定,調度不紊,傳令兵流水價散入三軍,眾將即各率本部兵馬,分進合擊,向紀若塵大陣衝去!
哥舒翰隻覺胸中一顆久熄的戰心漸漸重燃,似要沸騰了全身的血液,他回頭望去,見中軍高高架起那麵大鼓前,虛天赤了上身,披發於肩,手持鼓椎,正一下一下地擊鼓!這睥睨六合定乾坤的戰鼓,便出自他手!
為將者貴勇,為帥者貴靜。哥舒翰深知衝鋒陷陣乃是手下眾將之事,他身為三軍主帥,需掌控全局。因此盡管心中戰意升騰,很想如年輕時身先士卒,悍勇衝陣,卻仍得壓抑住心頭熱血,坐鎮中軍。
血氣四溢,殺聲震天!
若從空中俯瞰,可見潼關大軍如排排波濤,自三麵向紀若塵軍陣狠狠衝來。紀若塵五萬妖卒則首尾相連結成圓陣,在怒濤接連衝擊下巋然不動,穩如磐石,反將撲來的浪濤一撥撥粉碎!然而每一撥浪濤過去,都會在圓陣上拍下數塊石塊。
隨著戰局遷延,以及兩翼萬餘鐵騎成功包抄後路,哥舒翰大軍已將紀若塵北軍退路切斷,圍起來狠殺!哥舒軍戰力雖不若北軍,然而服過符水後,差距業已大幅縮小,陣前血肉相搏,也能以兩三人的代價換來北軍一條性命。
哥舒翰鬆了一口氣,雙方如此對耗下去,隻消再堅持小半時辰,紀若塵軍陣就會崩潰。
紀若塵安坐轎中,完全不為周圍的血光殺氣所動,徐徐道:“哥舒翰軍中也有人才啊,看來此刻士氣正高。”
濟天下立在轎旁,答道:“欲滅一軍之魂,正是要在其士氣最盛時痛擊之!”或許是受了戰場殺氣感染,這個平素貪生好色的中年不第書生,此刻說話間也有了些殺伐之音。
紀若塵點了點頭,忽然問道:“先生,求道如欲勇猛精進,當如何是好?”
濟天下略一思索,便道:“我不懂修仙之道,不過大道殊途同歸,與聖人之理應該相差無幾。依我看來,求道如下山,可以自己摸索前行,可以沿前人開路慢行。若真能舍卻一切,也可直接從崖下躍下,如此最快!隻是躍崖而不死的,古往今來,不知萬中是否有一。”
紀若塵默然思索。姬冰仙也聽見了濟天下這番道理,忽然冰目閃過一陣光彩,細細思索起來。其餘人等,隻消是修道的,雖不甚是明了其中道理,可見姬冰仙都在默然思索,便也將這番話仔細記下,如若今戰不死,日後再行領悟便是。
兩軍拚殺不過一柱香時分,便已有三萬餘潼關軍以及萬餘北軍妖卒化成遊魂,圓陣已愈見單薄,偶爾也會被一小隊潼關士卒衝入中軍,雖然旋即被中軍妖卒撕扯成碎片,然而兩軍將領都知道這是紀若塵北軍陣形行將崩潰之兆。
紀若塵輕敲一下轎中扶木,轎後黑氣湧動,一騎鬼將緩步從黑氣中踏出,單膝跪地,沉聲道:“參見大將軍!”
紀若塵轎簾不開,卻微微皺眉,道:“怎地隻有這點人馬?”
鬼將答道:“魔神鬼車趁大將軍不在,與檮杌聯手,前日忽然派軍偷襲,趙奢無能,勉強守住大營,陰兵卻損傷七千九百一十五人,現今能為大將軍征戰的,僅有八百而已。”
紀若塵麵色稍和,雙眼眯起,道:“鬼車、檮杌啊,很好,十分好!起來吧,你率本部陰兵,此戰一切聽濟先生安排吧。”
趙奢領命。
潼關軍中,狂風凜冽,虛天卻是大汗淋漓,筋肉一根根墳起,蜿蜒如龍。他目光如電,亂發激揚,椎下鼓音如瀑而出,正在最高音處!
墨色軟轎轎簾忽然掀開,玉童、孫果及諸將心中俱是一震之際,紀若塵已自轎中踏出,立足於這片令數十萬人舍生忘死的大殺場!
一時間,諸將似有錯覺,隻覺風雲俱寂,萬籟無聲,天地之間,惟他一人而已!
諸人所見所思,其實皆有不同。姬冰仙看到的是為得大道、甘舍一切的孤絕;孫果眼中,卻隻有一顆不移不動的道心;而玉童所見,卻是轎中那蒼白而淒美,令十世惡人也恨不起來的絕美容顏。
紀若塵緩緩解去束發絲帶,任一頭黑發披散而下,飄撥黑發發梢,時可見藍焰星芒,一閃而逝。他再伸手向空虛抓,戰矛修羅憑空現於掌心。
他踏前一步,頓時驚濤拍岸,亂石穿空,無邊神識倒卷而回,殺氣直指天際。但聽空中嘩啦啦一聲霹靂,罡風大作,狂電如流,忽然豆大的雨珠飄潑而下!
修羅越過哥舒翰,指定虛天!
大殺場中刀劍交擊呐喊紛亂,紀若塵的聲音不疾不徐,壓倒了所有的喧囂:“諸將聽令,隨我破陣!”
紀若塵倒拖修羅,向前疾行數步,忽然一躍而起!這一躍如龍騰九天,橫跨出數十丈,直接落入潼關大軍前鋒中央!修羅重一萬零八百斤,這一落之勢何止沉重如山?紀若塵落足處十丈方圓內地麵龜裂,無聲下沉尺許,竟形成了一個巨坑。坑中軍卒,都是滿麵湧起血氣,周身如沒了骨頭,軟軟倒下,如同一隻隻裝滿血肉的大皮囊一般。
落地之後,紀若塵單手橫握修羅,再向前一推!前方百名軍卒齊齊倒飛而起,於空中時即狂噴鮮血,周身骨骼盡碎!
一名清平教的長老見狀大怒,自懷中取出一枚金環,一躍上天,大喝道:“小賊休要猖狂,且來試我混天金絲圈的厲害……”
萬千人中,紀若塵獨獨看到了這枚金環。
他再次躍起,一步已到那清平長老身前,手起矛動,修羅已穿心而過。紀若塵擦身而過時,那清平長老戰前罵辭還未說完。
紀若塵落足處,同樣是一個十丈巨坑。他雙手運矛,修羅向前直刺,然後向左右各震一記,於是麵前便多了一條長三十丈,寬七八丈的血色大道!
紀若塵鬢發飛揚,斜拖萬斤修羅,沿著這條新修就的血路,安然向哥舒翰中軍行去。
如何寒敵之膽?
便是在百萬軍中,一步不疾,一步不徐,安步若素,以敵之血肉鋪路,直取上將首級!
罡風挾血色狂雨,無休止的撲麵打來。一路獨行時,紀若塵忽然想起,那提巨斧忘情的尚秋水,衝陣豪情隻怕不下於已。若此刻秋水也能在側,隨已前行,也是當浮一大白的快事。而姬冰仙以身設賭,兩場決戰時的狠絕,雖是煩人,細細想起,也不乏可讚可歎之處。
那些道德往事,此時回憶起來,恍若細雨如絲,散而不斷。
紀若塵身後留下的屍堆中,忽然爬出一個裝死的修士,他麵目陰沉,雙眼閃動狠色鎖定紀若塵,右掌一攤現出把墨色小弓,左手五指拂動間搭上三枝深綠短箭,瞄準了紀若塵後心,弓滿弦張,便要射出。
三枝短箭方離弦尺許,便忽然斷成了十餘截,掉落在地。那修士愕然之際,見手中墨弓也斷成兩段。不隻是弓,他的手,小臂,上臂,甚至身體都在截截斷落。修士這才知道害怕,發出殺豬一般的慘叫!
玉童哼了一聲,一腳將那猶自慘叫不已的頭顱踢得高高飛起,舉目四顧,亂軍叢中,又盯上了一個相貌英俊、看上去三十出頭的修士,於是向他投去一個巧笑倩兮的秋波。周圍萬千持槍舉刀的兵卒,在玉童眼中直若無物。
那修士猛見人若桃花的玉童,登時控製不住一道熱流湧上心頭,又酥又癢,偏偏意識清晰知道此刻身在修羅戰場,萬不能動綺麗心思。他強攝心神,手中拂塵啪的一甩,喝道:“何方妖女?吾乃青墟道濟……”
他叫聲未完,眼前粉影閃動,玉童已欺近不足一尺處,兩人麵對麵立著,幾乎鼻尖都要碰到了一起!玉童手臂已環上了他的脖頸,嫣然一笑,一口氣便向他臉上吹了過去。這修士隻覺滿眼都是如玉容顏,鼻中全是暗香湧動,更可隔著薄薄春衫,體會著她極富彈力的肌膚,三魂六魄直欲脫體飛出。在這刹那辰光,道濟腦中一暈,渾然忘卻身在何方。他剛一迷糊,立時頂心如有一道冰線透頂而下,猛然間想起了這嫵媚婀娜的玉童剛剛殺人分屍的手段。
道濟心中大叫一聲不好,雙目圓睜,便想從這奪人性命的美人懷抱中脫出。玉童柔媚之極地又是一笑,鬆了環住他脖頸的手臂。
道濟終於覺察到麵上頭上一片麻木,其他知覺全部失去。他看不見,自己被玉童吹過一口氣的頭臉已變成土色,砂粒正如流水般淌下。
風吹過,細砂飛舞,道濟一顆大好頭顱,就此化砂飛散。
玉童剛嬌笑數聲,忽然一聲悶哼,麵色瞬間蒼白,險些摔倒在地。她轉過身來,見數十丈外另一名修士指上符籙尚未完全燃盡。這道玄冰符淩厲狠辣,又是偷襲,一下便傷了玉童。玉童背心處已泛起一層霜花,呼出的氣也帶著凜凜寒氣,顯然有些壓不住寒氣在內腑的蔓延。
她身形一閃,便向那道人撲去,十指頻頻點出,青絲飛舞環繞,織就一張網絡,向道人當頭罩下。隻是她此刻行動已慢了三分,再無複鬼魅難測的身法,道人雖然避得險之又險,但畢竟還是躲過了。
玉童依是近身纏鬥,但失去趨退如風的身法,侵入肺腑的寒氣又不若尋常,竟一時消解不去,反要分神壓製,因此十丈青絲哪還有原先的一半威力?那道人越鬥越是從容,便有餘暇欣賞玉童緊咬下唇的慎怒之態,往來趨退的翩然之姿,看著看著,目光便不離玉童種種曲線玲瓏之處,待看到她胸前看似平常,實則波濤洶湧的躍動雙丸時,道人心中更是一把熊熊烈火燒起!
道人清了清嗓子,拂塵啪的一聲向玉童背臀處甩去,一邊鬥一邊沉聲道:“貧道如鬆,觀姑娘本是塊良材美質,若能洗心革麵,從此向善,貧道便自作主張,保你一條出路如何?……”
撲的一聲輕響,如鬆道人胸前突然冒出一截矛尖,旋又縮回,隻在他胸前留下一個茶杯大小的空洞。
“這……這……”如鬆道人看著自己胸前創口,駭然欲絕,一時想不明白傷從何來。
孫果悄然在如鬆背後出現,鐵矛一掃,砰的一聲將如鬆道人掃得向一邊飛開,向玉童淡淡道:“你若想多活一會,便專心些,不要再玩這種小花樣。”
玉童青絲飛出,淩空點瞎如鬆雙眼,又圈掉他雙手雙腳,卻偏留他暫時不死,然後向孫果笑道:“我偏不!”
孫果不再理會玉童,鐵矛飛舞,一招一式質樸無華,無論是身具大威力的修道之士,還是殺人盈野的大將,抑或隻是初上戰陣的小卒,他皆是認認真真、一矛一矛的挑殺,毫不馬虎。
圓陣陣線收縮十丈,妖卒陣亡已近萬人,然後後來補上的妖卒卻是越戰越勇,殺力不減反升。在濟天下主持下,圓陣也不是一味防守,時時會有一隊妖卒突然離陣而出,將潼關軍殺得人仰馬翻,再突然退回陣中。此時戰場上到處都是斷肢殘骸,血流成河,人人足下濕滑,稍不留意便會滑倒,然後便是眼睜睜地看著十數件各式兵器插入自己體內!
此時姬冰仙緩緩升上天空,然後織出無數符咒,配合冗長而繁複的咒語。隨著她咒法進行,空中鉛雲不住聚集,最終化成一朵數十丈方圓,內中透著奇異藍色的雲團。自她升空至雲團完成,足足花了半盞熱茶功夫,道法威力,可見一斑。
濟天下站在中軍高台上,見業雲已成,不由得大喜,高呼道:“姬仙子,西南!”
姬冰仙依言轉向西南,雙手前指,這朵業雲即刻向西南飛出,同時降至離地十尺高下,雲中藍芒閃動,不住將成束的電束雷火落下。但凡沾著點邊的兵士,無不立刻化作焦炭。大殺場上,雖盡是狂風驟雨,卻也掩不住那濃濃的人肉焦味。
這片六道業雲直飄至百丈,方才漸漸消散,也就在殺場上清出一條十丈寬、百丈長的大路。
姬冰仙下方,是按陣法坐得整整齊齊的八千妖卒,業雲出後,這些妖卒氣息灰敗生機萎縮近半。
潼關軍西南方向指揮剛調動人馬,想要補上這段缺口,濟天下早命一千精悍妖卒衝出,截住兩旁潼關軍就是一陣狠殺!濟天下再命親兵搖動黑旗,忽聽蹄聲如雷,趙奢已率領八百鬼騎自西南方殺來!裏外相應之下,潼關軍登時丟下數百具屍體潰散而逃,而濟天下也見好就收,將趙奢八百鬼騎迎回陣中。大戰初起,趙奢便率鬼騎破陣而出,尋哥舒翰的遊騎廝殺,越戰越遠。此時半個時辰過去,眼見八百鬼騎大半返回,哥舒翰的萬餘精騎卻不知去向。
空中姬冰仙作法不停,業雲方熄,又是一片火雨撒出。這片火雨方圓十餘丈,見人燃人,見物燒物,無論衣服旗幟,還是生鐵木盾,即便是在雨中水裏,也是猛然燃燒,許久方熄。於是潼關軍陣又缺損一塊。
雨霧中忽然嘯聲大起,三顆碧綠骷髏頭平空飛出,直向姬冰仙胸腹襲來!姬冰仙冷笑,左手虛招,一片水藍冰華已將三顆骷髏頭兜住,她右手曲指一彈,一道冰箭如電破長空,瞬間已插在一名修士咽喉!這修士捂著咽喉,驚叫道:“你……你怎會發現我的?!”
他本隱沒的身形逐漸在雨霧中浮現出來,赫然便在圓陣中心處,距離姬冰仙不到十丈!
姬冰仙根本不去理會他,自有一名道德宗弟子提劍過來,將這修士一劍梟首。那人臨死之際,方看到姬冰仙頭頂懸著的一輪明月,方恍然大悟、悔之不及:“原來是海天明月…….”
可惜他也勉強算得上一代宗師,修為比姬冰仙隻高不低,隻是得意道術為姬冰仙法相克製,法力上麵,姬冰仙又匯聚了八千妖卒之氣,這是何等大力?哪怕是施展出最普通的道法也威力無儔、銳不可當,決不是他能夠稍擋的。
連發業雲火雨兩大道法後,姬冰仙也覺得內息一窒,剛想小休回氣,忽然看見墨色軟轎轎簾掀開,張殷殷自轎中走出。她元氣虛弱之極,於陰風驟雨中凍得臉色發白,搖搖欲墜。但她兩泓秋水竭力穿過雨幕,追隨著紀若塵不斷掀起血雨腥風的身影,再不肯回轎暫避。
看到那在風雨中掙紮挺立的纖纖身影,姬冰仙隻覺胸中有種說不出的鬱結,卻又不知鬱結在何處。她猛一咬牙,強提真元,雙手猛然向前方甩出,似緩實疾,其勢如山,就似纖纖十指間,承載了千萬年的思緒離愁。
潼關軍陣中又一聲平地霹靂,空中鉛雲驟然碎成了千萬細碎雲絮!無數道肉眼可見的風刀交纏一處,裹夾飛出,所過之處,盡是血霧細肉!於潼關軍陣中,又多了一塊三十餘丈方圓的空地。
這越衡虛空刃發完,姬冰仙麵上已無血色,再也支撐不住,自空斜斜落下。落地之前,她終是忍不住,咬牙持咒,給張殷殷加了一個可以遮風避雨的六道乾陽罩。
張殷殷見風雨盡去,怔然之際回首望去,隻看見姬冰仙軟倒在地,幾名道德宗弟子急忙搶上,護住了她,免得被敵方修士趁虛而入。張殷殷目光流轉,輕輕一歎,似已明白了什麽。
恍惚間,在這腥風血雨中,張殷殷的思緒突然牽扯開去,怔然想起曾有一日,蘇姀酒後悵然,曾如是道:“每一隻天狐都是極聰明的,可是正是因為太聰明了,於人於已,就都成了負累。”
張殷殷好奇,便問道:“那我呢?”
蘇姀摸摸她的頭,歎道:“你雖然還小,但修成了天狐不滅法,便也是隻天狐呀……”
想到這裏,張殷殷又是幽幽一歎,目光穿過重重雨簾,再度投注在那個將血路不住鋪向潼關軍中軍的身影上。
呼嘯聲中,修羅已繞著紀若塵身軀旋轉一周,然後再向八方各刺一記!倏忽間,紀若塵周圍如潮湧上的潼關軍卒整整齊齊地倒了下去,又以自已身軀鋪就血路十丈!紀若塵身周八方之地,則各各出現一道空曠長廊。
但凡修羅矛鋒所向,三十丈內,必生機盡毀!
哥舒翰麵白如紙,不得已將中軍後移百丈,以避紀若塵鋒銳。這已是他第二次挪動中軍了。哥舒翰心知每動一次中軍,士卒士氣必定大降,可是他又能怎麽辦?中軍尚未移好,親兵們便如流水價奔來,紛紛將各部傷亡數字報上。他已來不及計算兵丁究竟已傷亡多少,甚至連想都有些不敢去想。而且一個個修士接連陣亡,這個數字沉如巨石,壓得他完全喘不過氣來。雖然紀若塵一方的修士也已傷亡過半,可是要知道,他僅得道德宗一門支持,那二十餘名修士不過是些二三代弟子而已。而開戰伊始,哥舒翰麾下足有五十修士,其中不乏一派宗師長老。以己之上乘對敵方中駟,哥舒翰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會是這種戰局。
遙遙望見紀若塵陣中流光溢彩又起,姬冰仙冉冉升上空中,哥舒翰麵色又是一陣慘白。這一次,又不知有多少將士會死在這女魔頭手下。
此時殺場上響起數聲清越鶴鳴,潼關軍中六名修士聯手施法,幻化了數隻巨大白鶴。這些白鶴振翅間雲彩翻湧,彩霞流溢,鋪陳丈許,在空中不住盤旋,然後在六名修士引導催促下,一隻白鶴俯衝而下,衝入圓陣中,翅拍喙啄,頃刻間連殺十餘名妖卒,北軍陣形立時有些散亂。空中餘下六隻巨鶴也一一衝下。
哥舒翰剛看得心頭一鬆,暗道雖然仍是已方吃了大虧,但隻要能夠有來有往,戰局便尚有可為。哪知姬冰仙雙手如捧月,纖纖十指間驟然亮起一道耀眼欲盲的電光,瞬間跨越千丈,將那六名修士殛成焦炭!姬冰仙此次所運道法不同以往,指間電火不住閃動,將方圓千丈之內的敵方修士一一殛殺,再不理會普通軍卒。轉眼之間,死在她手下的修士已過十人!
哥舒翰看得瞠目欲裂,痛心疾首,禁不住一聲咆哮,若沒了這些修士,這場仗如何打得下去?不說別的,又有誰能擋得那如魔神一般的紀若塵?
從紀若塵兵臨潼關時起,哥舒翰便已處處落於下風,這當中關鍵,其實就在修士二字。哥舒翰軍中尚無幾個修士,且根本指使不動他們時,那時紀若塵軍中便已匯聚了十餘名修士,並以道法強化麾下士卒。折了哥舒平京後,哥舒翰痛定思痛,大舉邀請修士入軍。哪知今日一戰,紀若塵竟能完全以兵法統禦這些修士,反複以道法集中轟擊潼關軍陣。隻消數名修士聯手,一個道法過去便可了結數百潼關兵丁的性命。再整齊的軍陣,再旺盛的士氣,在這些足以裂地開山的大威力道法前,都不堪一擊。好不容易已方的修士們開了竅,也開始出手轟擊對方軍陣,可是剛一出手,對方便將矛頭對上了這些修士,幾個回合下來,已方所餘不多的修士更是幾乎死傷殆盡。
如此,潼關軍步步落後,處處挨打。
其實哥舒翰身經百戰、老謀深算,雖然是第一次對上紀軍這種運用道法大規模輔攻的打法,但吃了點虧立明其中關竅,也並非全無翻盤機會。自紀若塵主帥出陣,踏出血路千丈,便是送來一個大好的戰機!此時的他孤軍深入,以身犯險,哥舒翰便不信,若有十餘個修士一擁而上,也放不倒區區一個紀若塵?隻是修士多長生,也就格外的惜命些,根本不可能象尋常士卒那樣悍不畏死,初時還有一兩無知修士敢向紀若塵遞上兩招,待紀若塵三矛殺出百丈血路之後,所有修士便都遠遠地躲開這尊殺神,盡找些好欺負的下手。
哥舒翰無奈,他早就有心命令修士們集中破陣,他們卻偏喜各自為戰,顯示本門本派大威力的道法,後又想命修士們放下其它,一齊圍攻紀若塵,可又有誰肯聽他的軍令?此時潼關軍雖然傷亡不過五六萬人,然而士氣已瀕於崩潰,哪怕虛天戰鼓如雷,也無濟於事。
紀若塵右手倒提修羅,安然向哥舒翰中軍行來,每一步落下,大地便會微微顫動。麵前雖有千軍萬馬,他卻視如無物。
潼關軍士手中雖緊握刀槍,卻是顫抖戰栗,身不由已地一步步向後退去,再不敢進入紀若塵三十丈內。似乎那裏有一條看不清的生死線,一旦過線便會死得慘不忍睹。所幸哥舒軍平日軍紀嚴整,訓練有素,士卒尚不致立刻潰逃,可仍是不住你推我擠,戰陣變形。這些昔日征戰西域意氣奮發的悍勇之卒可以不畏蠻夷,也敢與妖卒以命搏命,然在這尊殺神之前,一切的勇氣都再無用處!
數萬中軍,在紀若塵一人之前,步步退後,竟不敢戰!
眼見眾軍醜態,虛天怒發如狂,椎落如電,鼓聲震天。然而驟聽撲的一聲,這麵青墟宮特製的憾天動心鼓吃不住虛天大力,就此破了!
虛天仰天咆哮,一腳踢翻戰鼓,自後腰處抽出二尺白玉尺,**的上身肌肉賁起,怒視紀若塵。
虛天的目光一落到身上,紀若塵立生感應,眼中再無如蟻大軍,目光越過刀海槍林,鎖定此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