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被一股洶湧的暖流裹挾著,在黑暗中經過了一條長長的甬道,走向陽光燦爛的人世。
臍帶被剪斷時,我聽見了媽媽輕輕的笑聲。醫院產房四周的**,那些女人都在發出撕心裂肺的哭喊聲,而我媽媽卻在笑。千真萬確。這實在有點不可思議。由於我的到來,她已從一個快樂的女孩,從此變成了一個快樂的媽媽。
我被護士抱去同我的媽媽見麵。我不聲不響地躺在她的懷裏,悄悄睜開了眼睛——直至如今,我才第一次真切地看清媽媽的容貌。她同我在她體內珍藏的二十七年中,無數次所想象的那個媽媽,沒有太大的差別。
她的皮膚很白很細,像裹在我身上的絲綢夾被一般光滑滋潤。她有一雙天空般清爽寧靜的眼睛,淡雅的雙眉如一抹飛來的雲彩,從我頭頂飄過。她的鼻子挺拔而秀氣,溫暖的鼻息熏繞在我臉上,我便癢癢地打了一個噴嚏。她把臉貼在我的臉上,低聲哼哼說,嗬我的孩子,你終於來了,你終於來了。她用那薄軟而鮮紅的嘴唇,一遍遍吮吸著我的手指,我看見她那潔白的牙齒,一粒粒亮晶晶,如珠如玉。
我覺得她很美,我很高興有這樣一個美麗而溫柔的媽媽。我實在忍不住我的喜悅,於是我咧開嘴巴哭了起來。
為人之初,無論表達什麽樣複雜的感情,都僅僅隻有哭這一種方式。我相信媽媽不會誤解了我的意思。
我和媽媽血乳交融二十七年,我們本是不可分割的一個整體但我明白自己早晚得同她分離,被她和另一個男人共同創造,成為一個新的生命。如今我終於從她體內脫穎而出,變成了一個獨立、完整卻又孤零零的人。麵對窗外那個陌生的世界,我悲喜交加。
我在尖細刺耳的哭聲中,走入了鑼鼓喧天、紅旗飄飄的新中國。
其實本來也許我還不會在那個炎熱的七月,急匆匆降生於世。但我那個整日裏歡天喜地的媽媽,在懷著我五個月時,還依然每天傍晚一次不落地活躍於報社的籃球場。她朗聲大笑著,一蹦老高,從她同事們手裏拚命地搶過那個髒兮兮的籃球,跑著跳著,千方百計地將它投入球網。我在她腹中一次次顛三倒四,翻來彈去,隨著她的跳躍節奏,開始了我最初的健美運動。一直到我八個月時,她總算迫於我沉重的壓力,改為每日在球場助陣,興奮的喊叫聲每每震得我耳膜生疼。助到情急時,她還喜歡跺腳;人家進了球,她跺腳;人家進不了球,她也跺腳。可笑的是,她根本就沒有聲援的傾向性,更沒有固定的助威目標,就這麽開心地跺著腳瞎起哄,一直到把我跺下來為止。
她喜歡報社這種緊張而又生氣勃勃的氣氛。一九四九年五月,杭州解放。省報一創刊,我爸爸從《當代晚報》總編輯的“地下”身份,回到了“地上”,調入省報,先任文教組組長,後任特派記者。我媽媽一心想搞新聞,參加了新聞幹校,分配在省報當了文藝記者。所以我尚在娘胎裏,就被記者這種職業害得不堪其苦。她每天從早到晚都在外麵跑來跑去的,深入到工廠車間、學校商店,去采訪各種各樣的人。然後趴在桌上寫啊寫啊,寫出一篇篇的通訊速寫還有人物專訪什麽的。她高高隆起的肚子抵著桌子的抽屜,胳膊常常不小心壓在我的腦袋上,有好幾次我都被憋得透不過氣來。我在那裏頭很不滿意地踹腳以示抗議,她卻隻是隔著肚子拍拍我,喃喃自語說,你乖啊你乖啊,革命勝利了,我們要做的事情實在太多了,你千萬別搗亂。
那些日子我常同她一起熬過通宵。十月懷胎,可以說我基本上就是這樣被孕育出來的。出生後我一直神經衰弱,恐怕與此不無關係。但熬夜的第二天,省報副刊上一個版麵居然有三篇文章,都出自她的手筆。我和她走在街上,聽見買報的人說,哎這個叫海虹的人,是男是女?他寫得蠻實際噢,我就喜歡這種文章。我不由得也有幾分得意。但因此她便越發無視我的存在,懷揣著我東跑西顛,熱血沸騰地歌頌著新中國的誕生。她有許多工人朋友,她去參加他們的婚禮,還教他們怎麽樣當報紙的通訊員。後來她寫了小說《喜酒》,寫了《與工人談寫作》,一群工人還專門到報社來看望她。她笑得前仰後合的,弄得我像坐船似的顛個不停。因而我從一出生起,就有暈船的毛病。
現在我總算是躺在她的懷裏了。她的手臂很柔軟,豐滿的胸脯像兩座巨大的糧倉,聳立在我麵前。她靜靜地注視著我,眼睛一眨也不眨,很久很久。忽而,從她眼裏溢出一串亮晶晶的淚珠,滴在我的臉上,滾燙滾燙。
她斜靠在我爸爸的肩上。她說這女孩兒該叫個什麽名字呢?
爸爸沉吟許久。他說,我們相識是在抗日,如今抗美援朝又開始了。我們不可能脫離這個時代賦予的使命——就叫她抗抗吧。讓她像我們一樣,有力量抵抗命運。
那是一九五〇年七月。新生的共和國將滿一歲。我那英氣勃發、躊躇滿誌的父親,作為省報唯一一位年輕的特派記者,正處於才華橫溢、前途事業如日中天的巔峰狀態。當他為我起下這個頗具挑戰性意味的名字時,他絕不會想到,命運的陰影正在一步步逼近。他們所賦予這個名字的含意,在日後漫長的歲月裏,將會從另一個負麵,要求我一一兌現。
厄運急驟的敲門聲已經響起。而我的媽媽聽而不聞。她天天把我扔給那個十七歲的小保姆,依然在熱火朝天的社會主義建設“現場”,風風火火地采訪來采訪去。那時我們住在仁德裏的報社宿舍,食物服裝日用品等等統統享受供給製待遇。連保姆也是免費配給的。我媽媽每天穿著她那套灰色的女幹部服,腰間束著一條灰色的布帶,自我感覺十分良好。她的穿著一向都是馬馬虎虎,灰軍裝的褲腳管一隻高一隻低,我爸爸不得不多次在大庭廣眾之下,替她把那褲管扯平。但等到下午再見到她時,她的褲管仍然一隻高一隻低的。
除了工作,她隻關心一件事,那就是給我喂奶。她的奶水十分充足,每次她把鼓脹的**塞到我嘴裏時,我就覺得像是沐浴在一場傾盆大雨或是一道噴湧的泉眼之中。我咕嘟咕嘟地喝著,湍急的乳汁常常把我嗆得喘不過氣。我貪婪地吞咽著那甘甜的生命之源,聽見自己的骨骼一寸寸嘎嘎生長的響聲。夜深了,他們神采飛揚地從外麵回來,爸爸親著我的左頰,媽媽親著我的右頰,他們一起抱著我飛快地旋轉,還把我輕輕地拋向空中,然後用四隻大手接著我,像湖泊托住雨滴,像大山托住風,悠悠搖晃……
有好聽的歌,同他們的腳步聲一起,在天花板下麵走來走去。
卻不知為什麽,我突然被憋得喘不過氣,像是站在懸崖邊上,那山岩就要坍塌,我們都將墜落下去了。
我驚悸地尖聲怪叫。而他們卻在甜蜜地親吻。
一九五一年四月,我剛滿九個月。
那天上午,我被保姆抱到陽台上去曬太陽。陽光暖暖的,像媽媽的懷抱。空氣裏有含笑花、月季花甜甜的香味飄來飄去。
一陣風過,我忽然打了一個重重的噴嚏。我聞到了從樓下冒上來的一股濃濃的腥味。我知道那是血的腥味,隻是可惜我無法對那個叫夏香的小保姆說明。
就在那同一個時間裏,我的媽媽正被叫到報社的人事科去談話。
那位女科長對她說,組織上決定送你到“革大”直屬班去學習,就在茅家埠那裏,你快回家收拾一下,明天就去報到。
能去學習,使我媽媽覺得很開心。她隻想起問了一句:我那個孩子還在吃奶呢,這可怎麽辦?
那梳著一頭清湯掛麵短發的女科長想了想說,那就帶去吧。
第二天一早,我們全家:爸爸媽媽外婆加小保姆和我,一共五個人,浩浩****湧向茅家埠。爸爸打算在那兒附近租間民房,把我們安頓下來,好讓媽媽一邊學習一邊給我喂奶。我們在洪春橋下了車,往南,穿過一大片一大片綠嫩嫩的茶葉地,就望見了“革大”直屬班的那幢花園洋房。我們在附近的一所民房裏等著媽媽,她一個人走進那小樓去報到。當她走近小樓時,才看清樓前有一扇黑漆的大鐵門,門前有兩位持槍的解放軍戰士站崗。她有點迷惑不解,胸口怦怦地跳。鐵門在她身後重重地關上了,她的心悚然一驚。
天漸漸黑了。媽媽還沒有回來。我覺得餓,便開始嚎啕大哭。我想用哭聲提醒他們,這周圍的茶蓬竹林裏,到處都飄浮著那種讓我惡心的血腥味。我終於哭得大家都心煩意亂,爸爸抱起我,走到那座小洋房門前去打聽。
他似乎是問,朱小玲為什麽還不出來給孩子喂奶?
那守衛的大兵按了一下電鈴,並不說話。過了一會,裏麵有人走出來,大概是這裏的負責人了。他看了我爸爸一眼,麵無表情地回答說:朱小玲在這裏屬於隔離審查。不準會客。
你說什麽?我爸爸吃了一驚。他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解釋。隔離審查?這怎麽可能呢?明明說是學習,怎麽竟然會是審查呢?
那人有些不耐煩。他說那你去問你們單位好了,單位不會弄錯的。我們是奉命行事。
我爸爸一時有些發懵,想再說點什麽,那人已轉身走開。
當我在那棟花園小樓外麵的農舍裏,整整一夜不停地大聲啼哭,期盼著我的媽媽能來給我喂一口奶的那個時刻,建國以來第一次全國範圍內轟轟烈烈、大張旗鼓的鎮壓反革命運動,正如隆冬的寒流一般,迅猛地向全國各地推進。
我沒有想到的是,我才出生不久,即有幸作了這次運動的見證。
我獨自一人哭了許久。誰也拿我沒辦法。我隻想要媽媽。我要吃奶。我哭啊哭啊,我聽見自己的哭聲像一隻可憐的小貓,在窗外的茶蓬竹林裏鑽來鑽去地找媽媽。後來外婆喂我吃一種甜甜的奶糊,我不想吃,我把臉轉過去。我知道那不是媽媽的奶。媽媽就在這片茶樹地對麵的小樓裏望著我。媽媽的**脹得好疼,像兩座駝峰,沉甸甸地壓在她胸口。她不敢側著身子睡,胳膊一碰著**,奶水就像小溪般淌下來,洇濕了衣服和床單。天快亮的時候,**脹得像是要爆炸,她起身用漱口杯接著,剛輕輕一按,奶水像噴泉一樣射出來,一小會兒工夫就接了大半杯。我好饞啊,我能聞到從那兒傳來的媽媽的奶香,可我卻被扔在這裏,餓得全身空空洞洞。我隻好不停地哭著,憤怒而又無奈。那一夜從此哭啞了我的喉嚨,一直到我實在哭不動為止。
醒來時我覺得臉上癢癢的,有一種涼絲絲的東西淌過。我睜開眼,竟然看見了媽媽。那是一個很小的屋子,媽媽正把我抱過去,一邊解著她的衣扣。她的淚水撲簌簌地落在我的臉上。有人在一邊催促說,你快些喂吧,就這一次了。喂完了好讓他們回去。爸爸在旁邊說,別哭別哭,我們回去用奶糕也能把孩子養好的,你放心好了。
我用兩隻小手緊緊抱著媽媽豐滿的**,拚命地吮吸著媽媽的乳汁。我有一種絕望的預感,似乎我的生命之源將被人無情地切斷。媽媽的淚水順著乳汁流入我的嘴裏,我第一次覺得那甜甜的乳汁中滲入了一股苦澀的味道。我發現乳汁也會發苦,就是在我九個月的時候。一個人若是吃過苦澀的奶水,這一生中,再苦的東西也能咽下去了。
我聽見那個陌生的男人又在催促我們。媽媽低下頭,用臉貼著我的臉,親了又親。她喃喃自語著說,是媽媽不好呀孩子,你這麽小,你怎麽辦呢,你可別忘了媽媽,媽媽一定很快回來啊……
她的淚水一大滴一大滴落在我臉上,我的臉上濕成一片。
媽媽抱著我站了起來。她就這麽站著,一動不動。她好像要說什麽,卻什麽也說不出來。
那會兒我很想對媽媽笑一笑,卻不知為什麽,我竟然哇地一聲哭了起來。媽媽愣了一愣,突然用很快的動作把我塞給了爸爸,然後捂著臉,衝出門去,沿著走廊往樓梯上跑去了。我聽見從樓上傳來媽媽的放聲大哭,我頭頂上的樓板,被那哭聲震得顫顫悠悠。
爸爸一隻手抱著我,另一隻手扶著外婆,木呆呆走出了那幢小樓。門口的衛兵把槍斜到一邊,打開了鐵門上那隻其大無比的鎖,我們穿過鐵門的縫隙,站在門外的草地上。草地很柔軟,像媽媽的頭發。生鏽的鐵門發出一聲怪叫,把我的媽媽關在裏麵了。
那片春芽蓬勃的茶園和綠草地之間的花園洋房,後來一直留在我的記憶中,想起它時,總使我有一種陰森可怕之感。後來我再也沒有去過那個地方。“文革”時有人告訴我,說那幢小樓原是杭州著名的絲織風景的創始人都錦生的私宅,抗戰時被廢棄。至解放前夕,都家的後人早已紛紛遷離故土,不知流落何方而去。都家化園就暫時作了“革大”直屬班的隔離室。
我被帶回仁德裏的報社宿舍。現在我成了一個有娘卻沒奶吃的孩子。開始的時候,我被人抱來抱去,吃著報社裏那些媽媽的同事阿姨們的奶。這家吃幾口、那家吃幾口,有奶便是娘了。後來爸爸總算找到郊區一個姓沈的奶媽,我就吃奶媽的奶。一直到我長大以後,還有陌生的阿姨笑嘻嘻對我說,你小時候吃過我的奶呢,該叫我一聲媽啊!
可我還是想念我真正的媽媽。每分鍾每秒鍾,媽媽身上那股甜滋滋的氣味,都從四麵八方圍繞著我,像流水像空氣,誰也不能夠把它剪斷割開。我的生命依然同媽媽的生命連在一起。我們雖已分裂成兩個人,但我卻隨時能聽見她的聲音、看見她的麵孔、感覺著她的憂喜悲歡。我和她如同一個連體人,心心相通,步步相趨。我的目光能穿透高牆、越過山林,始終跟隨著、親近著她。聽起來,這似乎有些不可思議,但千真萬確。
那天,就在媽媽把繈褓中的我,交到爸爸手中的那個瞬間,爸爸極迅速地把一張早已準備好的小紙條,偷偷塞進了媽媽的掌心。
我一聲不吭。我知道爸爸是迫不得已。這張紙條一定事關重大。
我們走了以後,媽媽擦幹眼淚,躲在廁所裏,看完了那張紙條。看完以後,她才明白自己突然被隔離審查的原因,是由於一家大報的駐杭記者××,向組織上“揭發”了她1943年曾經被捕的曆史。她默默想了很久,終於想起了這個××,當年在麗水時,由楊君介紹認識的。後來媽媽在於潛被捕,審訊時特務一口咬定她是共產黨,逼問她的組織關係。她一口否認了。特務審不出什麽名堂,就逼她講這幾年都到過什麽地方,認識些什麽人。媽媽知道,任何一個人名都不是可以隨便“交待”的。想來想去,在麗水時認識的人中,隻有這位××,當時是一家雜誌的編輯,此人是位名記者,同當時的國民黨上層也有交往。她是個名人,有一定的保護色彩,說認識這個××,大概不會有什麽不妥,對彼此都沒有危險。但媽媽萬萬沒想到,後來這位××因此遇到了一些麻煩。××自然從此心存疑竇,懷疑我媽媽在獄中的清白。所以當鎮反運動一開始,她出於高度的革命警惕,向報社組織作了匯報。這種革命警惕性和革命覺悟,在當時那個特定的曆史階段,已成為一種時代精神,被人們盡心恪守。(就是這位××女士,雖然三十年代就入了黨,但由於一直在白區工作,曆史上疑點重重,在後來幾十年中,被反複審查、飽受委屈直至“文革”結束。)
我媽媽看完紙條,黯然發了一會兒愣,然後把那張紙條撕碎,用抽水馬桶的水衝走了。
那個晚上,我媽媽一夜無眠。她斜靠在木頭的床欄上,望著走廊微弱的燈光下,牆上那些花花綠綠的標語,心中茫然無措。她仍然不明白,這場聲勢浩大的鎮反運動,同自己到底有什麽關係?她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還將可能會發生什麽。她試圖回眸已經逝去二十七歲青春年華,那一件件**澎湃的往事,突然變得疑慮重重、布滿陷阱。曾經飄揚在她頭頂的朝霞彩雲,已化作一片黑沉沉的雷區。在四周濃密的陰雲裏,她感到了一種徹骨的寒氣。她的**酸脹難忍,乳汁在內衣上結起了一層硬殼擦傷了**,奶水一流出便鹽漬般地疼。她想著她的女兒,那個小小的嬰兒,此時一定在睡夢中尋找著媽媽,說不定餓得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這樣一想,她也忍不住嗚嗚地哭出聲來。怕被人聽見,抓過枕頭捂住了自己的嘴巴。這樣醒醒哭哭,直到窗外的天空蒙蒙發亮。
突然就聽見走廊裏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有人嚷嚷說不好了,快救人啊。她渾身發抖,光著腳就往外跑。一塊床板已被人抬到房外的空地上,鎖鏈般的血跡從走廊裏一路灑來。借著晨曦的微光,她看清床板上躺著一個戴眼鏡的中年人,臉上鮮血淋漓。有人悄悄說,此人是原省公路稽查處處長,聽說有軍統身份。他用刮胡子的刀片割開了自己的喉管,企圖自殺。
他被人抬著,送去附近的部隊醫院搶救。但他還是死了。聽說他是在半路上,狠心將手伸進自己的喉嚨,活活把喉管拉斷而死的。
他死後,衛兵在他的床頭發現了一張紙條,上麵有六個字,寫著:“士可殺不可辱”。
以後的許多天裏,這個死去的人,就成為直屬班抗拒運動的典型。那些天,周圍幾乎所有的人,麵孔都冷冰冰毫無表情,像一尊尊石膏像。即使同一宿舍的人,互相也不講話。就從這一天開始,我媽媽鼓脹多日的**突然幹涸,再也流不出一滴乳汁。
我媽媽目睹了那個男人的死,她思念孩子和丈夫的心情,暫時被一種強烈的恐懼所代替了。除了集體學習的時間以外,她閉門不出,每天把自己關在房間裏,按照直屬班的要求,開始寫自己的交待材料。從一歲寫到二十七歲、從出生寫到參加革命;一頁頁的橫格紙上,寫滿了密密麻麻的鋼筆字。她記不清過了多少天,每天都寫得頭暈目眩,一閉眼就是一群群蝌蚪遊來遊去。她的中指上磨出了一個個硬硬的繭子,手腕已麻木不仁。她覺得自己短短二十七年的生命,已經完完全全被掏空了,被她手裏的筆,一筆一畫地割成了一堆碎片。
一隻壁虎一動不動地趴在天花板上。
一隻蒼蠅嗡嗡飛過,沒頭沒腦地撞著玻璃。
一隻蜘蛛從她的稿紙上迅疾地爬過。
她覺得這兒似曾相識。
曆史怎麽會開這樣的玩笑,就像是在昨天,她還在國民黨的監獄裏,被逼著交待她參加共產黨的“罪行”。而今天?
但她必須寫。她要用白紙黑字,寫出她二十幾年來真誠的追求。
她把寫好的材料親手交給了那個班主任,省公安廳機關保衛科的一個副科長。從她進了直屬班的第一天起,不知為什麽,她從不敢多看這位班主任一眼。他背著手出現在宿舍門口時,閃閃發亮的眼鏡片後麵,便射出一種嚴峻的冷光,似要穿人肺腑。她僅僅被他用眼角的餘光掃過,已是一層冷汗虛出。
他把那卷材料在手裏掂了掂,略略沉思了一會,眯起眼睛,似乎有些為難地說:嗯,順便通知你——你的愛人張愷之,明天也要到這裏來接受審查了。
很多年以後我父親告訴我,關於那次送他去茅家埠“革大”直屬班審查,其實他早有預感了。一個多月以前,他的一篇記述錢塘江海塘工程的通訊稿,值班副總編已簽發,卻始終沒有見報。送媽媽去茅家埠的前兩天,也就是四月二十六號,省級機關召開黨員大會,支部發給他一張入場券,但隨後就來了人事科長,說是編委××同誌少了一張票,你的先給他吧,回來再給你傳達一下。交回了入場券,我爸爸當時心裏就有些不是滋味。四月二十八日,報紙頭版頭條標題是:全國大張旗鼓鎮壓反革命。右角上,顯著的小標題是:4月27日夜裏,杭州逮捕一批罪大惡極的反革命分子。我媽媽就是在次日被送往茅家埠報到的。這同時意味著,四月二十七日全國大規模逮捕反革命分子,黨員事先是知道的,但我爸爸已被排除在外。
他已完全明白將要發生什麽事了。
他所要作的準備工作中,頭等大事就是趕緊安頓我。
那時我的奶奶一家,已不得不從上海搬來杭州,住在城裏一個叫荷花池頭的地方,完全依靠我父母撫養。爺爺做了一輩子工人,前一年在上海一家醫院做胃切除手術時,大出血休克而死。爺爺給我爸爸留下三個弟弟一個妹妹,我最小的一個叔叔才比我大兩歲,全家的生活本來就已十分艱難。現在我媽媽進了學習班,我爸爸也即將離家,未來的一切都尚難預料。爸爸隻能把我和奶媽臨時交給了奶奶照看,為了不讓外婆再受驚嚇,隻好讓她先回了洛舍。那個名叫夏香的小保姆不肯走,便把她留下來。一時家裏人心惶惶,亂成一團。我父親麵對這無依無靠的一大家子人,實在也有些不知所措了。
媽媽走了、外婆走了、爸爸也要走了。我突然覺得自己像個孤兒。我沒日沒夜地哭,對這未知的人生誠惶誠恐。
果然,又過了幾日,我爸爸也被通知去直屬班報到。那天一早,報社專門派了一輛吉普車,送我爸爸去茅家埠。
我爸爸和我媽媽,就這樣在茅家埠的花園洋房裏“重逢”,成了特殊的“同學”。
他們在樓上樓下的宿舍分室而住,朝夕相見。同在大廳吃飯,方便時也可簡單地交談幾句。至於有沒有人將他們的談話匯報,則不得而知。我媽媽第一天見到我爸爸,就對他說,她在這裏實在覺得害怕。輪到她去外麵廚房抬米飯的木桶時,跟在身後的武裝看守和大門口的武裝警衛,都讓她心裏發顫。爸爸安慰她說,槍杆子是對敵人的,我們又不是敵人,有什麽好怕的?
話雖這麽說,整天麵對那些臉上沒有一點兒友好笑容的武裝戰士,連他也覺得自己像是牽涉了什麽命案的嫌疑犯。
他開始覺得不妙。他漸漸發現,在這裏接受審查的一百多個人中,每個人的曆史情況都極其複雜。他們名義上都還拿著幹部的工資,但各人的身份大不一樣。周圍的人中,有兵臨城下還企圖頑抗的國民黨城防司令,有坦白自首的汪偽特務,也有因經常在辦公室的字紙簍裏檢閱廢紙,具有閱紙癖而被懷疑有政治目的的舊職人員;還有他本人做地下工作時,策反起義的兩個蔣軍上校……過了些天,甚至還送進來幾個船員,聽說他們的船被一場風暴刮到金門島上去了,他們滯留在島上的日子,同台灣的漁民們一起吃吃喝喝,回到大陸上,就被送來這裏審查了。看起來,如果不是組織上懷疑有問題的人決不會被送到這裏來。那麽,他究竟成了什麽人?
空氣裏充滿了一場颶風來臨前夕飛沙走石的恐怖氣息。學習班裏不斷發生著學員自殺的事情。與我爸爸同房間的一個四十多歲的病弱男子,是舊省政府農業廳的一個人事科長,他半夜裏偷偷起來,用一根褲帶把自己吊在雙層鋪上鋪的床架子上,一吊就吊死了。他沒留下遺書,死因不詳。還有桐廬縣中學的一個“現行反革命集團”,我媽媽發現其中一個姓羅的教師,是她抗戰時在浙西一中的同學。這人出身桐廬一家望族,畢業於大夏大學教育係。他悄悄對我媽媽說,他實在對什麽“反革命集團”的事一無所知。又過了幾天,他們那個“集團”中的一個女教師當眾在花園裏跳了井,幸虧井水淺,被人救起,當時就轉移到別處去了。
我的媽媽每天見我爸爸,眼圈紅一陣黑一陣。媽媽說她天天夜裏都做噩夢,夢見自己被敵人追趕著,一直追到懸崖上,無路可走,隻好咬咬牙跳下去。醒來時心口還怦怦地響。又說夜夜被孩子的哭聲驚醒,夢見我又黃又瘦,不會說話也不會笑,像個小木偶人,身背後有根線,媽媽拉著線,我就一步一步地朝著她走,竟然就走到直屬班裏來了……
你別講了。我爸爸狠狠地咬著嘴唇,臉上漲得青紫。他不知該怎麽安慰我媽媽。這些天來,他在直屬班的所見所聞,已在他心裏積累起了越來越多的怨氣。他想組織上居然把他們夫婦都送來隔離審查,這不是明明把他們當作反革命嫌疑分子了嗎?簡直是莫名其妙。朱小玲在解放前一直是個被國民黨迫害的進步青年,而他本人,抗戰時作為一個進步記者。認識到舊政權的腐敗以後,毅然與之決裂,投奔革命,在國民黨的白色恐怖下,二十三歲在上海加入地下黨,不僅寫了大量揭露黑暗現實的文章,還在滬杭一帶如此複雜的情況下,一手拿筆、一手拿槍,冒著生命危險,策反了國民黨一些人物起義,迎接解放軍渡江。這些事實,樁樁件件,經得起曆史的檢驗。就算是要審查幹部,又怎麽能同鎮壓反革命運動聯在一起呢?
每次開會討論時,他總是氣鼓鼓地一言不發,或是借口不舒服,根本就不去開會,也從不主動匯報思想。寫的所謂交待材料,篇篇頁頁,還在理直氣壯為自己解釋辯護;列出一大堆人名地名,坦坦然然讓人家去外調,偏就是一句檢討和認罪的意思都沒有。於是明擺著,在唯唯諾諾、戰戰兢兢的眾人麵前,單單顯出了我爸爸消極對抗的態度。他這種種不滿情緒,注定了他將付出比別人更慘重的代價。
整個炎熱的夏季,我父母日日夜夜都在掛念著我,但他們得不到任何關於我的消息。隔離審查不允許同外界有任何聯係,就是請求與家裏通信也不可能。隻是在每個月的八日下午,他們允許我那個十五歲的大叔叔,到茅家埠來領取我父親的工資(當時我媽媽享受供給製的生活津貼,而地下黨出身的幹部享受工資製。),即使領工資也不能同家人見麵,隻能通過班幹部送出去。有一次我那個機靈的大叔叔,故意在小洋房的鐵門外麵慢慢地走來走去,竟然真的讓我媽媽看見了。她拚命地向他招手,她真想對他說,好弟弟,下次你把抗抗抱來吧,抱來給我看看,哪怕就是看一眼,我也心滿意足了,讓抗抗隔著窗子叫我一聲媽媽,就是再讓我住上一年我也願意嗬……
大叔叔矮小的身影消失在那條小路上。媽媽久久地搖著那隻手,淚流滿麵,泣不成聲。
到了九月的一天,小洋房的氣氛忽然變得異常緊張。從樓道到花園的小路上,武裝的衛兵全麵警戒,班幹部神情嚴肅,好像就要發生什麽大事。一聲尖厲的長哨響過之後,全體學員到院子裏集合,那個目光陰沉的班主任,開始宣布對部分受審人員的處理決定。院子裏靜極了,隊伍中的人一個挨著一個,能聽見彼此的鼻息。我媽媽和爸爸迅速地交換了眼神,不知又將有什麽厄運降臨到自己頭上。
第一批名單有五十多人,一個個報著名字,被確認為有罪,立即送喬司農場勞改。媽媽鬆了口氣,在這批勞改的名單中,她沒有聽見她和我爸爸的名字。
另一批有二十多人,被宣布從即日起結束審查,恢複自由。可以搬出都家花園,有關部門將按每個人不同的處理結論,給予重新分配工作。
我媽媽在這批名單中,恍恍惚惚聽見了自己的名字。她的肩膀顫了一顫。那一刻她覺得有些頭暈。她側過臉去尋找我爸爸的目光,卻見他一動不動。
恢複自由?這就是說,馬上就可以見到親愛的女兒了。總算能與孩子團聚了。這半年時間是多麽漫長嗬,長得就像半個世紀。親愛的孩子,你還認識我麽?媽媽離開了你這麽久,你不怪媽媽吧?你會原諒媽媽吧?快叫我一聲媽媽,叫媽媽呀我的心肝……
那一天的那個時刻,我在睡夢中分明聽見了媽媽的聲聲呼喚;我枕著媽媽的臂彎,溫暖而柔軟。媽媽伏下身子,親吻著我的臉。我睜開了眼睛,喉嚨裏像是有什麽東西熱乎乎地要湧上來——媽媽!我突然開口說話。自從媽媽走後,我已經差不多都把媽媽這個詞兒忘掉了——媽——媽——媽——媽——媽媽你快回來!我張大了嘴,一個人自言自語。沒有什麽人教給我,刹那間我心有靈犀,無師自通。我是在睡夢中學會說第一句話的。我在這個世界上,會說的第一句完整的話,就同我媽媽恢複自由的事情有關。
但媽媽卻沒有回來。
最後班主任宣布,沒有念到名字的人,說明問題還沒有搞清楚,也就是還將留在直屬班繼續審查等待定案。我爸爸的腦子嗡嗡直響,眼前黑了一黑,呆呆地怔著,隻覺得四下左右一片陰雲密布。這就是說,他的“問題”還遠遠沒有解決,情況比他想象的要嚴重得多,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他聽見班主任大聲說:現在散會。朱小玲,你留一下。
他慢慢走回宿舍去。心裏琢磨著,也許正好趁著小玲恢複自由回家,讓她帶出幾封信去,找一找以前地下黨的幾位領導。
到了那天吃晚飯的時候,我媽媽在食堂告訴爸爸,說直屬班領導研究決定,讓她暫時不要回家,繼續留在茅家埠一段時間。
為什麽?他一聽,頓時就急了。
……因為,因為,他們說,因為你的問題還沒解決,我還不能安排工作……
那你的結論呢?你的處理結論?他們對你本人宣布了嗎?
我媽媽吞吞吐吐地回答說,對於我1943年被捕的審查結論是:關於賈起之死,朱小玲負有一定責任。屬於自首變節行為……
什麽屁話?他小聲嘀咕了一句。你到底算不算共產黨黨員,一直都沒有搞清楚,怎麽會是變節行為呢?你在獄中沒有出賣過任何人,黨組織沒有因你受到任何破壞,怎麽會是變節呢?這簡直……
別說了別說了好不好你……我媽媽拽著他的袖子低聲懇求。沒把我定成叛徒就好。算了,算了,反正我也不想再入黨了,再說,對於賈起的死,我一直很內疚,我是有責任的,我不想同他們計較了。我隻是擔心你,隻要能把你的問題處理妥當,就謝天謝地了……他們讓我做做你的工作,說你還有許多問題不肯交代。所以我暫時還不能回家,你懂麽?看來你的態度一定要好一點啊你難道不明白……
他緊緊咬著嘴唇。手裏的鋁質調羹,已被他捏成了一個U字形。
那麽孩子呢?你不能回家,孩子怎麽辦?一個才十幾個月的嬰兒,難道可以長時間沒有母親嗎?半天,他憤憤地說。有殷殷的血絲,從嘴唇上滲出來,沾在他潔白的牙齒上。
班主任說了,我可以把孩子接到這裏來,與我同住。
什麽?讓孩子也……
媽媽臉上浮出幾絲勉強的笑意,眼裏卻已蒙上了一層淚膜。她使勁地睜大了眼,不讓眼淚當著我爸爸的麵落下來。她笑笑說,我已經想過了,把孩子接到這裏來,其實也蠻好的,我可以天天看到你,又可以親自照顧孩子,我們三個人都在一起,互相都放心,不是再好不過了嗎?再說,就是不把孩子帶來,他們也不會讓我出去的呀。假如我再看不到孩子,我都快要急瘋了……
他望著她那雙純淨無邪的眼睛,心裏一酸,側過臉久久無語。他應該懂得,她是被他們留在這裏作為人質了,還有他們剛滿一歲的女兒。他搞了這些年的地下工作,卻沒想到,革命勝利了,竟會碰上“人質”這種事。看來一個政黨在掌握了政權以後,將要建立起比“地下”時更為嚴密的組織係統。這對於我爸爸這樣一個因痛恨國民黨的專製統治,因追求民主自由,而最終選擇了社會主義思想的年輕人,心裏悄悄湧上了一種難言的失望。
既然沒別的辦法,也隻好先這樣了。他長長地歎了口氣,對我媽媽點了點頭。
那是一九五一年的十月,我被正式接到都家花園,同我的媽媽、爸爸團聚。更確切地說,是一同接受審查。我剛滿十五個月,便開始了這種奇特的囚禁生涯。
我是在那棟小樓房的走廊裏學會蹣跚走路的。
房子很小,跌跌撞撞朝著媽媽走過去,隻幾步,就碰了牆。轉過身,拍拍手,再走幾步,又撞到了床沿上;不用擔心會摔倒,反正人一歪,就有牆擋著。門總是關著,四麵都是牆。我不喜歡牆,碰到牆時,我就用腳踢它。但牆很硬,踢得我腳指頭疼。於是我從小就對“碰壁”一詞體會甚深。看來牆壁裏是沒有出路的,我想到門外去。走廊很寬但黑黢黢的,打蠟的地板好滑,走幾步,一不小心還是會撞到牆上去。我就這樣在牆壁和走廊的夾縫裏來來回回地蹦躂,我覺得自己走路的樣子一定很滑稽。我甚至認為大人們要我學走路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因為這世上根本就沒有可讓我走的路。
除了房間、走廊以外的地方,就是樓梯了。要學會走樓梯,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往上走,像是要被吊起來;往下走,又像是要被人扔出去。但是如果想吃飯,就得往下走;如果想睡覺,就得往上走;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我最初學著走樓梯的時候,常常從樓梯上滾下去;或是像貓一樣用四隻爪子往上爬。等我長大以後,我發現人類的行為,其實從來沒有超過我幼時學步的範圍——往上是爬,往下是滾。千真萬確。
我開始在樓上樓下走來走去。抬抬頭,隻望見大人們穿著藍褲子黑褲子的腿,從我身邊匆匆而過。他們從不彎腰同我說話,我隻能看見他們的一截腿。邁步的時候,他們的膝蓋便彎曲起來。不彎曲是不可能的。我每天都穿行在那一根根一彎一直的腿中,時時害怕他們腳上那巨大的鞋子,會踩在我的腦袋上。
那是一片移動的木柱、一片冬天的樹林。關於學步。然而,等我學會走路的時候,我的膝蓋也如此彎曲起來。
我學會走路了以後,白天,我便被交給小洋樓後麵一排平房裏的一個老太太照看,她是替都家看管房子的族親,閑來無事,常常帶我到花園裏的草地上去玩。整個冬天,那草地都是金黃金黃的,又厚又軟,像一隻隻長毛的小狗。但我不喜歡草地。連著草地的大門那兒,是一圈長長的鐵欄杆,大門口從早到晚都站著背槍的人。我已經習慣了四壁是牆的房間,所以我總是待在草地的一角玩耍,像是被人施了定身法。直到現在,假如讓我一個人站在一所空曠的房子中央,我立即會有一種驚慌失措之感。
我在都家花園裏開始牙牙學語。
媽媽說,我在那時候,就表現出了自學語言的興趣和能力——根本就沒有人教我,媽媽教我的肯定不是這樣的詞匯,但我卻自己學會了說“直屬班”、說什麽“三反五反”、還有“打老虎”“貪汙犯”等等一大串剛剛被人製造出來的政治術語。還能叫出開鬥爭會時,站在台上低頭認罪的那些“老虎”的名字。除了同媽媽在一起的很少一點時間,我耳邊聽到的全都是這些詞兒,媽媽爸爸還能指望我會說些別的什麽呢?
其實,隻要我能同爸爸媽媽在一起,我覺得“審查”“審查”倒是沒有什麽了不起。那個冬天我一下子就長胖了不少,棉衣棉褲鼓鼓囊囊,走起路來搖搖晃晃的像個不倒翁。
我就在那個與世隔絕的都家花園裏長到了一歲半。
若幹年後,我在中學校園的一棵樹下閱讀小說《紅岩》。當我讀到那個在監獄裏長大的細脖子、大腦袋的男孩小蘿卜頭的故事時,我忽然被一種奇異的感覺縈繞,本來無從記憶的都家花園那些往事,那些牆壁、欄杆和木柱,從小蘿卜頭憂傷的眼睛裏,清晰地浮現出來,一步步向我走近……
蝴蝶?蛾子?讓它飛吧,飛到自由的天空裏去……
我的眼淚一滴一滴地落在書頁上。我緊緊抱住那本書,躲在樹後久久哭泣……
可我和小蘿卜頭,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嗬。哭到一半時,我猛地醒悟過來,止住了眼淚,心裏充滿驚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