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袍澤(四)

“我知道你們不服!”費林輕蔑的瞥了一眼眾人,隨手將手中丈八長槊刺了出去,確是迅如霹靂,快似閃電。“使槊最重要的是穩、準、狠。後麵兩條你們現在還做不到,現在先把你們手中的白蠟杆子端平實了。別看這家夥其貌不揚,在戰場上可是能救命的寶貝。”微頓了頓,費林仍是將自己半輩子征戰總結的經驗毫無保留的教給了這批新兵。

“我大唐雖然國力強盛,但也不可能給每個步兵配備長槊。你們使用的長兵器多是製式長槍,這東西便是在白蠟杆子上裝上槍頭,略加修葺而成。雖然威力比之不及長槊,但勝在輕便廉價。如若在戰場上丟了長槍,用橫刀將白蠟杆子削尖了便能當做武器使用,能不能保命全看它了。”冷冷的環視了眾人一周,費林終是勉強擠出一句不那麽刺耳的話。

“得到別人的尊重,靠的是自己的本事。從即可起,你們每人每日都端上半個時辰的白蠟杆子。堅持不下來的,就不要吃飯了。”說完,費林單手提著長槊揚長而去,走至一半輕歎道:“軍中有句老話,人和兵器是一樣的。若是倚靠家世背景,終歸是柄白蠟杆子,中看不中用。要想成為長槊,靠的是日日的磨礪和鮮血的浸潤。”

“嘶,這教頭好生威武啊。”張延基又驚又喜,將手中白蠟杆子揮了揮,在空中劃了個半圓。

“凡人呐,凡人。若是人都像你這麽蠢,這世界還有什麽可留戀的呢?”周無罪撫摸著槍杆,似笑非笑。

“你,死胖子。你什麽意思?”張延基哪裏受得了此等揶揄,立時反唇相譏。

“好了,好了。虧你們還是隊正,就不能大度一點,給弟兄們做個表率?”李括對這倆刺頭顯然沒有什麽好的辦法,不住的搖首。

“弟兄們都爭點氣,把白蠟杆子端平實了,別給旅帥大人丟人!”張延基不想再跟死胖子糾纏下去,咬了牙牙衝二隊兵士喊道。

“爭點氣,爭點氣。怎麽也是本天才帶出的兵,還能輸給凡人不成?”周無罪扭著肥胖的腰肢轉身夾了張延基一眼,眸中滿是戲謔。

此時正值盛夏,太陽毒的很。雖隻到了巳時,可兵士們仍不住的往外淌著虛汗。由於張副尉特意強調必須著皮甲訓練,故而即便內衫已經濕透,也沒有人敢將厚重悶熱的皮甲脫將下來。

屠老三手下的督導隊似乎看不得新兵落得半刻清閑,手中持著皮鞭喝罵著衝了進來。

“打起點精神,手都端平了!你小子是死爹了還是死娘了,一臉哭喪相。連白蠟杆子都端不平,趁早滾回胭脂堆裏享福去。別到時候打起仗來,害了自己也害了大夥兒。”屠老三手下的心腹隊正朱大眼掄圓了皮鞭,抽在一個偷懶耍滑的新兵臀上,高聲嗬斥著。

“哎呦!”那新兵吃痛,高聲喊了出來。

“還有臉叫,真是個直娘賊的繡花枕頭!”朱大眼又抽了兩鞭,方才解恨。

走近至李括身側,朱大眼輕蔑的打量著眼前的少年,心中頗是不以為然:屠頭兒特意吩咐我注意這個小子,可這個乳臭味幹的小家夥除了個頭稍顯闊大結實外,怎麽看也沒有什麽過人之處。

“屠督軍說了,持杆練習到此為止。下麵進行刺射練習,看見東頭兒那排稻草人了嗎?三步外急刺,照準紅心,不準助跑,不準思考,聽明白了嗎?”

被對方看得有些發怵,李括拍了拍胸脯,給自己壯了壯勢。“這有何難,您就看好吧!”

說完,少年端起一根削尖了的白蠟杆子小跑著來到了校場東首。

蹭了蹭紅線,少年深吸了一口氣,將全身氣力集中到腰腹上。

“刺!不刺他死的便是你!”腦海中又響起周無罪的聲音,霎時間血管裏的血液都要沸騰了!

少年左腳朝前一探,雙臂發力猛然一刺,草人便瞬時被捅了個對穿!

“旅帥大人威武!”

“大人刺的好!”

看著稻草人胸口深陷的凹口,李括爽朗的笑了笑:“拍我馬屁也沒用。這是日常訓練項目,你們一個個都得練,誰都跑不了!”

嘖嘖,這小子臂力還真是不賴!朱大眼雖然不會使槊,但在軍中素以蠻力著稱。本以為那小子隻是個頭比其他人高點兒,沒想到臂力比之一些老兵也不予多讓。

朱大眼突然發現眼前的少年並不像屠頭兒說的那麽惹人嫌,但是礙於麵子又不好太過讚揚。

李括衝朱大眼微拱了拱手,便又轉身衝眾新兵命令道:“都按我剛才的樣子做。一人十組,每組五次!”

“遵命!”眾新兵扯開嗓子嚷道,生怕被那黑羅刹盯上,平白挨了鞭子。

嗯,這個小崽子還是個可造之材。並不因為我在場而有所顧忌,延誤訓練。人也挺機靈,兩軍陣前就需要這樣有急智擔當的將領。我是不是該跟屠頭兒說說,是不是其中有什麽誤會?

輕拍了拍李括並不堅實的臂膀,朱大眼道:“小崽子好好幹,哥哥我看好你!”

李括瞬時愣在當場,不明白方才還對自己態度冷淡的黑羅刹為何會突然轉了性,竟毫不吝嗇讚賞了他。待得少年反應過來,發現黑羅刹早已走遠。

“別笑了,趕緊訓練。剛才的話沒有聽見嗎,一隊分為五組,一組刺五次!一組刺完,二組補上,一組自動退至隊尾。”見眾新兵都在似笑非笑的打量著自己,少年用力清了清嗓子,力圖讓自己的聲音更威嚴一些。

“大人似乎對方才之事頗為不解?”竇青見李括一臉疑容,適時的提醒道。

“哦,竇大哥都看出來了。”李括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後腦勺,輕聲道。

“竇大哥,此事你怎麽看?”

竇青朝四周望了望,見並無閑雜人等,便壓低了聲音道:“其實此事並不奇怪。要知道在咱們河西軍中大致可分為兩派。一派便是以張守瑜張頭兒為首,一派則是聚集到遊擊將軍高秀岩的帳下。這兩派爭權爭的厲害,就連哥舒翰大帥都沒有辦法。如今大人您剛至神策軍,肯定他們都想拉您入夥兒。在沒有探得您的口風前,你認為有哪方會對您掏心置腹嗎?”

轟,少年腦中對河西軍美好的形象轟然倒塌。自己真是蠢,竟然傻到以為河西軍會是一處與世無爭的淨土。有人的地方便有紛爭,大唐皇室是這樣,文臣政事堂是這樣,便連邊鎮節度亦是如此。本以為眾邊軍武官的冷漠與新兵的紈絝氣有關,沒想到問題的症結竟然出在這。雙方都在等著自己表態,都在靜候自己的決定。隻是,自己一個小小的旅帥便能改變雙方維係已久的平衡?

似是看出少年心中所想,竇青笑道:“您一定想問軍中武官那麽多,為何偏偏會對您感興趣。其實這事很好解釋,您是陛下親封的宣節校尉。品級雖然不高,卻是代表了聖意。換句話說,爭取到您便是在氣勢上壓倒了對手,在哥舒翰大帥麵前搶占了先機。”

“可是,河西軍中除了大帥,不是還有那麽多正四品的將軍。為何偏偏是他們兩個品級不高的低級軍官形成派係?”少年不解的衝竇青拱了拱手,虛心求教。

竇青用力咬了咬嘴唇,恨聲道:“如若軍功官階就代表了地位,那軍中那還會有什麽不平。張頭兒原是哥舒翰大帥的牙兵,後來多次護主有功升遷至振威副尉。他雖然品級不高,但代表的是大帥,便是宣威將軍也不敢不給他麵子。至於高秀延就更有背景了,他遠房族叔乃是安西大都護高仙芝大將軍,就連哥舒翰大帥都要敬他三分!”

少年默然不語,這跟他想像的大唐軍隊完全不同,這跟阿爺描述的道義之師相去甚遠!原來一切繁華和美的外表下都隱藏著醜陋的靈魂。當夜色降臨時,那見不得人的交易便會毫無顧忌的進行,完全不去考慮被侵害者的感受。這個世界上原來隻有強與弱,沒有對與錯。一切秩序的製定、維護都隻依靠實力。

兀自苦笑一聲,少年似在自語:“那我該怎麽做?”

竇青愣了一下,思忖片刻還是將自己的見解告知了旅帥大人:“大人隻需保持中立,唯哥舒翰大帥馬首是瞻。隻要低調發展自己的勢力,肯定能不再受製於人!”

不再受製於人?他們會給自己打破平衡,發展崛起的機會嗎?

一陣陰風吹過麵頰,少年隻覺很冷,很冷。

流雲有話要說:其實,我本來是不忍看到小七這麽早接觸現實的。但是,如果現在不讓他多積累經驗,隻怕反而會害了他。這段軍營生活是他後來政治生涯的啟蒙,因此至關重要。

任何地方都會有不平,就像流雲在文中說的,一切秩序的建立都依靠實力。若想不受欺壓,便要讓心更冷,自己更強。小七在慢慢成長,流雲也在慢慢成長。紅票和收藏能不能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