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三十九、陪伴

一百三十九、陪伴

張子健看看芳華,再看看江波發呆的樣子,不由“撲哧”一聲笑出聲來。

芳華轉頭看向他,不客氣地說:“現在是醫生查房時間,你這個閑雜人等還不趕緊撤離?!”

張子健連連點頭稱是,又對江波低聲說了句:“老大,好自為之!”

然後他趕緊悶笑著離開,邊走還邊想:這個林醫生可真有意思。

芳華就這麽昂首挺胸站在那兒,站得筆直。她笑得有點得意,仰頭看向江波的目光裏也含著挑戰的意味。

江波看著她,臉上慢慢綻開一個了解的笑容。

芳華也笑得眯起了眼,她將手向床那邊一擺:“請吧!醫生查房的時候,病人應該坐在或者躺在**,這是規矩。”

江波無奈地坐到**,然後問:“這樣可以了嗎?”

“可以!好了,1床,你和我說說,今天有哪裏不舒服嗎?”

“我說,林醫生,能不能不要叫我‘1床’啊?聽著太別扭了。現在,總院不是都提倡稱呼病人的姓名,不許**號了嗎?”

芳華眼珠一轉:“對別人可以。對你麽,我覺得還是**號比較好。這樣可以隨時提醒你,你是我的病人,要聽我的話。”

“我可真沒想到,你還是隻小狐狸呢。不過,沒有我家裏那些老狐狸,你也辦不成這事兒。”

“你可真沒良心啊!大家都是為了你好,你卻說我們是狐狸。”

江波笑了笑:“我不是沒良心,隻是覺得沒必要為了我這麽個廢人大動幹戈。”

芳華偏著頭仔細地看著江波,江波隨便她看,自顧自地往**一靠,蓋上被子,然後反過來也看著芳華。

芳華突然說:“江波同誌,我發現你是個完美主義者。”

“哦?”

“我說的不是那種吹毛求疵、執著於細節的完美主義。我覺得你是那種追求心靈完美的人。這種人,做任何事都會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做。他們對生活很樂觀,不怨懟、不躁動、不盲目、不強求。喜歡藝術,拒絕平庸,用心交朋友。相信愛情,相信感覺,對愛情是寧缺勿濫型的,對吧!”

“嗯,有點意思!”

“你不但追求完美,你也確實做到了完美,無論心靈還是外表都很完美。”

“承蒙誇獎,不勝感激。”

“先別感激,我也不全是誇你。其實追求完美的人,是很容易不知不覺中就過了頭的。不過你的天賦好,能夠在各個方麵都輕易地做到完美,所以你沒有那些低級的完美主義者苛求挑剔的毛病。但是,這一次不同了,這次是生死考驗,你的表現就不完美了。江波,你露怯了!”

“你說我害怕了?”

“嗯。表麵上你不哭不鬧,不怨天尤人,還在忘我工作。你的表現看上去很自製,很理智,很少有癌症患者能做得像你這麽好。但這並不表示,你就真的不怕死了。”

“此話怎講?”

“嗯,真正理智的人,不受死亡的威脅時,他的心靈也同樣不受死亡的幹擾,依然會保持平和安寧的心態。他會按照平日的步調繼續過著正常的生活,他也不會拒絕有希望的治療。而不是像你這樣排斥治療,隻知道瘋狂工作,把病房都當成了辦公室。”

江波沉默了一會兒,說:“你說的也有道理。我也許做得還不夠完美,那也是因為我放不下工作,並不能說我害怕啊!”

“我知道,像你這樣的,已經是很勇敢的了,很讓我佩服了。不過,一個將生死置之度外的人,怎麽還會天天晚上睡不著覺,要靠安眠藥才能入睡呢?”

江波看著芳華挑眉戲謔的樣子,也不由微微一笑,歎了口氣說:“唉,看來我在你麵前,完全沒有秘密了。”

“那當然,我今天已經通過病曆知道了你很多的事情。以後,我還會知道得更多。包括你術後一天小便多少毫升,嘔吐幾次,大便幾次,等等,我都會知道的。”

江波用手遮臉:“我的天,這正是我最不願見到的情況。”

芳華拉下江波的手說:“江大哥,你是最灑脫的人,怎麽這次著相了?我跟你說,就算你半身不遂、口角歪斜、大小便失禁、天天抽羊角風,你都還是我見過的最帥的男人。”

江波不由失笑;這麽煞風景的話,也就芳華這丫頭說得出口。不過,可能真的隻有這些天天見慣了各種病患痛苦的人,才不會因此歧視病人吧。

所以,芳華的話貌似冷酷,卻蘊含真情。江波相信她說的是發自內心的。

忽然,他覺得不對:“最帥的?那你的梁嘉輝呢?”

芳華縮回手,理了理工作服下擺,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又清了清嗓子才說:“咳咳,他麽,他在我心裏當然是最帥的了。不過,你也挺帥的啦!其實,把你和他放一起比較,對你來說太不公正了。因為你沒有裁判的主觀印象分嘛。不過,你和其他人比呢,那絕對是最帥的!”

也許以前江波聽到芳華這麽說,心裏還會發酸。但是這會兒,他看著芳華低頭微笑,一副小妹跟大哥聊起心上人的嬌羞情態,就一心隻為芳華能擁有如此純真的感情而感到欣慰。

他嗬嗬一笑:“好吧,輸給他,我也不冤!那你們這對牛郎織女到底什麽時候才能團聚啊?你看香港都回歸了,澳門也沒兩年了。你的梁嘉輝也該回歸了吧?”

“嗯——,還要至少兩年吧,應該是下個世紀了吧?”

“啊?”

芳華也有點迷糊:“哦,2000年是二十世紀還是二十一世紀啊?”

“二十世紀吧!從1到100才是一個世紀。”

“哦,我老是對數字有點犯暈。那反正最快也就是2000年才能回來了!”

“那你們還可以趕在千禧年結婚咯!”

“無所謂啦,哪年都可以啦。對了,你還記得小時候上學時,老師總是說,到了2000年,就實現四個現代化了!”

“嗬嗬,記得啊!”

“那你還記得是哪四化?”

“工業,農業,科技,國防。”

“嗯,小時候真的以為到了2000年,就什麽都現代化了,中國就強大了。可是現在才知道,別說2000年了,就是2100年,這目標還是難以實現。”

“這麽悲觀?”

“那是,你沒看嗎,現在都沒人提四化了,現在提的是奔小康。我就鬱悶了,搞了半天,還沒解決溫飽問題啊!”

“也不能這麽說,至少在中國還很窮的情況下,國防的發展還是很快的。說起來,真是要感謝你父母單位的那些老一代軍工人,沒有他們的努力,就沒有我們現在的大國地位。”

“是,他們是了不起。可是最近這二十多年,國防的發展就太慢了,我們已經被強國拉下的太遠了。如果是做一個像滿清那樣任人欺淩的肥羊大國,又有什麽可驕傲自豪的。”

芳華想到使館被炸和南海撞機,就恨恨地捶了一下床。

江波詫異地看了她一眼,說:“你是說銀河號和台海風波吧?美國人是欺人太甚了。”

“不止這些呢,他們還會幹出更過分的事。都怨我們沒有現代化的海軍啊!”芳華又搖搖頭,歎口氣說;“其實,其它軍種也挺落後的。你說,我們就隻能跟在人家屁股後麵使勁追嗎?那要追趕到什麽時候去啊?”

江波看了看芳華,又看著窗外,目光似乎看到了遙遠的天空之外。

他緩緩地說:“隻要我們不放棄,就一定可以追上。你放心,有些地方,我們的國防科技已經處於世界前列了。”

“不夠,還不夠讓那個霸王忌憚啊!”

“會的,會讓他忌憚的!”

“但願吧!”

芳華忽然回過神來:“嗨,我怎麽跟你說起這些了。你現在是病人,就該好好治病。我知道你的工作很重要,可是我們也得先把病治好了再說!”

江波也從剛剛的冥想中清醒,他心裏忽然閃過一絲悲涼:時間!我真的太需要時間了。不要太多,也許再給我兩年,我就可以完成好幾個關鍵性課題。可是,現在隻有半年!無論我怎麽努力,都不夠啊!

江波又轉頭看向芳華:還有小丫頭,我還想看著你出嫁呢。也是需要兩年!

江波突然開口問芳華:“你說我手術後,智力會受多大影響?”

芳華知道對江波必須說實話:“這個嘛,本來你的腫瘤所處的位置,並不是影響智力的功能區域,手術後隻有可能對運動和感覺有些影響。但奇怪的就是,你發病後智力提高了很多,智商從原來的150到了210。額,你再努力一下,真成250了。”

江波笑了一下。

芳華接著說:“這個現象真的很奇怪。不過,我們本來對大腦內部神經細胞的運作就一知半解的,這裏麵可能有很複雜的電生理現象,暫時我們還不清楚怎麽回事。但是,從現有的解剖知識看,你的腫瘤應該是和智力區沒有直接聯係的。”

江波自己總結;“也就是說,切除腫瘤後,這智力很可能隻是退回原來的水準。”

芳華點點頭:“對,不過就是這樣,你也還是天才啊。愛因斯坦,也沒比你高多少,他也才160吧。你再努力一下,就成愛因斯坦了。”

江波笑笑:“不用成為愛因斯坦,隻要智力損失不大,就好。”

芳華的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是,你願意手術啦?”

江波依然微笑:“我昨天就已經同意手術了啊。”

芳華猛地抓住江波的手:“有區別,有區別!昨天,你是作為軍人,必須服從命令。今天,你是心理上調整過來了。你也覺得手術大有希望啦?”

江波似乎被芳華的興奮感染了,他雖然隻是嘴角微翹,但眼睛中卻是滿溢的笑意:“你覺得希望很大嗎?”

芳華握緊江波的手說:“是啊,我今天聽了專家們的手術方案,太精彩了。他們準備這麽做,……”

江新華和保姆走進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麽一幅畫麵。

芳華坐在椅子上,身子前傾靠在床邊,雙手配合著口述在做著些奇怪的手勢。

江波則半躺著,含笑地看著芳華,偶爾問一兩句什麽,芳華就會更興奮地比劃起來。雖然江波並沒有像平日那樣笑得很燦爛,他笑得很柔和,但他的目光很有神采。

因為江波父母都在南方的一個軍事基地工作,為了孩子的教育,江波和大部分江家的第三代一樣,童年和少年時期都是在北京的爺爺家度過的。所以,他們和年紀相差不超過二十歲的小姑江新華之間的感情,反而比父母還親。

江新華知道江波自從確診後就幾乎沒有放下過工作,就是長輩們來了,也是告聲罪就繼續幹活了。為此,江新華很心痛,比江波父母還著急上火。

但今天,她欣喜地看到江波沒有埋頭工作,而是安詳地躺著。雖然人很安靜,目光卻沒有死氣沉沉的樣子,反而很有生機。

這個變化,顯然是這個小林醫生帶來的。江新華不禁佩服起江瀾來,還是當姐姐的最了解弟弟,能夠對症下藥。

她又有點惋惜;要是這個小林是小波的女朋友該多好。不過,她現在是他的管床大夫,也能天天陪著小波,能讓他的心情好起來。就衝這個,費那麽大勁兒調小林過來,就值了。

江波已經看見走進來的姑姑,他直起身子招呼了一聲。

芳華也跟著起身,看到江新華和身後拿著食盒的保姆,她忙說:“哦,江阿姨,你們送飯來了啊!那好吧,我也該走了。江波,我下午再來看你哈!”

江新華急忙拉著她,讓她留下一起吃。

芳華推辭道:“不好,不好。我是醫生嘛,怎麽能接受病人的吃請呢?張協理剛教育過我的,這樣是會犯錯誤的。”

江新華不依:“沒那麽嚴重,你看看,就是普通的飯菜,又不是下館子吃喝。不用上綱上線的。”

芳華不由暗暗摸摸自己的胃部:唉,早上6點到現在快6個小時了,還真有點餓了。她又不由吸了吸鼻子:哦,江家保姆阿姨做的菜還是蠻香的嘛!

江波已經下了床,過來扳著芳華的肩膀,將她推到桌子那邊去:“行了,別裝矜持了!我都聽到你肚子裏在咕咕叫了!來,你這個醫生就當檢查一下病號的夥食情況嘛!”

看著保姆已經在桌上擺好了菜肴碗筷,芳華半推半就地坐下了:“那——,我就檢查檢查吧!”

江新華也一起坐下,邊給芳華遞飯碗,邊說:“小林,你看這樣好不好?反正你現在隻管小波一個病人,以後你就在這兒陪小波吃飯,免得他一個人吃的沒趣。”

芳華接過碗,沒急著吃。她眨巴眨巴眼睛,又衝著江波說:“誒,我可先聲明,咱也就陪吃陪聊,不**的哦!這是原則問題。”

江波哈哈大笑。江新華也忍俊不禁。

在芳華的插科打諢下,兩個人愉快地吃完了午飯。這時,江瀾來了,她讓芳華一會兒去學員隊和行政樓,有些手續還是要她親自去辦。芳華答應著就先走了,臨走還交代江波一定要午睡,她辦完事回來檢查。

芳華走後,江波對江瀾說:“大姐,我錯了。謝謝你把芳華找來。”

江瀾欣慰地說:“你想通了就好。”

江波又說:“不過,大姐,你有沒有想過,你讓芳華陪我治療,一旦我最終離開人世,這對她的打擊該有多大?”

江瀾的笑容收斂了:“我是沒想那麽多,我隻覺得她也是醫生,應該能挺得住。”

“她是個好醫生的苗子,但還不夠成熟。我真擔心我死了,她會……”

江瀾用力抓住弟弟的手:“不,小波。我們會努力的,不讓那種情況出現。”

江波也握住姐姐的手:“我會盡力的。我也不願意所有愛我的人為我難過。不過,大姐,還有小姑,”他又伸出另一隻手握住江新華的手:“請你們答應我,如果我有什麽不測,一定要代我好好照顧芳華。”

三天後的晚上九點多,芳華來到江波的病房。

江波正躺在**,手裏拿本書。芳華走過去收了書,一看,並不是專業書,而是一本泰戈爾的詩集。

她翻了翻說:“看不出你還挺風花雪月的嘛。”

江波微笑:“看看詩,能讓我心裏平靜。”

芳華坐下說:“其實這兩天晚上,你都睡得不錯啊!”

江波一挑眉:“怎麽你不知道嗎,我半夜還是找值班的護士要了安眠藥?”

芳華嚴肅地說;“知道啊!不過,我早就交代她們給你拿的是澱粉藥片。所以說,這兩天,你都是自己睡著的,和吃藥沒關係。”

江波失笑:“我怎麽又栽你手裏了?”

芳華也笑了:“好了,一切都準備好了,明天你就要手術了。如果你這會兒有些緊張,睡不著的話,我還是會給你真的安眠藥。你需要嗎?”

“我想試試自己睡著。”

“好,我陪你。等你睡著了,我再走。”

芳華讓江波躺好,然後去熄了燈,回來坐在床邊,凝視著暗夜中江波的側影。

江波閉上眼,躺了一會兒。屋內很安靜,江波能聽到芳華低低的呼吸聲。

“小丫頭,跟我說說話吧!”

“不了,別說著說著,你反而興奮得睡不著了。”

“那就唱個歌吧,能催眠的那種。”

“哦,那好吧。唱得不好,可不許笑我。”

“嗯,不笑。”

過了一會兒,芳華壓著嗓子輕聲唱起來:“當我躺在媽媽懷裏的時候,常對著月亮甜甜地笑……”

江波低聲說:“你怎麽唱這個?”

“怎麽啦?”

“這是我姐最喜歡的歌。”

“哦?”

“79年的時候,我姐剛參軍沒多久就上了前線,還立了三等功,後來才保送上了軍醫大。這歌和那部電視劇,她都特別喜歡。”

“哦,大姐真了不起。真正的巾幗英雄啊。”

黑夜中的江波不由微笑了:“你那次也不錯啊,很勇敢。”

“和大姐那種真正的槍林彈雨比,差遠了。”

“嗯,你接著唱吧,我喜歡這歌。”

“好。……

當我守在祖國邊防的時候,常對著月亮靜靜地瞧,

她像媽**笑臉,不管心裏有多煩惱,

隻要月光照在我身上,心兒像白雲飄呀飄,……

月亮,我的月亮,

請你夜夜陪伴我,一直到明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