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4 有女東歸

民國八年的五月初,北平爆發了前所未有的學生遊行,緊接著,千裏之外的上海也隨之響應,各校學生紛紛罷課,商鋪罷市,英秀女中雖是貴族女校,但並沒有像那些教會學校一樣禁止學生遊行,高年級的女生們紛紛走上街頭,和大學生們一起為“外保國權,內懲國賊”而呐喊。而餘真真這些十四五歲的小學妹們,此時也全都罷課在家,等待學校和學聯的複課通知。餘家慶雖是老派生意人,但也把幾家店鋪全部停業,一家人此時難得的湊在家中,默默關注著時局的變化。而這時,一個女人的到來打破了餘家這份平和。

她叫周楚翹,二十歲,雪白的瓜子臉上,一雙眼睛嫵媚動人,此刻她正坐在餘家的客廳裏等候著餘家二少餘海生。

而此時,餘海生正在與客廳一院之隔的長廊裏徘徊,當門房告訴他有一位周楚翹小姐找他時,他就愣住了,她不是在日本嗎?怎麽會突然回到上海?六年前他在堂子裏玩兒時遇到了她,那時她的名字叫周小娣,隻有十四歲,十一歲時被好賭的父親賣到堂子裏做了“清倌人”,小娣長相清麗,雖然識字不多,但卻彈得一手好琵琶,年方二十的餘海生對她一見傾心,瞞了家人,偷偷把她贖了出來,一個月後,海生東渡日本留學,小娣也一同前往,海生並沒有告訴小娣家中早有妻兒,到日本後,兩人在朋友們的祝福中舉行了簡單的婚禮,婚後,海生問小娣有什麽打算,小娣柔柔的回答:“我也想讀書,像你一樣能看書看報講洋文。”

海生家中已有發妻春日,剛成親時,海生偶爾也會教春日念書識字,但春日除了做家務以外,對這些完全不上心,就連“張春日”三個字,足足學了五六天都記不住,而小娣雖然年紀不大,但卻過目不忘,努力向學,海生對她更加喜歡,半個月後,海生進了大學,小娣改了新名字“周楚翹”進了女子中學。

一年以後,海生被父親召回國,臨走前的那個晚上,他把所有的錢都留給了楚翹:“小娣,我會盡快回來,你要等著我。”

楚翹一邊讀書一邊幫房東太太帶小孩賺取生活費,半年後終於收到海生的來信:“小娣,你要等著我,我正想辦法回來。”

楚翹順利的在女子中學的初中部畢業後,考取了高中部,海生留下的錢早已用完,她除了帶小孩還幫附近的孩子補習功課,之後,又收到過一封海生的來信:“小娣,我依然想著你,父親管得很嚴,我想我不能回來找你了,你一定要畢業,回來做餘家的二少奶奶。”海生每次來信都沒有回郵地址,楚翹明白是因為自己的出身令他無法征得父親的同意,所以她努力學習,她一定要拿到畢業證書,得到餘家的認可。

楚翹終於中學畢業了,這一年她十九歲,她的成績非常好,老師和同學們都希望她能繼續讀大學,但她卻隻想回上海,回到海生身邊,為了存夠回國的路費,她在繅絲廠起早貪黑的工作了一年,這才終於回到了中國。

回到闊別六年的上海後,楚翹多方打聽,終於找到了餘府,此刻她坐在餘家的客廳裏,滿懷期待與愛意的等待著海生,如同在日本的兩千個日子一樣。

而此時的餘海生卻已不知所措,那段露水情緣雖然難忘,但時隔多年,隨著一個個新歡的出現,早已變得模糊不清了。他怎麽也沒有想到,會有這麽一天,周楚翹會遠涉重洋回來找他,重拾舊好本也不是什麽難事,何況記憶中的小娣是那樣的柔媚可人,隻是父親早已說過三十歲之前不允許他納妾,如今楚翹找上門來,如果讓父親知道了,這可如何是好?

餘真真這些天不用上學,閑著沒事就和唐心跑到街上看遊行,有時還幫學姐們派發傳單,今天她洽好在家,坐在院中的石椅上讀著英語,偶然一抬頭,卻見二哥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在長廊裏走來走去。

她放下書本,躡手躡腳的走過去,猛的拍下海生的肩膀,嚇得海生差點跳起來,見是小妹,這才狼狽的說:“這麽大姑娘了,還和小時候一樣淘氣。”

真真見二哥憂心重重的樣子,有些奇怪,歪著頭看著他,問道:“說吧,是不是又偷了櫃上的錢讓阿爸發現啦?”

海生搖搖頭:“比偷錢嚴重多了,”看著真真的小臉,他忽然眼前一亮,“小妹你最乖,你幫二哥想想辦法吧,客廳裏現在有一位周小姐,你去招待一下,然後你帶她找個旅館住下,就說我臨時去了錫山辦貨,過幾天回來了馬上就去看她,”說著他把口袋裏的錢全部掏出來塞到真真手裏,“還有啊,家裏人如果問起,你就說是你學校裏的學姐,因為找不到你才來拜訪我的。”

真真拿了錢,卻沒動彈,心裏卻是笑開了花,這個寶貝二哥,肯定又在外麵惹了風流債,人家找上門來了,於是她笑咪咪的對二哥說:“兄妹一場,我可以幫你這個忙,不過對我有什麽好處嗎?”

海生見小妹肯幫忙,已經鬆了口氣,連忙討好的說:“等到局勢穩定些,二哥陪你去先施,隨便你買,二哥付帳,好不好?”

真真笑嘻嘻的說:“下個月林月堂的新戲,你要請我和姆媽一起去看。”

海生見她答應了,高興的連忙點頭:“好小妹好真真,你說什麽二哥都答應,你最乖最漂亮。”

真真這才滿意的把錢收好,哼著歌兒來到客廳。

周楚翹已經等了半個小時,她的心越來越忐忑,這麽久了海生都沒有出來,難道有什麽事嗎?

正在這時,餘真真出現在她麵前,這是周楚翹第一次見到餘真真,直到多年以後,楚翹仍然記憶深刻。這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女孩,略帶冷峻的娃娃臉上,一雙大眼睛顧盼生輝,沒有穿裙子,一身利落的男裝襯衫和西褲,襯著服貼的短發,顯得說不出的清爽和時髦。

真真也打量著周楚翹,嬌小玲瓏的身材,秀麗的瓜子臉溫婉動人,及肩的長發用一條絲帶束住,腳上的鞋子在鞋麵那裏有些凹陷,顯然是曾經纏過足的,用棉花在鞋子裏麵撐起。

“請問您是?”兩人幾乎同時開口,不由得相視一笑,有些尷尬。

真真大大方方的說道:“我叫餘真真,餘海生是我二哥,請問這位小姐怎麽稱呼?”

周楚翹以前曾聽海生說過家裏有一個比他小十來歲的妹妹,於是微笑著說:“原來是餘小姐,我叫周楚翹,是海生……”她猶豫了一下,“太太”兩個字終於沒有說出口,“是他在日本時的朋友。”

餘真真沒有想到眼前的女子竟是從日本回來的,她記起二哥在日本和一個妓女同居的事,雖然那時她還小,但是這件事當時在家中引起軒然大波,父親因此氣病在床,所以她是記憶猶新的,可是眼前的周楚翹斯文秀麗,怎麽看都不像是妓女。

周楚翹見她神色有異,便已猜到了幾分,輕聲道:“海生若是不方便見我,那我就不打擾他了,見到餘小姐很高興,就此告辭。”

她不卑不亢的態度令真真一怔,沒想到這個弱不禁風的女子竟是這樣的聰慧明智,她的心中多了幾分好感,笑著說:“我聽二哥說起過的,隻是沒想到今天會見到周姐姐,二哥去錫山辦貨了,要過幾天才回來,周姐姐您住在哪裏?”

周楚翹見她爽朗大方,也是微微一笑:“我剛到上海,暫時住在桃源路的世中旅館。”

真真笑著說:“周姐姐一個單身女子,住在那裏有些不方便,不如我陪姐姐回去收拾一下,換個地方住吧。”

周楚翹心思縝密,已經明白是餘海生不方便出麵,這才讓妹妹來接待她,但此時她身上的錢也隻夠幾天的住宿費用,現實已容不得她多想了,她默默點頭:“既然如此,那就勞煩餘小姐了。”

備注:清倌人指的是舊時妓院內賣藝不賣身的妓女,這些妓女大多會讀書寫字,吟詩做畫,彈詞唱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