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十四 鬥法 上
迷茫,紀若塵再一次感覺到迷茫。他就如身處在一團迷霧的中央,分毫感覺不到自己的方向。
在層層迷霧之外,實則是一個熱鬧繁華的花花世界。正北方是一棟三層高樓,早已妝點得金碧輝煌,明皇居中而坐,數位皇子與重臣分坐於明皇兩旁,高力士則侍立在明皇身後。引人注目的是,楊玉環正端坐在明皇身邊,風華無雙。
主樓兩邊,各有一座二層高的側樓,上麵坐著文武百官。
這三座高樓正對著一片廣場,廣場東西兩側各搭著一個木棚,裏麵分別坐著道德宗與真武觀群道。一道道敵視的目光不斷從東首木棚中傳來,落在紀若塵與另兩名年輕道人的身上。但在紀若塵神識中,那些敵視的目光在穿越重重迷霧後,就變得十分的虛無飄渺,根本引不起他任何反應。由是之故,紀若塵忽然覺得這一次殿前鬥法,兩大宗派的確如台上的戲子一般,就是逗這些凡夫俗子樂的。
恍惚之中,紀若塵覺得自己似乎正與身邊的雲風道長在談笑著什麽,可是奇怪的是,談笑的內容也完全進入不了自己的意識。在他心中反複響著的隻是李白那一句“既然沒有這個心,非要來湊這個趣,真是何苦來哉?”
其實這次殿前鬥法與紀若塵沒有太多的幹係,比試的法寶乃是由諸道專程由道德宗攜來,鬥道術的是雲風,年輕弟子比拚鬥法,下場則是專程趕來的李玄真。
既是如此,那自己還坐在這裏幹嘛?總得為著些什麽吧?紀若塵隻覺得心中疑惑難解,在這重重迷霧之中,他的思緒正在逐漸的慢下來,仿如昏昏欲睡的感覺。然而就在將睡未睡之際,他肌膚上某一點忽然一緊,就似被一枚利針給刺了一般,激痛刹那間使他清醒過來。
他非常熟悉這種感覺,這是對極度危險的直覺。隻是這危險來自於哪裏?
紀若塵盡全力提升靈覺,在迷霧中探索著危險的來源。可是出乎意料的是,對麵木棚中真武觀群道在他靈覺的全力探索下變得越來越虛幻模糊,一陣白霧浮過後,在紀若塵麵前一個身影正逐漸變得清晰。
望著那一雙深不見底的眼,他隻覺得一顆心慢慢地沉了下去。
原來還是吟風!
據過往道書所載,謫仙的命運輪回多是定數,非是天上金仙,輕易改變不得。如此說來,自己與肥羊在龍門客棧中的一段糾纏,也該是定數才是。即是如此,那這謫仙本應對生死輪回看得很淡,何以千方百計的定是要來殺自己?難道這也是定數不成?
紀若塵苦笑。自己一介凡人,哪有本事摻進謫仙的命運輪回中去?
這些問題紀若塵已想了許久,卻沒有答案。一直以來,他做任何事都隻是簡單求個生存。可是在吟風麵前,他做事的理由卻在悄然間變化著。
在洛水之畔,紀若塵不能束手待斃。他一倒下,張殷殷和青衣必然無幸。
出得洛陽之後,吟風與顧清兩敗俱傷的一幕猶在眼前。就是紀若塵放棄抵抗,顧清也斷不會容吟風傷了他。而且幾乎每次吟風出現,顧清都必在左近,就似有一道無形的線將三人綁在了一起。顧清早已表明心誌,吟風要殺紀若塵,惟有先殺了她。即是為著顧清,紀若塵也不能死。
何況無論何時,紀若塵都不會是束手待斃的人。
正在此時,一陣急驟的鼓聲傳來,敲碎了所有的幻境。紀若塵微微一驚,凝神望去,才見殿前鬥法早已開始,第一場比的是年輕弟子鬥法。場中李玄真掌一口湛藍長劍,趨退如意,意態瀟灑,舉手投足間已隱隱然有隨風出塵之意。不片刻功夫,李玄真已將對麵那真武觀弟子逼得左支右拙。那名真武觀弟子見局勢不妙,呼喝連連,將真元提到了極致,完全不顧自身死活,隻是撿著威力大的道法拚命向李玄真攻去,務求拚個同歸於盡。
李玄真麵上微笑不變,右手揮劍,左手燃符,招招滴水不漏,不片刻間就尋到了對手一個破綻,揮手間一道雷電將他劈倒在地。
這一場勝得如此輕鬆寫意!
真武觀眾道臉色已極是難看,孫果雖然還能鎮定坐著,但麵上也有些陰沉。敗下陣來的那名弟子乃是孫果收的關門弟子,天分之佳,真武觀內實不作第二人想。可是哪知李玄真比他年紀還小著兩歲,卻簡直如戲弄孩童般將他擊倒。
真武觀木棚中坐著的其實不止是真武觀門人,還有數位孫果請來助陣的道友。當著這些人的麵,這臉可就丟的有些大了。
明皇可直看得眉飛色舞,若不是礙著孫果的麵子,怕早就要擊掌叫好了。孫果眼力厲害,遙遙見了明皇神色,臉上青氣更甚。
此時孫果身旁一位慈眉善目的道士長身而起,笑道:“孫真人無須動怒,且待我去贏回一場來!”言罷大袖一揮,足下生祥雲一朵,施施然飄入場中。
兩名真武觀弟子抬了一張八仙桌飛步趕來,將八仙桌置於場中。那道人在桌前立定,袍袖拂過,桌上即現出一個玉碟,碟中有數顆蟠桃。
雲風見他布置完畢,也長身而起,隻不過他是如常人般一步一步走到八仙桌前的。
雲風先向那道人抱拳一禮,那道人大咧咧地還了一禮,笑道:“這位道友不知如何稱呼?老道我久不下山,恕我孤陋寡聞。”
雲風微笑道:“貧道雲風,平素在山上作些雜務,微名自然不入黃葉真人雙耳。素聞黃葉真人須彌道法高深精微,看這盤蟠桃,想必是要與雲風共賞美味了。”
黃葉道人嗬嗬一笑,道:“一點粗淺技藝,還能將就著看看。”
此時坐在紀若塵身邊的李玄真輕輕哼了一聲,道:“這道人以自己熟悉的道法想鬥,擺明了是要占這個便宜,他倒還真好意思!”
紀若塵深以為然。
雲風倒不以為意,笑道:“素聞黃葉真人出身崆峒,隻是不知何時改入了真武觀門牆?”
那黃葉麵上微微一紅,打了個哈哈,隻是道:“閑話休言,咱們且先試試蟠桃吧!”
他也不等雲風回答,隻是取過碟中一個蟠桃,三口兩口就吃下了肚。雲風也取了一個吃下。兩人你來我往,轉眼間就將一盤蟠桃吃了個幹淨。
雲風左手在玉碟上拂過,一陣薄霧過去,碟中又多了一盤蟠桃。這一次雲風先吃下一顆蟠桃,黃葉才取了一個,頃刻功夫一盤蟠桃又都下了兩人肚子。
碟中空了又滿,兩人來來往往的隻是變桃吃桃,看得明皇與一眾大臣氣悶無比。
真武觀有不少道士麵上一片茫然,道德宗這邊則是除去李玄真與紀若塵兩人外,群道均是神情凝重。
這一場鬥法其實非同小可,比拚的乃是介子化須彌的手段。黃葉道人雖然名聲不顯,有些見識的人均知他號稱腹中有乾坤,能將入腹之物化為虛無。而變化蟠桃看似簡單,但任何虛空變物之術均極耗真元,縱是道行深厚之士,也不敢輕用。是以雲風與黃葉此番鬥法,比拚的實是從無到有,又從有到無的道法,可比尋常馭劍飛擊難得太多了。
李玄真看得神情頗顯緊張,紀若塵卻鎮定如亙。這倒非是他定力有多麽高超,而是他靈識過人,早已看出雙方所變得的蟠桃上均隱現光芒,顯然都在暗中做了手腳。黃葉所變蟠桃或呈黃,或顯紅,而雲風變的蟠桃個個均是色澤變幻不定,顯然手段要高出一籌。
片刻後又是幾碟蟠桃下肚,這時就連明皇等一幹不明道法之人都看得悚然動容。雲風與黃葉每人至少已吃了幾十顆蟠桃,難道他們的肚中真是另有玄妙天地不成?
一張八仙桌上雲霧繚繞,彩光流轉,玉碟空了滿,滿了空,終於二人吃桃的速度開始慢了下來。雲風麵色有些蒼白,慢慢地吃著蟠桃。黃葉道人看上去倒是依舊神態瀟灑,談笑從容,幾口就是一桃下肚,顯然已占了上風。
李玄真表麵上雖不動聲色,但一隻左手悄然握緊,顯得頗為緊張。紀若塵雙眉緊皺,倒是十分不解明明是雲風道行手段都要勝過了黃葉一籌,此刻怎會反而落了下風?
這一碟蟠桃吃得格外慢。雲風依然是那一副慢條斯理的樣子,一個一個地啃著蟠桃。可是黃葉道人每吃一個蟠桃,麵色就會變上數分,額頭不斷有細微汗珠流下,顯然越吃越是艱難,再也維持不住灑脫儀態。
紀若塵恍然大悟,看來吃這些蟠桃絕不簡單,要維持住神態從容也要消耗不少道行。那黃葉要擺架子,不肯露出凝重疲累之態,自然真元消耗就會迅速得多。他本來道行就較雲風稍遜,此消彼漲之下,當然會敗得更快。
紀若塵是熟知雲風處處務實的風格的,見了此次鬥法,他心中似有所悟。此時回想,黃葉道人那聲勢華麗的出場,似也消耗了不少真元。
黃葉道人剛將最後一枚蟠桃吞下,猛然間臉色變得刹白,劇烈咳嗽起來。可是他咳出來的不是蟠桃肉,而時而是冰,時而噴火,顯然雲風附在蟠桃上的種種真元都發了出來。
雲風微笑著黃葉一拱手,道了聲承讓。黃葉不住發著抖,連話都說不出來,隻靠著兩名弟子的攙扶才得以走回木棚。
本來三場鬥法中道德宗已勝了兩場,最後一場法寶不比也罷。可是明皇已完全來了興致,吩咐務必要將第三場比完。
修道界自有一套比拚法寶的方法規矩,淵遠而流長。於是道德宗與真武觀諸弟子一齊動手,在廣場中心設下了一個圓通自在陣。此陣之中,有靈性的法寶會自行相鬥,弱一些的法寶會被逼出陣外。
真武觀方向站起一位瘦小枯幹的老者,須眉盡白,頭頂上稀稀疏疏的已見不到幾根頭發。他背著一個大竹筒,慢吞吞地走到圓通自在陣前,打開了竹筒。
一見筒中之物,楊玉環不禁一聲驚呼,以手掩住了口,明皇麵色也是大變!
從竹筒中爬出的是一條足有三尺長大的血紅蜈蚣!它通體火紅,背上又有一條亮黃彩線,口中不著噴著淡淡紅氣,眼中光彩閃動,似欲擇人而食。這頭蜈蚣一出竹筒,即自行向圓通自在陣中心爬去,在身後留下一道長長的淡紅煙霧尾跡。一到陣法中心,它就昂然立起大半截身軀,四下尋找著敵手。
一見這頭蜈蚣,道德宗群道皆有些色變。紀若塵看得分明,這頭蜈蚣百足足尖皆是精鋼鑄就,背心中央一片玄黑鱗甲並非天然,而是鑲上的玄鐵甲片。它一對長須晶光閃耀,每一節中皆以一顆明珠連接。這頭半蟲半物的異品蜈蚣勉強說得上是一件法寶,但顯然靈性絕非一般法寶可比,這一陣又是如何比法?
雖然道德宗已經勝定,但若輸了一陣,總顯不出正道領袖的泱泱手段來。真武觀此舉可以說是投機取巧,可若道德宗咬住這點不放,也輸了三分氣勢。
紀若塵凝神望去,見這頭蜈蚣身上隱隱放著淡紅光華,知它至少已有數百年道行,絕非一般法寶可比,甚至於可與赤瑩相提並論。但赤瑩需人使動,在這要法寶自行相鬥的圓通自在陣中上,可絕不是這蜈蚣的對手。
他看得明白,道德宗群道見多識廣,自然更不會不知。那攜法寶前來的道人不住與雲風低聲商議著什麽,顯然未能料到如此之局,攜來的法寶不足以應對這頭百年血蜈。
雲風看著那頭蜈蚣,沉吟許久,終有了定計,轉頭向紀若塵微笑道:“若塵,借你扳指一用。”
片刻之後,那本在陣旁閉目端坐、氣定神閑的老者已身不由已地站了起來,不住嘬唇發出各種尖嘯聲,指揮著百年血蜈上前,時時還要低聲咒罵幾句。可是任憑他急得滿麵通紅,跳著腳的罵,那頭血蜈隻是繞著陣中那枚毫不起眼的扳指打轉。它轉了一圈又是一圈,非旦不肯上前,反而越轉越是向後,兩根長長的被甲觸須也高高豎起,不敢揮向扳指的方向。
眼見那老者急得麵孔如欲滴下血來,一串接一串不名其義的哩語罵辭連珠而出,紀若塵不禁心中莞爾,暗道這玄心扳指可是廣成子飛升所遺之物,別說隻是一頭小小蜈蚣,就是青鸞、狴犴這類的神獸在陣中,也未必敢拿這枚扳指怎麽樣。那老頭不識神物,讓他急急也好。
紀若塵這麽一想,臉上譏色就顯露了出來。偏偏那枚扳指是從他手上取下來的,那老者道德宗別的道士不識,紀若塵可是時刻盯著的。百年血蜈不戰而退、已快自行退出陣外本已令他怒發欲狂,此刻見紀若塵還麵帶譏色,老者登時一股邪火攻心,接連發出了三聲厲嘯。
百年血蜈聽了命令,如蒙大赦般飛速掉頭,逃出了圓通自在陣,然後猛然騰空,化成一道紅電,直向紀若塵撲來!
道德宗群道皆驚,但均坐定不動。惟有坐在紀若塵身邊的雲風握定背後長劍劍柄,要待那百年血蜈近身,方才出劍。
紀若塵盯著急速飛近的血蜈,隻覺得它似人一樣,雙眼中也有喜怒憂思恐等諸般情緒。他忽然覺得,看這血蜈如此迅猛的來勢,與其說它是立功心切,想一口咬死自己,倒不如說它是想快些逃離玄心扳指。
紀若塵如是想著,忽然胸口湧上一縷甜香,緊接著就呼吸不暢。他心中一驚,沒想到僅是與這血蜈對視一下竟然也會中毒。他剛欲運起真元壓製毒性,玄竅中湧出一片青綠光芒,刹那間就將那縷甜香給衝散得幹幹淨淨。
在旁人看來,紀若塵正襟危坐,不動聲色。可是在那頭血蜈眼中,隻見紀若塵雙瞳中間亮起了一點青芒,青芒中正浮著一尊式樣古拙的銅鼎!
啪的一聲大響,那頭血蜈忽然失了衝勢,一頭栽在地上,竟然將校場夯得堅如磐石的地麵給砸出一個坑來,可見身軀之重!
在那老者目瞪口呆之中,百年血蜈一個翻身爬了起來,用盡平生之力,向著遠離紀若塵的方向狂逃而去,在它身後,隻留下精鋼鑄成的百足在校場上刨出的一道沉溝。
它竟不敢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