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
給自己起了一個好聽的朝鮮名字,叫做:金路。
每當月亮升起來的時候,隊長便坐在茅屋的門檻上吹簫。簫是他自己用竹管做的,沒有刷漆,白晃晃的,像一截甘蔗。簫管上的洞剜得不太光滑,月光傾灑在簫上的時候,就有幾個毛茸茸的小月亮,在她眼前悠來**去。隊長說,他以前有一支全世界最好的簫,取材於中國的湘妃竹,赭紅的簫管上有深棕色的淚斑。每當月圓之夜,把簫擱在屋簷下,房子四周就有悠揚的樂聲飛起,繞著樹梢旋轉,連歸窩的鳥都撲騰起翅膀。可惜,那支簫連同房子一塊讓日本人燒了……
隊長每次總是沒完沒了地吹著一首朝鮮民歌《阿裏郎》。樂聲嗚嗚穿過樹影,聽起來很淒涼。
她喜歡聽隊長吹簫。月色蒙蒙,低沉的樂聲像雲朵一樣彌漫在她的發際;撩起她無法對人言說的心事。她低聲應和著:“阿裏郎……阿裏郎……”淚水奪眶而出。月升高了,月不能再為簫伴奏了,簫聲漸漸消失,她的心亦如洗過一般,忽然就敞亮起來。
在義勇隊那一段短暫的日子,是她流浪生涯中最快樂的時光。
二次世界大戰爆發後,一些流亡中國的朝鮮愛國誌士,組成了這個叫做“朝鮮義勇隊”的抗日組織,暫歸屬國民黨三戰區統領。隊長李蘇民,是原朝鮮革命誌士,畢業於黃埔軍校,當年曾是周恩來的學生。義勇隊的同伴們,大多數是在當地黨組織遭到破壞後,暫時脫離了組織關係的散兵遊勇,流落四方,後又慢慢聚合起來。為了躲避國民黨的追捕,利用朝鮮義勇隊的合法性,改換了朝鮮名字,隱藏於義勇隊,自發抗日救國。我媽媽因接不上組織關係,也暫且棲身於此。反正是抗日,在哪兒抗日還不是一樣?同那麽些正直進步又能歌善舞的大哥哥大姐姐們一起宣傳抗日,整日排戲唱歌,學日語、學朝鮮話,差不多就像是個女兵了。她認為自己很幸運,也就安心在義勇隊實踐她的革命諾言。我曾懷疑,她是否因此而幾乎“樂不思黨”了。
他們都管她叫金路小妹。幾十年後重逢時,他們還這麽叫她。
金路小妹在朝鮮義勇隊裏如魚得水,是個淘氣又惹人喜愛的姑娘。沒事的時候,她常常倒背著手,學著某某人拿腔作調的台詞;或是把一些小玻璃瓶子藏在某個人的被窩裏,讓他睡覺的時候嚇一大跳。在縣城的書店裏發現了一本好書,沒錢買,據說她還策劃過把那本書偷到手的陰謀。結果書沒偷到,卻讓隊長訓了一頓。我常常覺得奇怪,她實在一點兒也不像教科書上寫的那種共產黨員,像她那樣性格的人,作為共產黨,真有一點莫名其妙。裴嫣當時怎麽會想起來發展她的呢?
後來金路小妹又開始熱衷於寫詩。給隊裏一個大眼睛的男孩寫,也給自己寫。她和他一起到山上去采野果吃,那男孩說鬆濤的聲音像黑管、竹葉聲像琴瑟,而遠方隆隆的炮聲,是配器的和弦。那個稚氣十足的男孩有一天很激動地告訴她一個秘密,說抗戰勝利以後,他一定要到列寧格勒去上音樂學院。幾個月以後那男孩走了,她為他哭得死去活來,還寫了一首長詩為他送行。我猜那些詩裏肯定有關於愛情的內容,她一向喜歡在革命的同時,毫無目標地隨意拋灑著她的少女情懷。然而她卻從未經曆過哪怕一次正式的戀愛,直到她遇見我父親。
那麽賈起到底算不算呢?在下一階段的故事裏,賈起將是一個因她而死的人。死得很壯烈。一直到賈起死了以後,她才想起來,當初在義勇隊的時候,她其實從未認真注意過那個粗壯敦厚的青年。
一九四二年秋,日本鬼子攻打浙贛線,義勇隊被調往玉山前線,去向日軍中的朝鮮人喊話,並同日軍戰俘交談,曉以情理,瓦解軍心。李隊長幫她們幾個年輕的女生在草鞋上纏好布條、綁好水壺。隊伍出發,穿過沿途空****的村莊,公路上,大批的國民黨軍隊正和老百姓一起往後方撤退,而他們,義勇隊的壯士,卻人人懷揣著一腔熱血,時刻準備開赴前線戰場。
那時她已完全和家裏失去了聯係。時局混亂,郵路不通,義勇隊缺少活動經費,他們常常身無分文。從玉山走到上饒,又從上饒翻越武夷山餘脈,一步步走到福建南平。腳底的血泡磨成了硬痂,硬痂又變成老繭。她不知道隊伍究竟要走到哪裏去——好像目標已不存在,步行本身就是目的。冬天來臨,她們單衣單褲、行囊空空,走在寒風中,上下身子不停地抖動,成了每日的舞蹈。午夜實在冷得睡不著,隻好把幕布拿出來蓋在身上。有時誰弄到了一點錢,化一分錢買杯熱豆漿,一張張嘴湊上去,轉著圈兒喝了;假如再一人分上三粒花生米,這一天便歌聲此起彼伏。我的媽媽興致勃勃地品嚐著抗日的艱苦滋味,從那一口薄淡的豆漿裏,舔出她從未領略過的革命的甘甜。她走過冬天荒蕪的田野,走過巍峨的崇山峻嶺,她相信她隻要堅定地走下去,前麵即是陽光明媚的春天。
然而這徒勞的步行也終於不能夠繼續進行。那場激烈的爭論爆發在一個夜晚。當她聽清楚李隊長作出的決定時,她傻傻地愣在那裏。
李隊長很堅決地說,立即解散義勇隊,絕不受國民黨的控製!
大家都哭喪著臉。一片長久的沉默。
她終於弄明白,原來國民黨三戰區長官司令部突然命令朝鮮義勇隊即日起全部調往上饒集訓。這等於欲將義勇隊控製在國民黨的掌心之中。義勇隊何去何從?
這是一九四三年年初,國共兩黨抗日的陣線已逐漸分明。集訓除了將嚴格甄別義勇隊每一個成員的身份、來曆以外,還將正式把義勇隊收編為國民黨建製,實際上就是要迫使義勇隊全體加入國民黨。而義勇隊的成員大多是共產黨的追隨者,豈能歸到國民黨旗下。但若拒絕服從,義勇隊更無法繼續生存。他們似乎再沒有別的選擇了,隻有就此分手,各人分別去設法投奔抗日的隊伍。
義勇隊散夥在即,眼看大家都將天各一方。在那幾天的紛亂中,我媽媽忽然發了慌。
她一個人能到哪裏去呢?時局動**,她同楊君早就失去了聯係,去找裴嫣也似乎凶多吉少;回洛舍老家呢?若回到那個寧靜如水的小鎮,她那些抗日和革命的理想,必定全成了泡影。
她獨自坐在門檻上,嚶嚶地哭了起來。
就這麽哭了好久。有個人在她肩上輕輕拍了一下。
金路小妹,你咋啦?那人問。是山東口音。
她在淚眼迷糊中抬起頭,就看見了那個麵孔黧黑的賈起。在當時的義勇隊裏,他化名叫金誌強。
賈起蹲在她麵前,手裏拿著不知從哪弄來的一根煙,悶悶地抽著。
我沒有地方去了。她說。我到哪兒去抗日呀?說著,她便放聲大哭。哭得驚天動地。
賈起不說話。她便接著哭。又哭了好一會,嗓子幹了,一睜眼,發現賈起還在她身邊蹲著。
賈起慢吞吞地說,看來抗戰一時還不會結束,這是一場持久戰。真要抗日,隻有拿起槍杆子。他停了停,又說,我有個哥哥在東北抗日聯軍,去年他還托人帶來過口信,說抗聯這幾年損失慘重,但他那支隊伍還在堅持同小日本打遊擊。我早就想去找他了。你要是真沒地方去……
金路小妹一下子蹦起來,顧不得擦幹眼淚,撲哧一聲笑了,連連捶著他的脊背,一時話都講不清楚了。她想也不想,說一個好,又說一個太好了,最後才問一聲:是真的?你真的肯帶我去?伸出手來呀,我和你拉鉤!
我媽媽在抗戰後期的一次命運的轉折,就在這拉鉤的瞬間,被她自己英勇而草率地決定了。後來的幾天裏,她開始同賈起頻頻商量策劃北上的路線。義勇隊的大哥哥大姐姐們陸陸續續地走了,昔日熱熱鬧鬧的民房一下子冷冷清清。她和賈起也準備上路了,就在賈起為她捆紮行李的時候,望著他那雙厚實的大手,她忽然記起,這雙手以前曾許多次為她捆紮過行李;上山過河,很多次扶拽過她;那手硬朗朗好有勁。她還記起,原來她和賈起還曾經在一起合演過一個戲,叫做《夜之歌》。劇中她送賈起,也就是她的情人哥哥,出關去打遊擊,但是要經過城門口警察這道關卡,於是這個劇中的小妹妹就假裝成一個賣唱的,唱了《走西口》這首歌,同他一起混出關去。
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實難留……
可是現在,她竟然真的要同他一起,出關去打遊擊了。那該有多麽浪漫多麽偉大嗬。她激動得一夜夜睡不著覺。在她尚不滿二十歲的顛沛流離的生涯中,在深夜的黑暗和孤寂裏,幾年來一直折磨著她的苦惱,隻不過就是這樣一個簡單的問題:我究竟是不是共產黨?是?不是?而現在,一切很快就會真相大白了。她如果真的從此走上了抗日前線,她即使現在還不是共產黨,也會很快成為一個真正的共產黨了。
那是一九四三年的六月,她和賈起一同離開了朝鮮義勇隊。他們隻有很少的一點錢,所以她提議必須先回洛舍老家一趟,置備這次長途跋涉的盤纏。而去洛舍,就必須經過浙西遊擊區。
很久以後,我媽媽記起來,當她提出途經浙西時,賈起確實顯得很猶豫。他好像說過,要不要你自己一個人回洛舍呢?我在另外一個約定的地方等你。我媽媽不高興。她說那假如約不上,失散了怎麽辦?再說,這一路,兵荒馬亂的,你不陪我,我一個人怎麽敢走?
賈起問:去洛舍,還有沒有別的路線呢?
她說:那就要繞很多路。我們的錢不夠,也沒有時間了。
賈起沉吟了一會兒,就說了聲好吧。他的眉宇緊緊鎖成一團。
當時她竟沒有再多想一想,賈起為什麽對途經浙西有些為難。如果她能知道真相,浙西之行的悲劇就不會發生,這使她在後來很多年中追悔莫及。
他們計劃由洛舍進入淪陷區,再找一條通道,北上出關去找賈起的哥哥,參加東北抗日聯軍。
臨行前,她和隊裏的同伴一一告別,有人送給她一塊白手帕。她一向是喜歡白色的。但如果她能知道此行將導引出她一生中最大的錯誤和災禍,那麽她一定會拒絕這塊無辜的白手帕不幸的預言。
你見過大海嗎?
我隻見過河。很多很多的河,流來流去,流在一起。
我老家就在海邊上。青島,知道嗎?那地方一年四季都好看。漲潮的時候,那海水,就像戰場上的日本鬼子一樣,呼呼地衝上來。要是跑不及,就被浪卷走了,也說不定會一直衝到太平洋那頭去。退潮的時候,你就光著腳丫,撅著腚,在沙灘上撿吧,啥好看的貝殼都有,照得你眼睛都花了。還有吃的,啥海白菜啦海帶海蜇啦,趕一回海,夠吃好幾天的。有一回,我光著腳在沙灘上玩耍,覺著腳上咋這麽癢癢哩,低頭一看,哈,一隻小螃蟹,正咬著我的腳指頭在啃哩……
她咯咯地笑。笑得很放肆。在這荒涼的山路上,連個鬼影都沒有。笑聲跳上樹梢,驚飛幾隻麻雀。
笑夠了,她問:那你家的日子過得不錯,你幹嗎出來?
賈起沉下了臉,半天才說,還不是日本鬼子。我恨日本人。
兩人都不說話了。又走了一程,賈起說,悶死人,你唱個歌吧。
唱哪個?
哪個都行。嗬,就唱《走西口》,我就愛聽這支歌兒。
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實難留,手拉著那哥哥的手,送哥送到大門口……
賈起也一同唱起來,聲音很嘹亮,從山那邊傳來渾厚的回聲。他身後的那把油紙傘,吧嗒吧嗒地敲打著他的後背,像伴奏一樣。
唱著唱著,不知什麽時候,她肩上的背包,就跑到賈起的背上去了。賈起的後背濕了一大片,風吹過,她聞到一種男人的汗味,心一陣急跳。拿眼角的餘光瞟一眼,見他飽滿的臉膛黑紅黑紅,像是山裏熟透的楊梅。她想,這個賈起,自己以前怎麽就從沒留意過他呢?他在義勇隊的時候,除了演戲,根本就不愛同人說話。如今剩下他們兩個人,他這一路上,倒說個沒完沒了。又長又累的山路,叫他那些山啦海啦的故事做了伴,竟然就不覺遠也不覺乏了。
等抗戰勝利以後,我第一件事,就要去看看大海。她決定。
是同我一塊兒去麽?他問。還是同別人?
當然是同你一起去啦。她想也不想地回答。目光突然同他相遇,發現他正呆呆地望著自己,她呼地紅了臉。
他們從浙東到浙西,必須途經於潛這個交通重鎮,然後翻過天目山,才能到達洛舍。水路加旱路,一口氣連續走了十幾天,沿途一直沒有遇到什麽麻煩。這天下午,眼看就要到於潛鎮了,走得太渴,她在一個村口的小攤上買了幾隻毛桃,在溪邊洗淨了,同他坐在路邊的樹陰下吃桃子。
公路上一個人也沒有。有一條黑狗懶洋洋地趴在草垛下打盹。
江南這地方實在太熱了。賈起說。我們到東北就好了,滿山滿樹都是雪,水晶宮一樣。那裏的雪地,潔白潔白的,一眼都望不到邊,像我們青島的大海。還有森林呢,那樹上的鬆果,像玉米那麽粗,想吃就搖一個下來。森林裏還有野物,狼啊兔子啊狗熊啊野豬啊,我們練槍法,就用野獸來練,一槍一個,糧食有了,還能當個神槍手……
賈起繪聲繪色地講著,竭盡了他所有的想象。
她聽得入了迷。童話一般的大森林,勾起了她沉睡已久的夢幻。那夢幻已被戰爭的廢墟覆蓋,蒙上了一層層歲月的苔蘚。如今賈起替她小心地撥開雜亂的枯枝敗葉,露出了她心底深處對於大自然的向往。她去抗日聯軍的願望,已被飛馬般的雪橇和神奇的木頭房子所代替。在某個瞬間,這種衝動其實遠遠超過了她革命的誌向。這就注定了有一天她將回到她原來的位置,恢複她夢幻的本相。那一刻她甚至已將關於林海雪原的美好夢幻植入了她的遺傳基因,輸進了“我”這粒細胞內。東北那個地方,一定是和我前世有緣的,若幹年後,我果然不顧一切地奔赴北大荒,去完成她這未竟的夙願。
那個下午,當她總算走出了眼前的雪霧冰淩時,發現賈起已發出了輕微的鼾聲。她想他實在是太累了,讓他睡一小會兒吧。等了一會兒,賈起竟鼾聲大作,她擔心在天黑之前趕不到於潛,就順手拔起一根狗尾巴草,去撩他的鼻孔。
醒醒噯,醒醒啦,你倒是還走不走了?快起來嘛……
賈起微微睜開了眼睛,擦了擦嘴邊的口水。他茫然望著她,似乎不明白這是在什麽地方。他睡眼惺忪的樣子,像是剛剛做了一個好夢。革命者也是要做好夢的。就在她伸出手想去拽他起來時,賈起忽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緊緊地攥在掌心,那手熱得燙人,哆嗦個不停。他似乎想把她拉到自己身邊來,嘴裏喃喃地說著什麽。
不。她尖聲叫起來。兩隻腳一步跳開去。別碰我,你瘋啦?她憤怒地掙脫著,不敢看賈起的眼睛。
那手突然就鬆開了,她打了一個趔趄,坐在地上。
他們就這樣坐了很久。隻聽見風吹著樹葉的聲音,很溫柔。
太陽快落山時,他們才到達於潛。一路上賈起再也沒有說話。她幾次想同他搭訕,賈起都把臉轉過去了。看得出來他很後悔。她想對他說她其實並沒有真的生氣,她隻是嚇了一大跳。
但她卻再也沒有機會解釋了。直到賈起犧牲以後,她才知道她連彌補的可能都不存在了。為什麽那天她就不能讓他吻一下呢?——如果這將是永別。
以後的幾十年中,她一直後悔不已。終身後悔。
在進入於潛鎮口的石橋時,賈起終於開了口。
我以前在浙西工作過。他說。我在國民黨特務的黑名單上,應該是有記錄的。為了保險起見,我去找觀山師範的一個朋友,我們分兩個地方住,明天一早再會合。
她想說,有這麽嚴重嗎?看看賈起的臉色很嚴肅,就把話咽了回去。
時值黃昏,她一個人無所事事,就在於潛街頭閑逛,想找個便宜的住處。走到一家布店門口,竟有個人喊了她一聲。回頭一看,原來是當年湘湖師範的一個同學,名叫曹平山。曹平山見到她,有一點喜出望外的樣子。問她來做什麽,她支支吾吾說是路過。曹平山說,既是不會長住,不如就住在我家裏好了,我正好要去出差。你可同我母親住在一起……
她一聽很高興。跟著那人去了他家。然後又特意跑到觀山,把賈起找來認了一下地方,約好明天一早賈起來叫她上路。
她送賈起出門時,暮色中掠過一團黑影。一抬頭,見有一隻烏鴉飛過,呱呱叫著。她冷不丁打了個寒噤。賈起朝她笑笑說,累了,早點睡吧。他的笑容也很疲倦。
那是一個多夢的夜。她不停地在海浪和風雪中翻滾,爬上去又滑下來。有一次她差點要淹死了,一隻大手猛然把她托住,兩個人從浪裏浮上來,她將他抱得好緊。那麵孔模模糊糊,像是賈起。
天亮時她醒了。顧不得想那些夢,急急起了床。走到堂屋間,發現門邊站著一個陌生人。那人問道:你就是朱小玲嗎?
我的天真幼稚的媽媽,在那會兒竟然表現出非凡的機智。她很快反應過來,知道事情有些不妙。她對那人說,哎,你看我還沒洗臉刷牙呢,你先等等噢。她抓起一把梳子,敏捷地溜出後門,就往觀山的方向沒命地飛跑。她隻有一個念頭,就是要趕在賈起到曹平山家之前,把他攔在觀山。絕不能讓賈起在同她會麵時,被國民黨特務一塊兒抓住。當她上氣不接下氣地終於趕到觀山師範時,已是汗水涔涔,披頭散發,膝蓋也摔破了。
然而,悲劇從一開始生成時,往往就注定了它的不可挽回。
——賈起的朋友告訴她,賈起已去於潛找她,走了有半個鍾點。
她的腦袋嗡地一響,頓時麵無人色跌坐在竹榻上。
要出事了。她想。賈起要出事了。她張著嘴,說不出話。這樣愣了一會兒,她突然站起來就往外跑,卻被那朋友一把拽住。
你不能回於潛去了。他說。那樣太危險了。得想個辦法。
兩個人在屋裏團團轉了一會,那人去找來一件舊衣服,又替她包上一塊農婦的頭巾。然後領她到觀山渡口的一間茅草屋裏,說你就先在這裏等著,說不定賈起沒找到你,還會回觀山來。這個地方,是於潛到觀山的必經之地,凡是過河的人都看得到。她便蜷在那茅屋裏死等,心裏七上八下的。一直等到近午,見船上下來一個穿藍衣服的人,樣子有點像賈起。她推開木頭窗戶,探出頭去想看得清楚些。冷不防卻從窗外伸進來一隻手,隔著窗戶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
她頭皮一麻,隻聽見那抓她的人喊了一聲:朱小玲,我認識你!她定睛一看,那人麵熟,像是浙西一中的同學。她本能地拚命掙紮,卻又從外麵衝進來幾個人,甩出一條繩子把她牢牢地綁住了。她掙脫不得,又急又恨地喊叫,惹了許多擺渡的人來圍觀。那些男人便將她拖著,死拉硬拽地把她弄上了渡船。一路上她又踢又咬,沒少挨揍,卻仍是聲嘶力竭地反抗,而且居然不哭。在她的人生記錄中,這實在破天荒。
以後一連許多天,觀山街上的人都在紛紛傳說著,他們親眼所見,抓住了一個女共黨,那姑娘是如何如何地英勇不屈。那個場麵,大概是我媽媽一生中最輝煌的時刻了。
她被人拖進縣黨部時,仍在大喊大叫。拖過了一道門又一道門,一抬頭——她看見了賈起。賈起就綁在樓梯旁的柱子上,平靜地望著她。她出了一身冷汗,喊叫聲戛然而止。她想向他跑過去,腦子裏卻一陣眩暈。
她的行李已被打開,胡亂地扔了一地。行李中的書籍都攤著,《大眾哲學》《怎麽辦?》的封麵上,踩上了肮髒的腳印。賈起很快被帶走了。她也被推進了一間又暗又潮的黑屋裏。他們告訴她說這是拘留所。屋角有一張床,用一塊廟裏拆下的匾額搭成,散落著一些稻草。
我媽媽在她二十歲那年,初次嚐試了被捕的經曆,懵懵懂懂地開始了她的鐵窗生涯。她義憤填膺卻又措手不及。先前所有那些關於革命和犧牲的美好想象,就這樣突如其來地出現在她麵前,猶如一張早已簽過字的支票,要求她當場兌付。
隔著鐵欄,她第一次聞到人血的腥味。
賈起怎麽辦呢?
這是她在輾轉難眠的長夜,所能想起來的第一個問題。
第二天一早開始提審。缺乏經驗又毫無準備,她和賈起雙方的口供,牛頭不對馬嘴。
回到拘留所,她一個人冥思苦想。她那些淘氣的小聰明開始發揮作用。她摘下了腕上的手表送給了看守,嚷嚷肚子餓了,讓看守去給她買些熟菜和幾隻粽子,再悄悄讓看守帶支鉛筆和紙來。她把寫好的紙條塞在粽子裏,告訴賈起如何統一口徑。然後假裝吃了幾口,就說吃不下了,讓看守把粽子去送給賈起吃。後來再提審,兩個人都說是回鄉結婚去的,勉強自圓其說。縣黨部審來審去,也審不出個所以然來。她等著他們用刑,想象著自己將如那些俠客好漢一般地堅貞不屈。但他們既不用刑也不提審。一連過了好多天,也沒見有釋放他們的跡象。我的媽媽焦急萬分。她又帶了條子給賈起,說假如他們真的要殺我們,還不如自殺算了。她滿腦子革命者的英雄形象,幹脆說一不二,打定主意準備壯烈犧牲了。當朝陽初升時,她冷冷地拒絕了獄卒送來的早飯,把頭發梳得整整齊齊,迎窗而立,正式開始絕食。
三頓不吃,第二天她已餓得頭昏眼花。到中午,聞著隔壁屋子飄來的飯香,她強忍住口水,拚命地自我鼓勵。忽然有一個紙團落在腳邊,打開一看,竟是賈起遒勁的筆跡。他用很粗的鉛筆寫著:不到最後關頭,不能自殺。
我媽媽在獄中這次英勇的絕食行動,就此半途而廢。很多年中,她一直為此懊喪不已。什麽是最後關頭呢?可惜,賈起無法告訴她。
就這樣又過了些天,黑屋的門突然敞開,一個聲音嚷嚷道:朱小玲出來,你家裏人來看你了。她很吃驚,出去一看,見外頭站著兩個男人,一個是她的表弟,另一個,卻是她鄉下生母唐家的同胞哥哥唐梓良。她隻在小時候同這位親哥見過一麵,連他長什麽樣都不記得了。她虎著臉問:你們怎麽知道我在這裏?你們來幹什麽?她親哥也不計較,和顏悅色地說,是你於潛的老同學,一個好人,打了電報來洛舍,告訴我們,你……出,出了點事。你爸病著,就托付我們帶了錢到天目山來走一趟,想辦法保你出去。
我不出去。她氣呼呼地回答。保啥個保!我又沒死。
噯你這姑娘,都啥辰光了還耍性子。她親哥張望著周圍沒人,低聲說,鈔票都已經裝在香煙罐子裏頭,送上去了呀。
鈔票?
她的心突然跳得好急,連氣都喘不過來了。
她憋了一會兒,很快說:你們若真是要保我,一定要連賈起一同保出去。他是我湘湖師範的同學,一向待我很好。是我讓他送我回家來的。我在浙西一中時,好多人都曉得我戴紅帽子,這次住在曹平山家,讓曹平山告了密,假如不是因為我,賈起也不會被抓,是我牽連了賈起。我不能扔下他不顧。
唐梓良同她表弟互相看了看,似乎是麵有難色。停了停說,你看我們也不曉得這回事,帶來的錢,保兩個人也不夠……要麽,你先跟我們回去,我們回去再想想辦法,回去拿了錢,再來保那個人。
她搖著頭,斬釘截鐵地說:你們回去告訴我爸,假如不保賈起出去,我一個人,是死也不會出去的。
她親哥看她如此堅決,隻得答應她快去快回。當天就和她表弟離開於潛,星夜兼程趕回洛舍籌錢去了。
事情到這裏,她和賈起都似乎有了一種獲救的轉機。
然而,她家裏人回去以後的第三天,不知為什麽,她和賈起就從於潛被押解到天目山去。走了四十裏山路,進了深山。那山坳裏有三間木頭房子,聽押他們來的人說,這是個叫做調查室的地方。我媽媽和賈起分別關在兩頭。夜深人靜,她能聽到從房子那頭傳來賈起咳嗽的聲音。她總是盡量讓自己晚些睡覺,期望能從賈起的咳嗽聲中,聽出些什麽不同的意思。每到晚上,她就變得神經兮兮的,然而一次次卻是徒勞。
一天天關著,還是不提審。當局好像已把他們忘了。
那些看守對他們看管很嚴,倒還和氣。他們還從來沒見過女共黨,對我的媽媽很是好奇,偶爾還有些優待。她親哥走的時候,給她留下了一些錢,她有時就讓看守去小鎮飯館裏叫些菜來,也給賈起送去。她曾想試著在菜裏夾紙條,然而看守每次都把菜翻了個個兒,隻好作罷。
她不知道她和賈起還將在這裏待多久。每天扳著手指頭計算著家人來去的行期。聽著窗外的鳥叫、聽著蟬鳴,一聲聲枯燥乏味,永無休止。她焦慮不安的心,如瀑布落潭,漩渦連著漩渦。
有一天她決定要唱歌。她的歌是為賈起而唱的,好給他送去些安慰。賈起聽到她的歌聲,會懂得她的思念和愧疚。
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有句話兒留。走路走那大路口,人馬多來解憂愁……緊緊拉著哥哥的袖,汪汪的淚水撲瀝瀝地流,隻恨我不能跟你一起走,隻盼你哥哥早回家門口……
她的歌聲顫顫悠悠,像一隻水晶的鴿子,從那小小的木頭窗戶裏,慢慢地飛出去,在藍天上滑翔了一個長長的弧度,然後是一個漂亮的旋轉,撲進了賈起的牢房。賈起把它輕輕地抱起來,梳理著它潔白的羽毛,撫摸著它秀氣的小爪子,又在它那機靈的小腦袋上,飛快地吻了一下。忽然,那鴿子掙脫了他的手,跳到地上打了一個滾——鴿子變成了一個手持雙劍的美麗女俠,英姿颯爽,威風凜凜,她揮舞著雙劍,劈開牢門,擊退群賊,跳上樹杈,重又變成一隻鴿子,馱著賈起騰空飛起,衝天而去……
她癡癡地望著窗外那方小小的藍天,緊抓著窗欄的手心,濕了一大片。那些日子她幾乎每時每刻都在幻想,幻想著奇跡的出現……
半個多月過去了,家裏的人還是沒有音信,卻從看守嘴裏聽說了日本人將進攻天目山的消息。據說調查室準備把關押在天目山的一些政治犯疏散到別處去。她急得出了一身冷汗。假如家裏來了人又找不到他們,可怎麽辦呢?等了一天,沒有動靜。又等一天,還是沒有動靜。到第三天傍晚,從這排房子的那一頭,傳來了一陣踢踏踢踏的腳步聲,那腳步很沉重,像是帶著傷。她趕緊撲在窗欄上往外看,卻見一臉胡碴、麵色蒼白的賈起,被兩個看守押著,正從她的窗前經過。她飛快地伸出手去,猛一把拉住了賈起的肩膀。
你要到哪裏去啊?她慌慌張張地問。
賈起轉過臉來,溫和地望著她。
我要同你一道去嗬。她叫著。你等等,我去找他們說。
賈起慢慢地搖了搖頭。她發現這十幾天時間,賈起瘦了許多。原先飽滿厚實的麵孔變得清臒而蒼老,眼睛卻黑亮黑亮的。
我要同你一道去。她堅持說。
他對她笑了笑。在她的一生中,她永遠都記得賈起那一刻不經意的微笑——從容、淡漠,還有寬容。
他平靜地說了一句話:
沒關係的,我過幾天就回來。
腳步噔噔移過去,她抓著他衣服的手,不得不鬆開。隔著窗欄,隻見夕陽下他的身影拉得細長細長,然後一步步,從她眼前漸漸消失……
山穀裏萬籟無聲,一片死寂。
賈起被帶走的第二天一早,我媽媽和一些調查室特務的家屬們,一起疏散到更深的山裏,躲避日本鬼子的進攻。有一個看樣子像是農村婦女的看守家屬,待她很和善。相處得熟了,一次她同那女人閑談,假裝糊塗,問她可知道那個叫賈起的男人,為什麽沒同她們一起來。那女人看看周圍沒人,悄聲對她說,你勿曉得,那男的,案子重了,他們查出來,這人是浙西行署通緝了好幾年的共產黨,可了不得。這些重犯都是上頭管的,押到另外地方去了。你可不要對人亂說啊。
她的頭頂嗡地一響,手腳冰涼。腦子裏一片空白。
……那……那我,我也……好半天,她結結巴巴地張不開嘴。
我男人說,你是年幼無知,受了共產黨的利用,你沒事的,關些日子,等你家來人保你,會放你出去的。你可小心別再惹事呀……
她恍恍惚惚走開去,人像是在水上漂著,被一股激流衝向無底的深潭,一點點沉下去。她看見賈起從波浪裏向她伸過來的一雙手,她卻怎麽也夠不著他,有好幾次,那指尖和指尖已碰在一起,卻又被惡浪打散……她要救賈起,誰能救救賈起啊?
她就這樣憂心如焚、提心吊膽地挨過最初的幾天。忽然又聽說,日本人並沒有攻上天目山,上頭有命令讓她們回調查室監舍去。她被押回山坳裏那木房子,一路上她長長地鬆了口氣,唯願是虛驚一場。就算賈起是被通緝的共產黨,國難當前,國共兩黨有抗日統一戰線,談談打打,也不至於把共產黨斬盡殺絕。再說家人也該拿了錢來作保,無論他們索要多少光洋,賣房子賣田地,她也要讓阿爸把賈起接出去。想到也許很快就能見到賈起,她心裏湧上了一陣欣喜。
幾十裏山路,石板石階起起伏伏,像家鄉悠悠的小船。腳下有清涼的風,托著她走,身子有了彈性,一步步好輕快。
一隻黑底黃條紋的小鬆鼠,呼地躥上了樹梢,睜著烏溜溜的小眼睛,笑嘻嘻地朝她鞠躬。從它身旁的樹枝上,又跳過來另一隻灰色的胖鬆鼠,銜著一粒長長的鬆果,鑽進了高高的樹洞裏。
那是它們溫暖的小窩。
淡紫色、金黃色的小野花,在粗壯的大樹下,一大片一大片開得好爛漫。不知是草是樹還是花,空氣中彌漫著幽幽的清香。
她的心忽然酥酥地一顫,眼淚就湧了上來。
如果我能和賈起一同雙雙出獄回家,我一定要嫁給他。
在一棵冠蓋如雲、筆直挺拔的銀杏樹下,她暗暗對自己說。
回到山坳那木房子裏,周圍靜悄悄像走的時候一樣。
她留意聽著賈起的咳嗽聲,隔壁卻沒有一絲動靜。她把耳朵貼在牆上聽,隻有小蟲子爬過的嗡嗡聲。她坐立不安地盼望著賈起的消息,甚至拚命地吸著鼻子,搜尋著空氣中有沒有特別的味味。
到第三天,她終於等不下去。趁著看守來送飯,她問:
噯,那邊屋子的那個男人,到哪裏去了呀?
她的聲音哆嗦,氣也透不過來。她實在是不敢問,她害怕問的結果。但她又期待著僥幸,萬一呢,萬一?
看守說:你還不知道啊?那個叫賈起的男人,他死了。
你說什麽?
他死了。槍斃了。就在那山後頭。唉,日本人打過來,犯人太多,帶不走,上頭的長官,就在名單上畫紅圈,畫到誰就槍斃誰。那天夜裏,我聽見一排槍響,還有喊口號的……
她眼前一黑,身子頓時就軟了。
飯和水撒了一地。
當夜我的媽媽就發起了高燒。說著胡話,滴水不進,昏昏沉沉躺了三天,像是死過去一樣。昏迷中她隻聽見一排排槍聲,雷鳴一般;風雪交加,狂風大作,山穀裏一片鬼哭狼嚎,無數麵目猙獰的怪獸向她撲來,嗚嗚咽咽地圍成一團,尖利的爪子把她撕成了碎片……
第四天早上她醒來時,隻覺得身上好冷,房簷屋頂窗戶泥地統統是一片白茫茫的灰色,像是八月裏下了一場大雪,寒氣透入骨髓。
她掙紮著爬起來,交給看守一些錢,讓他們去買了黑布,香、燭和酒。把黑布從房簷上長長地垂掛下來,撕開自己的一件白襯衣。扯成方形,用墨在上麵寫了一個大大的“奠”字。她要在這裏為賈起安置一個靈堂,用她的心她的淚和她的血來祭奠他。
那塊嶄新的白手帕,就是在那時,從她的衣服包裹裏,無聲地掉落在地上的。它還一次沒有被用過,素淨得如一頁薄冰。
晶瑩的淚珠,一滴一滴墜在上麵。如雪地上梅花的落瓣。
她把那白手帕鋪在桌上,開始用墨筆畫賈起的頭像。
她的手抖得厲害。她不知該從何處落筆。賈起的麵孔突然變得朦朦朧朧,像一個影子,飄飄忽忽地離她遠去。那一刻,她才明白自己過去從未真正留意過他,她追隨的是一把號角或是一麵旗幟。
她麵對著那方白手帕無所適從。手帕上留下的隻是斑斑淚跡。最後她勉勉強強在上麵畫了一個頭像,當她抬起頭來時,她驚駭地看見了賈起——如他最後從她的窗前飄然而過,兩隻眼睛黑亮黑亮,坦然而從容、剛毅而寬厚地望著她……
她撲在那頭像上嚎啕大哭。淚水像洶湧的大海,將她沒頂淹過。她不顧一切地哭號著,縷縷香煙燭火在她的哭喊聲中時斷時續地搖晃,黑色的幔帳低垂肅立,在山嵐夜霧中顫顫悠悠……
時隔多年,我仍能聽見從天目山那蒼翠的山坳裏,傳來我媽媽悲慟欲絕的哭喊聲:
——你們是殺人的劊子手啊!你們誰殺人誰償命啊!殺人會有報應!有本事去打日本鬼子,中國人殺中國人,你們不得好死……
她整整哭了一天一夜,一直哭到嗓子再也發不出一點聲音,哭得全身再也沒有一點兒力氣……
蒼天肅穆,山巒沉寂。
她大鬧調查室的一個星期以後,我的外婆操著一雙硬朗的大腳板,帶著鎮上的鄉紳名士聯合寫的擔保信,和足夠保釋兩個人的錢,走了百十裏水路陸路,親自從洛舍趕來。
但賈起已死,無論用多少錢也救不活他的命了。
我媽媽昏昏沉沉爬上屋後的山坡,點上幾十炷香,朝著賈起走的方向,深深叩拜,長跪不起。那一刻,她真想索性跳下山崖,與賈起一同長眠於此。
我媽媽獲釋前夕,特務已允許她在小木屋附近自由走動。臨走的前一日,她最後一次走到男監那兒,她想賈起生前就曾被關在那裏。她就要離開這兒了,卻是一個人。但賈起會不會還活著呢?萬一?——木籠子般的監舍裏,一個頭發蓬鬆的年輕人,悶悶地坐著。她揉揉眼睛,那不是賈起。連賈起的影子也不是。
她看看四周沒有看守,就大著膽子把臉貼在木欄上,輕輕問道:
先生,你是從哪裏被他們抓來的?請問尊姓大名?
那年輕人說一口純正的北方話:我叫非蒙,是民族文化館的。
媽媽愣了一愣說:啊你就是非蒙先生呀,我讀過你寫的詩,真的,有好幾首,我都能背出來……
那人臉上掠過一絲苦笑,搖了搖頭:寫詩變成了政治犯啊……他站了起來,走到小窗口,打量了我媽媽一番,忽然問:小姐姓朱?
媽媽點點頭。不明白他為何好像知道她這個人。
……前些日子疏散時,沿途賈起同我關在一個號子裏。——那位非蒙先生用喑啞低沉的嗓音說——賈起對我說過,這裏還關著一個他愛著的人,名叫朱小玲。如果他犧牲了,日後有機會,請我一定把這句話告訴她……
我媽媽一陣眩暈,淚水撲簌簌地淌了下來。
……家裏來保釋我們,可他已經被害了……她說不下去……
她在他的窗前站了很久,她不停地哭著,說不出話來。她淚眼模糊地望著他,好像他就是賈起。路上傳來了腳步聲,有人來了,她不得不走了。她回一回頭,再看一眼那位幸存者,忽然覺得自己應該為這些失去自由的人做些什麽,她急切地問:非蒙先生,我明天就要出去了,你有什麽事情要我辦嗎?我可以給你送信……
非蒙先生的手裏拿著一隻煙鬥。他晃了晃那隻煙鬥,歎了口氣說:我沒什麽人可以收信,我現在最需要的,是一盒火柴……
關於這盒火柴的記憶,五十年以後,我媽媽同杭州大學的關非蒙教授談起時,仍是不勝感慨。這位非蒙先生出身於一個基督教家庭,自幼崇善信善,國民黨卻把他當成共產黨抓起來關進了上饒集中營;而在解放後,作為一個進步的文化界人士,他依然崇善信善,不幸在一九五七年被打成了“右派”……
媽媽設法替非蒙弄到了一盒火柴。那縷縷輕煙在賈起曾住過的地方久久繚繞,也許能代替她祭祀賈起慰藉賈起……
她跟著我外婆下山的那天,夜裏宿在山邊的一個小旅店裏。那天恰是七月十五,路邊的墳頭前,有人燒著黃表紙,黑色的煙灰如蝴蝶紛飛。我外婆歎口氣說今日是鬼節,回洛舍後,定要給賈起做一次道場,為他超度亡靈。她隻記得那夜的月亮又大又圓,似一張蒼白的臉,從樹後漸漸升高,茫然環視群山。月色如洗,山巒猶如披了一層縞素,令人欲哭無淚。夜半風起,鬆濤嘩響,久久盤旋於她的床前,像是朝鮮義勇隊門前那嗚咽的長簫,一聲聲,哀婉淒絕。
一夜無眠。睜眼望著窗外的樹影,晶瑩似雪。從浙東到浙西,她和賈起一步步走過山林田野。那些大海和雪原的故事,已像是一個永不可企及的夢,消失在孤墳黃土之下……
如果她不堅持讓賈起陪自己來浙西就好了。她想。
如果她在街上沒有遇到曹平山那個敗類就好了。
如果不住在曹平山家裏就好了。
如果不把賈起叫來認門,第二天賈起就不會“自投羅網”了。
……如果,那天清晨她發現特務盯梢,讓他們把她一個人抓走就好了。他們一走,賈起趕來時,就不會被發現了。但假如他們留下“尾巴”,繼續守衛呢?
如果不是日本鬼子進攻天目山,家裏人及時趕來,賈起就不會被殺了……
她想了千遍萬遍,設想出種種可能,編造出一個個理由,試圖挽回賈起的生命。又想到這個罪過實際上永遠也不能糾正了,她再一次陷入了傷心欲絕的自責之中。
可以有一萬個如果。但隻有一個萬一。
命運的偶然,有時就隻相差半步。
朱小玲在二十歲那年,被命運的陰錯陽差,被她自己永遠的懊悔,一拳打翻在地。
她還沒有上前線殺敵,就眼睜睜讓敵人殺了她的同誌;她剛剛開始革命,就革掉了自己朋友的命。革命為什麽是這樣殘酷的啊?
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苦在心頭,這一走要去多少時候,盼你鴛鴦白了頭……
從此這首歌將像一盤沉重的石磨,一遍遍從她心頭碾過。碾出一滴滴悔恨與愧疚的苦汁,陪她走完生命的後半程。
幾年後她曾寫過一篇紀念賈起的文章,登在上海一家進步的報紙上。“文革”初期我曾讀到過那發黃的剪報,記住了這樣的句子:
……昨夜,你來了,輕輕地叩著我的窗扉。你還是穿著那件天藍色的長衫,帶著那把遮陽擋雨的油紙傘……
那份剪報曾作為證明材料上交,從此再無下落。
……
然而對於這場悲劇,我卻持有與我媽媽很不相同的看法。除了她的幼稚任性,造成了賈起之死這一無可彌補的損失和錯誤以外,另一個明顯的曆史疑點是:既然賈起心裏明明知道自己是浙西國民黨通緝的政治犯,被捕的危險極大(我媽媽不知道他是共產黨,所以糊裏糊塗失了警惕),他為什麽竟敢陪我媽媽途經於潛去洛舍呢?這無疑是飛蛾撲火。
我媽媽對此也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我心裏的答案很清楚:因為他愛她。是愛情促使他敢以生命去冒險。他把他的生命同時獻給了革命和愛情。而死神卻比愛神搶先了一步到達。事實上,我們所無限景仰的愛情和革命,彼此從來也沒有和睦相處過。革命摧殘著愛情,而愛情又折磨著革命,這個愛與死的話題,留給我們後人的,是一個永遠的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