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
隨著皖係軍閥的節節敗退,大總統高文開已名存實亡,連年的軍閥混戰,加上江浙一代洪水泛濫,天災人禍,大批來自蘇北、安徽的流民湧進上海討生活,租界的各個薦頭店門外全都擠滿了找工作的人,城隍廟、十六鋪一帶的乞丐也比往年多了許多。
今天是真真十六歲的生日,深夜,她躺在**輾轉反側,久久不能入睡。
一轉眼重生已經是第三個年頭了,這三年裏她一直在尋找世保,除了多方打聽,甚至還委托方行雲在《今報》上長年刊登尋人啟事,但世保卻一直杳無音訊。年複一年,真真越來越失望,不過也有一件事讓真真深感慶幸,那就是吳天啟自從當年給真真下了迷藥之後,就再也沒有出現過,真真猜測可能是被當時救她的軍官抓走了,但她卻一直沒有去過徐家匯吳家老宅一帶,無論吳天啟還在不在那裏,她都不想知道。
真真掐指計算,雖是重生,但是吳天啟卻依然在她十四歲那年出現了,那麽依此推算,世保要到自己三十歲時才能出現嗎?真真覺得有些等不及了。
十幾年後的世保應已是霍五爺的司機,即便自己沒有嫁給他,他遲早還是要給日本人賣命,“不,一定要提前找到他,告訴他不要投靠霍五爺,不要跟著日本人!”真真握緊拳頭,在心裏暗暗的說著。
她深深知道,隻要世保和日本人有了關係,就要走上那條不歸路。世保死了,她以漢奸的罪名做了三年牢,如果不是自己隻是漢奸遺孀身份的話,可能已經被槍斃了。然而保釋後鋤奸團的人並沒有放過她,她剛一出獄便連遭幾次暗殺,偌大的中國,竟已沒有她的立足之處。
小寶當年隻是世保門下一個不起眼的小子,家鄉遭災,老母來上海投靠他,沒想到染上腥紅熱,眼看就不行了,他鋌而走險,在給世保運貨的時候,偷偷拿走一包煙土,世保發現後要給他點天燈,看著他那如小鹿一般驚恐的眼神,真真想起了早逝的晨兒,於是不顧世保的反對,愣是保下了小寶的一條命,並掏錢把小寶的老娘送到洋人的醫院裏,雖然最終醫治無效,但小寶卻從此記住了師母的救命之恩。1948年,早已在香港闖出名堂的小寶回到上海,九死一生把孤苦無依的真真接到香港,之後又輾轉逃到日本。
坐在去日本的郵輪上,她百感交集,回想當年她三十五歲壽辰,翁府門前冠蓋雲集,隻為能攀上翁太太這棵大樹,可如今,自己遠赴他鄉猶如喪家之犬,那些昔日的門生密友,全都銷聲匿跡,哪裏還有當日的風光。
她的耳邊又響起那一年在龍華,葉凡對她說的話,她再也睡不著,起身來到院中,此時中秋剛過,皓月當空,月朗星稀,院中的桂花樹傳來陣陣甜香……
次日她一出家門,便看到方行雲的車遠遠停在那裏,似乎在等她。
自從去年她巧妙的婉拒了小方的約會之後,他再沒有約過她,但卻經常非常“偶然”的出現在她麵前,有時隻是一句問候,有時隻是送一份新出的副刊。慢慢的,真真開始習慣他的忽然出現,他是真真從未接觸過的一類男子,一個遊走於江湖和政客之間的末世王孫,他的詩文驚才絕豔,遠非藍緒可以相比;他的性格孤傲不羈,但卻又令人如沐春風;他的手下全是白相流氓,而他卻依然遺世獨立,不染塵埃。
小方看到了她,已經下車為她打開車門,真真衝她笑笑,抬腿上了車。汽車緩緩而行,兩人並肩而坐,默不作聲。
汽車在江邊停下,小方輕輕的說:“下來走走吧。”
兩人下了車,沿著江邊慢慢走著,真真停下來,看著江心的渡輪,江風吹過,她迎風而立,衣袂飄飄。小方癡癡的看著她,輕聲說:“過兩天我就要離開上海了,這一次怕是要很久才能回來。”
真真知道如今適逢多事之秋,戰事連綿,時局不穩,他這一去怕是不會回來了,忽然心中湧上一絲不舍,但臉上依然笑著:“你終於可以回家了,不高興嗎?”
小方嘴邊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苦笑,喃喃道:“是啊,終於可以回去了,父親死了,大哥也死了,我終於不用再為父親聯絡江湖力量,也終於不再擔心大哥會暗殺我了。”
直到此時,真真方才明白多年前方行雲加入青雲幫的真實原因,當年的方大興,原是前朝軍機大臣,當朝首輔,最終逼宮退位,成為大總統,卻又登基為帝,想來在他稱帝前後,皇子之間的爭鬥也是一片刀光血影。
望著方行雲,真真一陣悵然,這樣一個風姿傲骨的人,當年是如何麵對那一番權欲交錯腥風血雨的呢?
方行雲並沒有細說,前幾日他接到南方軍閥之首的駱督軍的邀請函,請他出山做首席幕僚,他雖然婉拒了,但也知道,上海是不能再待下去了。
方行雲小心翼翼的掏出一張紙:“這是我在北平的地址,如果有一天你想見我,隨時來找我,我會一直等著你。”
真真心頭一陣酸楚,接過來拿在手上,見上麵龍飛鳳舞的一行字,強笑著道:“人家都道行雲公子一字值千金,這上麵十幾二十個字,豈非是無價之寶了?”
方行雲依然靜靜的看著真真,似乎想把她永遠記在心裏,許久才說:“在我心裏,你才是無價之寶。”
時間好似凝固,滔滔江水聲中,不知道過了多久,方行雲轉開目光,默默的從真真身邊走過,低聲說:“江邊風大,我送你回去吧。”
真真走在方行雲身後,望著他的背影,隻覺得分外蕭索。這些年來,他的心思她心知肚明,隻是在她心中有太多的牽絆,令她無法像同齡少女一樣的風花雪月,她常常覺得自己是一個怪物,二八芳華的容顏下隱藏著的是一顆支離破碎的老心。自己的雙手染滿鮮血,那一個個死在自己手中的亡魂,常常令她夜不能寐,隨著一年比一年長大,她卻越來越迷茫,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麽,才能贖清前世的罪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