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
一直在拚命地嚎啕大哭。我聽見她的哭聲壓倒了窗外的知了叫。知了聲聲如雨,她和知了都已精疲力竭。她哭是因為她隨時有可能被扔進馬桶裏溺死,我對此也提心吊膽,如真是那樣的結局,我從媽媽出生的一開始,就失去了在七十年後,來饒舌地寫出這一切的可能。
那是1923年一個燠悶的夏日清晨,一條小船在霧氣中解索離岸,慢吞吞地劃向十幾裏路處的埭溪鄉。她對自己的出生地,洛舍鄉下的一個小村尚一無所知,就即將被她的故鄉遺棄。她的父親之所以沒把她扔進茅坑,而最終決定把她送往埭溪的一家天主教會辦的育嬰堂,完全是由於她母親的苦苦哀求。即便是在江南這一帶富庶的魚米之鄉,溺死女嬰的事情家家都見怪不怪。那個晦暗的清晨,她母親緊緊抱著她坐在狹窄的船尾,心裏抱著最後一個念頭,她僅僅希望她的第三個女兒,能因育嬰堂而活下來。
那天的太陽一出來就很毒。運河兩岸的桑樹蔫蔫地垂著頭,河灘上的鴨子饑渴地往水裏鑽,一掀翅膀,水珠子便被陽光烤幹了。那個女嬰在焦灼的日頭下微微睜開了眼。她看見金色的天空下有翠綠的小鳥飛過,薄雲中傳來鈴鐺的響聲,一彎新月濕漉漉地浸入河水的盡頭,太陽與月亮同在,染得河水一片湖藍一片橙黃一片緋紅……
她就這樣安靜下來,悠悠欣賞著運河八月的景色,似乎很滿意這樣的旅行。小船的木舷擦過水道兩邊茂密的水草,癢癢地撓著她的腳心,她便禁不住咧嘴悄悄一樂。這似乎意味著她對離開那個嗜賭如命、不務正業的父親和死氣沉沉的家庭毫不留戀,甚至還有幾分歡喜。她母親低頭看了她一眼,不由得大驚失色,惶惶然將頭上的油紙傘,擋住了她茫然四顧的黑黑亮亮的小眼睛。
這次出生後第六天的旅行,決定了並改變了她的一生。她一生中第一次編織自己的夢,就是始於那條小船。從此她喜歡漂泊無定、沒有方向地獨往獨來。風光旖旎的大運河在她來到人世之初,便贈給她一件禮物。在我看來,運河之神等待這個女孩的到來,已等了許多個世紀。
那一天她還沒有名字。
育嬰堂的大門吱呀一聲關上的時候,她的母親撲到門上失聲痛哭。她的母親在那條破舊的門檻上坐了整整一下午,有幾次她站起來想走,卻又重新跌坐下去。她嗚嗚地哭著,緊緊抱著自己的衣襟,前胸後背都已被汗水和淚水濕透。一時引了街上的許多閑人來看。黃昏時,一個衣衫邋遢的男人扛著槳來喚,說是該回了,再不回你老公晚上又要打你了。她忽然起身,發瘋般地敲育嬰堂的大門,說嬤嬤你把小毛頭還給我,我們死也死一道去了!
那個黃昏她的母親死死地把她箍在懷裏,一步一步穿過埭溪鄉的長街,猶如同她的女兒共赴刑場。小船就拴在橋頭的木柱上,隨著岸邊灰白色的泡沫起起伏伏,像一隻被人丟棄的套鞋。
那一天,無論她的母親是將她扔在埭溪的育嬰堂裏,還是重又把她抱回家去,我們的故事都會是另一種情形。但是運河之神既已鍾情於她,木槳既已為她展示了天空和新岸,小船便不忍將她拋於埭溪,或是在河心逆流打轉。
一個戲劇性的轉折就這樣突然來臨了——
橋頭出現了一群人,朝著她款款走來。為首的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太,看上去就是戶好人家。那老太抱過孩子看了又看,看著看著眼淚就淌了下來。老太低聲細語地問她的母親:嫂嫂你曉得洛舍鎮上的“朱萬興”不曉得?她母親點點頭。老太又說:這街上的人都認得我,“朱萬興”,大橋頭東麵街上第三家鋪子,老板朱春穀,是我的兒。不瞞你,我兒子媳婦前年生下一個男小人,可惜得七日臍風死了;前幾日,又生一個女小人,也不曉得朱家前世造了啥孽,昨夜裏,那女小人又得七日臍風沒了。她娘發著熱,還不曉得此事。剛才有人來報信,說有人在埭溪育嬰堂門前哭著不走,我想這做娘的也是可憐,就坐了船趕過來了。倒像是我們兩家前世有緣,我來了你還沒走,小人也沒處落腳。倘若你不嫌棄,就讓我把小人抱回去,留在我家,我這當婆的做主,把這小人當自家親生的孩兒養,你也算沒白白生她一回。這小人在我家,有吃有穿,比在你家享福。你若是放進育嬰堂,日後讓誰家領去做童養媳,就吃不盡的苦了……
她的母親總算止住了哭聲,抬頭仔仔細細打量了老太一番,似還未從眼前這由天而降的福音中反應過來。她把老太剛才的話想了又想,終於“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千恩萬謝起來。
老太又囑身邊的人,送了兩匹布料和幾塊銀元給她生母。等她上了船,老太有話叮囑她說,小囡既已是朱家的人,自然會當親生女兒一樣養著,不會虧待她一絲一毫。所以,唐家人在日後,就不必同她來往了。
在我母親的曆史上,第一次由現實到夢幻的交接就此順利完成。她的生母將她托付給了一隻寬闊而溫暖的新巢,便放心地離她遠去。小船淒涼的槳聲漸漸消失在暮色中,而在繈褓中的她卻渾然不覺。
她被那老太抱上了另一條小船。小船原路折回洛舍,輕捷的木槳在水裏扳起一個又一個碧綠的漩渦,將清晨的那彎新月,從相反方向的天幕上冉冉托起。
似乎她注定要被美麗的洛舍漾所養育,一朝一夕之間,她又重新回到了民風開化而富足的洛舍鎮。但如今的洛舍,對於她已是另一方天地——她走出了鄉下衰敗的唐家,走進了開明優裕的朱家,從此走向她浪漫而多難的生涯。她在這條路上走下去,直到在此遇見我父親,直到走出洛舍……福兮?禍兮?當時我無法同她交流。
洛舍鎮坐落在杭嘉湖平原中部,大運河的西岸。北靠湖州、西臨天目,是古代吳國的屬地。托大禹和曆代百姓治水之功,這一帶湖港河渠貫通八方,織成密密水網,雨**則盡收,水滿而不溢,年年風調雨順,桑蠶菱藕稻米魚蝦應有盡有,是個遠近聞名的魚米之鄉。小街上那翹角飛簷的木質樓房,高一座低一座,浮在水上、托在橋上,別有萬種風情。曲曲彎彎的河港是路,帶篷的大木船和尖尖的小木船便可安步當車,所以當年洛舍鎮上的女人,走起路來,總是顫顫悠悠,像是漂在水上的一擔白生生的蠶繭……
從鎮東到鎮西,一條青石板小街橫貫而過,天未亮,便有擔水的男人,從河埠舀起滿滿的水桶,一路灑漾著水跡拐入白牆黑瓦的深巷,石板路終年濕漉很是滋潤。街南的店鋪,一家家淩空架在河上,從窗口甩下紅木小桶,水就進了鍋灶,河上彌漫著鬆柴噴香的煙味……
傳說一千多年前,曾有洛陽人為避戰亂南下到此,發現天下竟有如此風水寶地,便再也不肯離去。子孫繁衍、安居樂業,建成這座小鎮。為紀念故土洛陽,起名洛舍。然而到我母親被這個小鎮收留時,當年的洛陽遺風早已**然無存。“朱萬興”的創業者多年前從江蘇丹陽遷徙而來,丹陽人擅長經營麵食麵點,在江南小鎮上以此謀生獨辟蹊徑,在她到來之前,“朱萬興”的生意一向興隆發達,加上她父親行醫的收入,還有鄉下的田產和繭行商行的股份,雖然排不上江南豪富之列,家境也還算小康。
那天天黑她被人抱進家門時,已經乖乖睡著。穿過陰涼而幽長的店堂還有昏暗的天井,我聽見咯吱咯吱的樓梯響動,很多雙眼睛莊嚴地向她圍攏。她的新祖母小心翼翼地替她換去所有的衣衫,她**裸蠕動著身子,像一條正在蛻皮的幼蠶。光滑潔白的脖子上手腕上,沒有佩戴一件銀器。她什麽都沒有。
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她的新祖父在角落的藤椅上咕噥了一聲。
當年洛舍鎮上的人都知道,朱家大小姐很得朱家人的寵愛。
她被起名叫朱慧仙,小名信珠。這是小鎮上的人所能想到的最美麗的名字了。她的皮膚雪白頭發墨黑,鼻梁高挺,眼睛雖小了一點,發際卻生有一對壯碩而肥大的耳垂。她祖母得空,便坐在床頭用手久久地摩挲她的耳垂。太外婆直到死都認定信珠姑娘是個有福之人。她抱回朱家的那一日,她的養母在病中不解真情,把她當成自己親生的那個女兒,急急托出一對鼓脹的**將她灌飽。以後的日子,更是倍加珍愛地養著,喂奶一直喂到她三周歲。斷奶後祖母向兒媳說了真話,她母親也不介意,說自己喂大的孩子同親生的一樣。我未來的外婆從此未能生育,待我媽媽一直視如己出,全家人也都把信珠小姐捧為掌上明珠,要什麽給什麽,有求必應。所以我媽媽在十幾歲離家外出讀書前,已被“朱萬興”慣出了一身隨心所欲的壞毛病。
全家人中最寵她的,就是把她從船上帶回來的那個老太。老太在世時是一家之主,擁有賈母一般的絕對權威,連祖父都要避讓三分。我的這位太外婆或許在看見那粉紅色的小人兒的第一眼,就深信這女孩同朱家有著一種神秘的緣分,說不定就將是“朱萬興”的幸運之星。她把我媽媽的生日,定在她抱進朱家大門的那一日,從此每逢陰曆六月二十一,都要為她擺席煮麵,麵條的碗底必然臥著兩個雞蛋。她周歲生日那天“抓周”,嘴裏含混不清地嚷嚷著不要不要,抓一隻元寶,扔了;抓一隻粉盒,又扔了;有人把一塊石印塞在她手裏,她一揚胳膊,那印章掉地,摔破了一隻角;抓到最後,抓起了一本小人書,塞進嘴裏就啃了起來……
稍大些,我媽媽整日優哉遊哉地四處閑逛,將屋後一樹紫色的桑葚一粒粒填進嘴裏,染得牙齒嘴唇如黑陶般烏亮。她若是不小心打碎了碗或是潑了一地水,嗬斥便無情地落到她母親的頭上,而她卻逍遙法外。丹陽人持家素來節儉,每天的晚飯全家人照例喝粥,但在她的麵前,卻用金邊的盤子,盛著從飯館裏叫來的四隻冒著熱氣的燒賣。吃啊,吃啊,祖母用筷子點著她。周圍人則目不斜視。
我和我未來的媽媽,童年時便食用了水鄉太多的魚蝦鱉鰻。她用河水漱淨嘴邊的魚腥味,漫不經心地走向後來一貧如洗的日子。
到她九歲時,家裏又領養了一個男孩做她弟弟,也就是我後來的舅舅。躺在蠟燭包裏的六個月的舅舅,胸口掛著一把銀鎖,在一個大清早悄悄出現在“朱萬興”的門前。朱家人欣喜萬分,可見朱家的積德行善在鎮上已有了口碑。朱家設法買通丹陽老家的族長,讓這個起名朱景勇的男孩上了朱姓的族譜。“朱萬興”從此有了男性繼承人,但這卻絲毫不影響信珠姐姐在家中眾星捧月的地位。舅舅在很多年以後,還耿耿於懷地向我訴說著當年媽媽被外公帶出去吃喜酒,而他卻被留在家中,一人躲在柴房裏吃毛芋艿的故事。這樣的事情聽起來確實有點奇怪,就連我媽媽自己,直到現在仍迷惑不解,到底不懂朱家為何偏對她如此厚愛。無論如何,這種偏愛在重男輕女的舊社會,絕對是有悖常情和傳統習俗的。
但我知道原因。先撇開朱老太和老板朱春穀這一家,當時或許擁有自發的民主傾向和朦朧的開明地主意識。我要說的是我日日與之相處的信珠姑娘,確實是一個聰明伶俐、人見人愛的可人兒。她總是笑嘻嘻的一副小鳥依人、沒心沒肺的樣子。見了伯叫伯見了爺叫爺,見誰都親親熱熱地不認生。沒事時坐在門檻上抬頭望著“朱萬興”三個字,用小手點著水,就在櫃台竹匾裏的餛飩皮子上寫了出來。街上的人都圍過來看,嘖嘖讚歎不已,我的太外婆便當眾摸出幾個銅板,讓她到對麵雜貨鋪去買棒糖吃。
所以當我還是一顆原生的微粒待在娘體時,就已打定主意,日後自己若能脫胎成形個女孩出世,就是我此生的造化了。
我長大以後,有一次曾問過我媽媽:那你後來為什麽一次也沒有去看望過你的生母呢?你真的不想她?
媽媽回答說:我也不知道,好像是不想。我從來也沒有過棄兒的感覺。就像是一生下來,我就是朱家的人。
我說我知道。因為你這個人,根本就沒有一點兒血統和家族的觀念。你實際上是個虛無主義者。
她的血親唐家果然守信,她從小到大,唐家人隻在十幾裏地外的鄉下,卻一次也沒有露麵。她一生中僅見過一次她的親哥,是一九四三年她被捕時,大哥唐梓良來到朱家,表示自願去天目山營救她,並受朱家之托帶著錢來為她作保釋。可惜他來去匆匆沒給她留下太深的印象。
童年最悲哀的日子是她祖母的過世。更傷心的是,祖母臨終前,曾將她叫到床頭,告訴了她的身世。她哭死過去,不相信這是真的。第二天活過來,倒覺得朱家比親生父母還要親近了。偶爾的,她在自家樓窗上望著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便猜想著自己的兄弟姐妹,如今不知是什麽樣子;遠處有個陌生的老婦朝店裏張望,便疑是自己的生母。如此這般地胡思亂想,也僅僅一閃之念。到她十一歲那年,老家有人來報信,說是她的生母快死了,臨死時還想見她一麵。她母親領著她叫了船去鄉下,她隻記得躺在棺木中的那個女人,臉蒼白得像紙,滿麵憂愁。她不敢多看這個所謂的生母一眼,在眾人的號哭中她竟然無動於衷。
掛著銀鎖的弟弟大了,整天姐姐姐姐地跟著她玩耍,就像是她的親弟弟。她喜歡這個弟弟,教他寫“人、手、足”和“一、二、三”;隻是在極匆忙的一瞬,她覺得天地間自己有那麽一點孤獨。而孤獨的結果,卻使她越發地依賴朱家的善良和安寧。
我媽媽一生中唯一感覺到自己像一個棄兒,是在1952年我父親突然被開除黨籍之後。
這是後話。
太外公每天清早起床,沏上一壺紅茶,坐在剛開了門板的櫃台後麵,讀昨天下午送來的《申報》。他喜歡報角上的連載小說,一坐下,必大聲地念出那小說的題目《荒江女俠》,然後才慢慢往下看。我的媽媽每天都被這念報的聲音喚醒,醒了也不起來,就那麽懶洋洋地躺著,望著蚊帳頂上的天窗外小小的一方藍天,想著她自己的心事。其實她什麽心事也沒有。她很快活。她在學校的學習成績不佳,但沒人嗬斥她。她隻要每天去上學,全家人就很歡喜。
學校的課程中,她隻喜歡國文課。自從國文老師講過白雪公主野天鵝和海的女兒那些美麗的童話,她的麵孔就一天天變得恍惚卻又鮮亮。她遊移不定的目光越過平淡而世俗的小鎮生活,如同一支無的之矢,在白雲下劃出一道悠長的弧線。
她每天都巴望著發生點什麽事才好。
會不會從天窗上突然落下一顆星星來呢?哪怕是一粒花籽兒也好。
如果是一顆星星,那麽她的房間夜裏就會很亮很亮,發出一種藍幽幽的光,那麽運河裏的魚,都會朝著她的窗子湧過來,咬她的腳指頭,癢得叫人忍不住笑。她的房子就像河裏孤零零的魚寮,四麵是水,人也像躺在水上似的,漂漂****晃晃悠悠說不出的愜意……
藍花的夏布蚊帳上,那一坨坨的圖案和花紋也實在很奇妙。像一條條小船,載著她和弟弟,還有隔壁的阿毛阿兔,在浪頭裏打滾,她一點都不怕掉到水裏去,水裏有一大朵一大朵的荷花,荷葉在船邊上攤開手掌接著,人落到荷花芯裏,荷花順水漂到很遠的地方去了……
她一個人躺在**想啊想啊,她被自己的想象所癡迷。這是每天早晨最開心的時刻。
她甚至不知道除了想象以外,她還有什麽更多的事情可做。
房門咚咚響起來。她的荷花、小魚和星星,忽然倉皇四散,消失在母親喚她吃早飯的聲音裏。她走下咯吱咯吱作響的樓梯,匆匆洗漱完畢。當她在桌邊坐下時,看見父親又像每次那樣,笑眯眯地向她擠眼睛。她明白今天放學以後,又該為父親去送信了。
每隔十天半月,父親就要讓她到一個名叫晶子的女人那兒去送信。
晶子是一個秀氣的年輕女人。發髻上總插著一枚亮晶晶的銀簪,笑起來,腮邊有兩個淺淺的酒窩。父親第一次帶她到晶子家去,她就覺得晶子比自家媽媽好看。她喜歡好看的女人。父親那時正學做郎中,晶子就是他學醫那家人的女兒。後來晶子嫁給了東旺裏那邊一個地主,出嫁時船上堆的嫁妝裏有一隻塗著金粉的馬桶。晶子走後,父親就不學郎中了。可是過了一年,晶子拎著那隻馬桶又回了洛舍,人都說晶子的丈夫死了,晶子當了寡婦。自從晶子拎著馬桶回來後,當郎中的父親常常去為晶子看病。在她的觀察裏,那時父親似乎隻有晶子這一個病人。
我的外祖父每天穿一襲深灰色或是淺藍色的緞麵長袍,飄然**逸地走過小鎮的長街。外祖父一邊行醫一邊兼管著鄉下的田產和鎮上麵店的賬目,他為人誠懇待人和善,方圓幾十裏名聲頗佳。良好的醫術和溫文爾雅的風度,使他贏得了鄉民的敬重和愛戴。尤其是他白皙而端莊的麵孔,總是吸引著街上那些年輕女人的目光。所以,外祖父那些時斷時續的風流韻事,同他的德行相比,就實在算不得什麽。
她每次去給晶子送信,晶子總會拿出許多酥糖香糕來給她吃,然後一個人躲到樓上去看信。這樣地看了一個春秋的信,晶子變得白白胖胖的,再後來,晶子的腰就粗了起來,腰重又變細時,晶子生下了一個女孩。她不明白晶子沒有男人怎麽會生下孩子?但鎮上卻沒人說晶子的壞話,好像晶子就該生個孩子養著。有時她父親帶著她到橋頭去乘涼,會有人笑嘻嘻地對父親說:怎麽,沒到你親家婆那裏去呀?他們說到親家婆這三個字時,聲音就低下去,然後彼此很親熱地哈哈大笑起來。她很久以後才知道,“親家婆”就是現在所說的“情人”的意思。可見,三十年代的洛舍或者更早,“情人”就已成為一個事實,一種生活必需。更可見,江南一帶民間的男女關係,在浩浩的水底下,很是自由自在地翻滾著溫柔的浪花。那時我曾經很擔心,在這種浪漫主義空氣中培育出來的我的媽媽,日後的婚戀不知會鬧出多少亂子來呢?
那時她總剪一頭齊耳的童發,一身白衣黑裙的學生裝束,腋下夾一塊銀絲緞麵裹著的書本,旁若無人地穿過擁擠熙攘的街市,去鎮東頭的小學校念書。她能感覺到從家家的門縫裏,投來好奇而不安的眼神。
這天她如往常一樣在放學回家的路上,把那信送去給了晶子阿娘,還喝了她一盅烘青豆橘皮泡茶,嘴裏滿是鹹嗞嗞的香味。她跑著跳著還大聲地唱了幾句剛在學校學的歌,在小港碾米廠的拐角那兒,忽然看見一個女人在笑嘻嘻地朝她招手。那女人不由分說就把她拉進家門,塞滿一兜的糖果瓜子,然後交給她一張疊得小小的紙條,讓她帶給她父親,還千叮萬囑不要讓她的母親看見。
她點著頭。她覺得這個女人同晶子一樣,身上都有一種甜蜜蜜的氣息,走起路來,腰肢一扭一扭的,就好像比別人要活得自在活得舒坦。她覺得自己做的事情很重要很神秘,尤其因為不能讓別人知道,做起來就越發讓人著迷。
漸漸地,就總有女人找她“幫忙”,她們有求於她。她看出她們因她的父親的友情而驕傲而快活,她們有丈夫兒女,明知不能嫁他,卻心甘情願地同他明來暗往。我幼年的媽媽被她們的真情打動,樂意幫助她們,幾乎是來者不拒,有求必應。她覺得好玩,並不認為這樣做對不起自己的母親。我外婆被她蒙在鼓裏,有時還委派她去盯外公的梢,不過凡是派她去盯梢,每次總是毫無結果。
我的風流而又正直的外公,奉行“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人生哲學,優哉遊哉地履行著他鄉村醫生的職責。我媽媽的少女時代,雖然尚不解風月,但見多識廣,所受的束縛十分有限。外公始料所不及的是他為她創造的那種無拘無束的環境,日後竟造就了一個充滿著叛逆精神的“革命”女兒。
那年仲夏,一條新聞在水鄉的霧氣裏彌漫了很久,直到幾年以後,洛舍鎮上的人們,還在談論著這個讓人驕傲的話題:朱家大小姐,竟然考上了湖州師範。
全鎮的高小畢業生,竟然隻考上了她一個女孩。
我的媽媽換上蔥綠色的旗袍,聳起豐滿的胸脯,昂首挺胸地走過人群,到楊家墩上去看縣裏來的劇團演文明戲。十四歲的她發育良好,像一朵即將綻開的花蕾。她已到了鎮上的女孩訂婚嫁人的年齡。
“朱萬興”的店堂門檻前,已踏進不少前來提親的媒人。那天她看戲回來,正撞上一個鬼鬼祟祟的婆子出去。她進了門,把頭上的絹花往地上一扔,朝她母親嚷嚷說:給我理箱子,我明天就去湖州。
她母親低聲說:就是不放心你一個人出遠門,才想……
我不嫁人!她噔噔幾步衝上樓,又回身大叫:我要去讀書!
她把自己一個人關在房裏。她明白自己不想嫁人的原因其實很簡單:因為她既不會料理家務,更不會鎮上的女孩人人都得心應手的女紅。
她幾乎什麽都不會做。不會是因為沒學。確切說,是沒用心學。
這樣的女孩嫁出去是不會有好下場的。她忽然有了一種恐慌。
其實我外婆早幾年就試著讓她學做針線了,還教她納鞋底粘鞋幫翻絲綿繡花裁剪種種女人的活計。她總是推三推四地找個理由就溜。實在逼不過,一拿起針就喊頭疼,徑自躲到樓上去看書了。她曾在一個雨天發現了父親的房裏有一大箱子舊書,《紅樓夢》、《西廂記》什麽的,還有張恨水的《啼笑因緣》。書籍的黴味混合著她身上的香粉和汗味,整整一個夏天她讀得昏天黑地。我外婆喊她下樓吃飯,喊一遍不動喊兩遍不來喊三遍連應聲都沒了。外婆氣惱地嘟噥:就曉得看書、看書,人都看癡了,也沒個人管管……我外公卻揮著手中的羽扇,瀟灑地說一句:由她,還是由她好了……
盡管在當時那個年月,朱家人寵女兒,未免寵得有點不合常情,還有點出格。我還是十分羨慕我的媽媽。遺憾的是,她生下我以後,並未如法炮製,而是對我管教甚嚴,我認為這是一種忘本的行為。
我的太外婆終於雄才大略地決定不讓她嫁人。她派人去了丹陽老家,賣掉了一畝好田,為我媽媽籌足了去湖州讀書的費用。一個滿街紅菱上市的日子,一條烏篷小船搖搖晃晃駛出了洛舍漾。天邊的雲很淡,落在綠瑩瑩的漾裏,一波一波的水紋中,她朦朦朧朧的少女心緒,與濕潤的薄雲一同起起伏伏。
湖州師範校園裏,已有初步的民主傾向和自由氣氛。無人管教的寄宿生涯,正對她的胃口。學校的圖書館裏,居然能讀到歌德、普希金的詩,狄更斯、屠格涅夫的小說,還有莎士比亞的戲劇譯本。她每天囫圇吞棗,如癡如醉,這使得她身上那種與生俱來的自由自在的天性,從此一發不可收拾。老師說:人之初,性本善。她偏說:人之初性本自由。這言論一時流傳,她很出了一番風頭。然而好景不長,第二年抗日戰爭爆發,學校被迫停課疏散。載她的小船回到洛舍鎮的青石碼頭,她的神色黯然。
街上人來人往,走過來走過去都是陌生的麵孔。今天是和平軍,明天是遊擊隊,後天還有土匪兮兮的雜牌軍,老百姓叫他們“燒毛部隊”,亂哄哄地在這塊半淪陷的“陰陽區”來回拉鋸。日本人來大家就逃難,逃進鄉下的水港裏,無影無蹤的。遊擊隊來了就教大家唱抗日歌曲,那歌詞用洛舍話唱起來,總使她忍不住想笑。
平安無事的日子,我的媽媽常常坐在自家店堂櫃台的高腳凳上,一邊往街上吐著瓜子皮,一邊漫無邊際地想著心事。去了一回湖州,眼裏的洛舍鎮就變小了;當了一回師範生,這昏暗的店堂就讓人發悶。街上的行人一天天少了,露出長長的一塊塊青石板,一格子一格子的,好像把她的未來都切成了方塊。
青灰色的天空中,會不會突然飛來一隻野天鵝,讓她摟住它的脖子,扇起它巨大的翅膀,把她馱到一個有書念的地方去呢?
她在清晨的曙色中,趴在窗欄上,對著樹上嘰嘰喳喳的小鳥,訴說著她的願望;她在正午的陽光下,對著蜷在房簷下打瞌睡的花貓,講述著她的計劃;她在黃昏的河灘上,一聲聲喚著河心浮**的鴨群,想象著其中那一隻有著翠綠花紋的瘦鴨,向她款款遊來,立地打個滾,變成個白胡子老爺爺,吹一口仙氣,她便騰雲駕霧而去……
她在這樣虛無縹緲的想象中度日,過著她的讀書癮,以至於當她的父親真的決定將她送去後方的浙西天目山讀書時,她竟高興得哭了起來。我感覺著她哭泣時,身體如同蠶絲般陣陣戰栗,我斷定這正是她生命中一種渴望的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