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青讖 (二)
“滾,都給朕滾!”大唐天子李隆基從禦案上抓起一疊奏章,奮力擲去。
徑自撐起身子,大口喘著粗氣,李隆基隻覺一股無名邪火在心中燃燒,燒的他狂躁不已。自打平韋後,誅太平而即帝位,自己已經做了四十多年的太平天子。自己平弊政,整吏治,廣為納諫。任姚崇,宋璟等良臣為相,君臣同心終於開創了比肩貞觀的開元盛世,有誰的功績可以和自己媲美!望著禦案前的密奏,李隆基苦笑著搖了搖頭。是啊,四十年了,長到某些人已經等不及了。先是瑛了,再是亨兒,便是瑁兒也是恨著自己的吧。太子走馬燈似的換著,卻換不來一絲父子親情。眾人皆道他李隆基心狠手辣,弑姑殺兒,可誰知他心中多想貽兒弄孫,盡享天倫之樂。自己一次次的敲打,警告於他,他竟然還不開竅的往死路裏鑽。自作孽,不可活,亨兒你莫要怪父皇心狠!
徑自敲打著禦案,李隆基很快便平複了憤怒的心境。抬首瞥了一眼下首的宦官,清了清嗓子,李隆基又變成了那個威嚴無比的天可汗。
“這次你做的很好,回去繼續給我盯緊你的主子。他有任何異動都立刻給朕來報,朕不會虧待於你的。”
“奴才謝陛下恩典。”那內侍滿施一禮,尖聲道。
不耐的揮了揮手,李隆基疲憊的閉上了雙眼。這些年來自己越發的疲乏,與玉環歡好之後,第二日便高睡不起。即便服用方士進獻的丹藥,也隻能滿足一時之需,事後便會愈發疲憊。自己真的老了嗎?不,自己仍是那個威加海內,萬國來朝的天可汗,自己從不會老!
“陛下,可還在為東宮之事煩憂?”一略顯蒼老的聲音在殿中響起,將李隆基從冥想之中拉了回來。
“是元一(注1)啊,來,到朕的身邊來。”李隆基衝那內侍揮了揮手,嘴角難得的泛起一絲微笑。
那內侍正是權冠內廷,恩寵無加的驃騎大將軍高力士,他輕身而起,隻幾步便來到了李隆基的身側。
看著高力士鬢角的白發,李隆基長歎一聲:“元一,你我都老了。想當年平定太平叛亂時,朕翻身躍馬,指點江山是何等的肆意灑脫。你那時還不知從哪兒搞到一副鎧甲,護在朕身側。你個老東西,朕要真到了靠你保護的時刻,怕也是時日不多了。”
“陛下,您身體如此硬朗,怎麽會老呢。倒是老奴,身子骨愈發酸痛了。”
輕揮了揮手,李隆基眼眸一黯,將一封密奏遞給下首的高力士,歎道:“可即便這一時片刻,他都等不及了。你說,朕該怎麽辦。”
高力士雙手接過密奏,草草翻過,卻也是愁眉緊鎖。
“陛下,當真以為此事是殿下所為?”
李隆基微皺了皺眉,不悅道:“元一這是何意,難不成朕還能冤枉了他?”
高力士歎了一聲道:“老奴並非此意,隻是此事有頗多蹊蹺,還望陛下謹慎處理。”
李隆基心頭一沉,揮了揮手道:“有什麽問題就說出來,你什麽時候也變得這麽吞吞吐吐了。”
“此番樂遊原凶案,表明上看起來似是青客盟所為,現場也確有其留下的四行讖語。隻是,那些京兆尹抓捕的疑犯,皆被大火燒死,死因已無從檢查,不排除是有人欲蓋彌彰。”微頓了頓,見李隆基並未不耐,高力士接道:“況且陛下早知青客盟乃太子殿下私下培育的組織,以殿下之資豈會授人以柄,唯恐天下不知。再者,京兆府的衙役在死者身上發現了大量的青磷,此物是西域專供皇室之物。宮中除了陛下,也隻有太子殿下擁有此物。殿下怎會傻到舍身為鹿,給外人指摘的機會呢?”
李隆基微眯著雙眼,沉聲道:“你是說,有人在刻意構陷亨兒?”
“老奴不知,隻是殿下是老奴看著長大的。殿下宅心仁厚,萬萬不會對陛下起二心的。”
“哼。知人知麵不知心,你怎知他心中是怎麽想的。”兀自搖了搖頭,李隆基朗聲道:“算了,不提這些煩心事了。你替我多看著點他,我累了,退下吧。”
“老奴領旨,還望陛下保重龍體,為社稷壽!”見李隆基再聽不進勸言,高力士也不好過多勸阻,心中默歎一聲,躬身退出了勤政務本樓。
務本坊國子監內,正值晌午時分,眾學子一時議論紛紛,群情激昂。
蕭文若端起酒杯,憤聲道:“這青客盟忒的囂張,竟於京畿要地公然行凶!”
梁子恪輕抿一口醇酒道:“若是朝中無甚背景,它一個江湖盟會能翻起什麽大浪。我看啊,是有大人物在後麵給它撐腰,在向政敵示威呢。”
杜安閃了半個身子過來,拱了拱手賠笑道:“兩位大哥能不能給小弟說說,聽起來還挺有趣的。”
梁子恪輕哼一聲道:“這有何難,且說那日青客盟向會眾廣發信帖,要求眾青客於四月十五月圓之夜於樂遊原青龍寺外的小竹林聚集,開設堂會。”灌下一杯瓊漿,梁子恪接道:“話說,待得明月高懸,青客齊聚之時,鬼麵堂主一聲斷喝,從竹林裏閃身而出數十名弓弩手,一聲令下,萬箭齊發。那日被京兆府抓捕的青客霎時都被射成了刺蝟!”
“嘶。”杜安深吸了一口涼氣,和聲道:“那什麽勞什子的青客盟怎麽會有軍弩,那廝還真是心狠手辣!”
鄙夷的瞥了對方一眼,梁子恪傲聲道:“這你就不知道了吧,這軍弩雖然民間嚴禁,但也不是不能搞到。京畿戍衛由十六衛(注2)擔任,每年輪換,供職兩衛。再者便是宿衛皇宮的左右龍武軍。”頓了頓,梁子恪收了音量道:“當然了,不論是十六衛還是左右龍武軍都隸屬於陛下親衛。未經陛下授意,自是不會做出這等戕害子民之事。除了這些軍隊外嗎,長安城中也便隻有東宮六率府擁有這製式軍弩了。”
“梁子恪,注意你的言行。你可知肆意構陷當朝儲君是何罪行?”一麵相俊俏的白袍公子衝到桌邊,朝著梁子恪怒喝道。
“哎,哎,哎。我說了是太子殿下所為嗎?韋見銘,你不要這麽緊張嘛。梁某隻是在陳述事實而已,不想有人卻是不打自招了。”信手將韋見銘的胳膊推開,梁子恪不依不饒道。
“你!你欺人太甚。”韋見銘怒喝一聲便閃身上前與梁子恪扭打在一起。一時間拳來腳往,好不熱鬧。一番撕打,二人皆是動了肝火,你來我往間竟是都掛了彩。
“都給我住手!”國子博士孫建安痛心疾首的指著二人,喝道:“你看看你們二人,衣冠淩亂,滿麵血汙。有辱斯文,有辱斯文!”揮了揮衣袖,國子博士接道:“五日後國子監將進行經史,書術部分的考試。成績不合格者將被勸退,國子監不養閑人!”轉身走至大門前,孫建安又是恨聲道:“有時間多看看典籍,別總想著投機取巧,朝廷之事豈是你們這些黃口小兒能評頭論足的,別到時大禍臨頭才後悔!”
緊鄰南麵牆角的一張方桌裏,李括愁眉不展道:“這件事比我想的還要複雜,隻怕若再查下去,會牽扯到無數人,掀起一場血雨腥風。”
張延基歪著腦袋疑聲道:“連括兒哥都感到害怕?隻是此事恐怕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即便我們不去找他們麻煩,那幕後之人也必欲殺我們滅口。”
輕搖了搖頭,李括和聲道:“如今之計也隻有走一步算一步了。例考後會有三日的假期,到時我們再做詳謀。如今,還是多多溫習備考校檢,免得到時難堪。”
張延基撇了撇嘴:“要說都是阿爺不好,當初也沒說到國子監求學還要進行例考。如今要是成績不合格被轟出去,即便阿爺不罵我,我也不敢回家了。”
輕點了點好友眉頭,李括苦笑道:“你個小祖宗,聽說國子監的例考都是考察平日先生所授內容。這幾日回去你多看看我平日作的劄記,相信應付考試是沒問題了。”
衝李括一本正經的拱了拱手,張延基強自憋著笑,和聲道:“如此便有勞括哥了!”
注1:元一,本名馮元一,他幼年時入宮,由高延福收為養子,遂改名高力士。
注2:十六衛製度,是衛府製的高級階段,是隋唐府兵製的結晶。可惜後來府兵製敗壞,盛唐繁夢終成煙雲。這一點,李隆基要負很大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