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五十一、慶功酒
一百五十一、慶功酒
船一直向東南方駛去,從東八區到東九區、東十區……,每跨一個時區就要將手表撥快一個鍾頭。而大家的時差反應也越來越明顯了。
早上該起床的時候,個個還睡得正香。等精神還很好的時候,卻又該睡覺了。人雖然躺在**,卻怎麽也睡不著。
想當年,芳華從成都到北京,雖然都是北京時間,她都有反應,何況現在的時差這麽大呢?所以她沒多久就出現睡眠不足,因而精神不佳了。
好在後來,老秦主任教她要跟著日出日落的作息走,白天多鍛煉。還有就是多曬太陽,因為陽光可以幫助調節生物鍾。芳華照他說的去做,這時差反應才漸漸好轉了。
遠望號途中兩次停靠太平洋中部群島的港口,補充淡水、食物和油料。但因為外事紀律和保密條例,芳華沒有下船。所以,她雖然人在國土之外千萬裏了,也不能算是真正的“出國”,因為她其實就是在“浮動的國土”上呆著呢。
這時候,船已經跨越國際日期變更線了,芳華的日子就“少”了一天。不過,隻要返航的時候再把手表撥回來,這一天就會“找”回來了。
跟船在大洋上航行,這日子也過得沒什麽概念了。天天看日升月落,天天都是晝夜不停地向前航行,不知不覺一個多月過去了,遠望號終於抵達了南太平洋預定的任務海域。
航海部門的人可以稍微鬆口氣,接下來就該測控、通信部門的人唱主角了。陳健和小康都忙得見不著人影了。
芳華也發現船上所有的雷達天線都開動了起來。
話說這船長190多米,寬22米左右,看起來似乎挺大的,其實裏麵的空間還不太夠用呢。
因為船上有航海、機電、船務以及測控、通信五大部門。這些部門因為工作需要,在船上安裝了50多副雷達天線以及約700噸的電子設備,設置在了幾十個電子機房。這機房裏,都比較擁擠,電纜也密布其間。
像陳健這樣的技術人員,每天不得不在這些機器的巨大噪音和強大的電磁輻射下工作,非常辛苦。而後勤保障的人員隻能盡力為他們提供好飲食和健康服務,不讓他們累垮累趴下。
準備了十多天,全船技術人員已經進行了三次任務演練,誓師動員大會也開過了,大家都等待著十一月底實戰的那一天。
不料就在任務日期即將到來前兩日,氣象部門預報有一個強溫帶氣旋正在向任務海域靠近,正好在執行任務時與遠望號相遇。屆時,海上風力可達到10級,浪高超過5米。
顯然在這種天氣下,別說是精密的測控了,就是船本身的安全都得不到保證。船上的領導們匯集各部門負責人,開會商議,並通報基地的指揮中心後,決定緊急駛往100多海裏之外的海域,將那裏作為任務海域。
這段航線是以前從沒船隻走過的,礁石水文情況都不明,但航海部門還是藝高人膽大,順利地將船隻開到了目的地。測控通信部門趕緊在任務時間之前做了最後一次的設備檢查。
而門診部在秦主任帶領下,也對有健康問題的技術人員備案在冊,並準備好治療搶救藥物,以備不時之需。
在任務當天,機房的技術人員連軸轉地工作了整整一天一夜,三餐和宵夜加餐都是廚房送進去的,咖啡、濃茶、風油精、清涼油等提神醒腦的東西也是源源不斷地要進去。
因為這次發射任務沒有向外界公開,自然沒有電視轉播,芳華隻能在醫務室裏等待。大約24小時後,平台甲板處各機房裏,傳來了人們的歡呼聲。那聲音之大,就是在船艙內的門診部裏,都聽得一清二楚。
秦主任欣慰地笑了:“成功了!走,我們也上去看看!”
計算中心、控製中心等機房內,已經擠滿了趕來慶祝的人們。而平日裏大多斯文沉穩的技術軍人們,此刻都像孩子似的大笑大鬧著。年輕人們還把幾個領導都四腳朝天地拋起來又接住,每個領導都沒能幸免。旁邊圍觀的人還不停地叫好鼓掌。
芳華不懂他們為什麽這麽興奮,要說是發射衛星,但中國在這方麵也多次成功了啊,不算稀奇吧?
不過,人的情緒總是會被傳染的。看到他們都這麽興奮激動,芳華也笑了起來。
當日下午,船上擺起了慶功宴。任務勝利完成了的人們徹底放鬆了,大呼小叫地相互祝賀和敬酒。
芳華和門診部的人也去給一線工作人員敬酒。她看到陳健都已經喝得滿麵通紅了,小康等人也是如此。
沒辦法,部隊軍營文化是崇尚耿直豪爽,酒品如人品、酒桌如戰場啊。不管一個人酒量的高低,但隻要他有酒膽有酒品,在軍營裏就是好樣的。所以,在部隊這個大熔爐裏,即使是技術軍人也往往有一身好酒量。
芳華自從試出自己也有點酒量後,也不忌酒了。她端起杯子敬陳健時,笑著說:“祝賀你們!你們辛苦了!這一杯,我幹了,你隨意!”
陳健卻說:“你敬我,我肯定得幹了!今天高興,就是要喝個痛快!”
兩人相視一笑,一飲而盡。
當晚天氣晴朗,風平浪靜,所有人都聚到甲板上參加賞月詩歌聯歡晚會。
雖然還有兩天才是十五,但今晚的月亮還是非常湊趣地明亮。銀色的月光灑在大海上,波光粼粼的海麵顯得安詳而美麗。
不過,人們歡呼慶祝的聲音卻打破了那片寧靜。
因為沒有夜航,也就沒有實施燈火管製,後甲板以及上麵的幾個平台甲板都被大燈照得如同白晝。人們圍坐在甲板周圍或平台上,而甲板的中間空出了一片場地,作為詩人或者歌者們表演的舞台。
陳健慶功宴後喝醉了,芳華陪著他和其他的醉漢們在門診輸了些**解酒。不過他們的情況都不嚴重,大概是心裏高興,酒量也比平時大了。
躺了一會兒,陳健就沒什麽事了。他想去看聯歡會,芳華就和他一起來到218平台坐下來觀賞。
晚會都進行了一半多了,氣氛越來越熱烈,反正隻要出來表演的人都會得到大家的叫好聲。有些平日接觸時看著不哼不哈的人,竟然也可以朗誦出很有文采的詩歌,或者是唱出動聽的歌聲。大概因為他們都是大家身邊的普通一員,所以人們鼓掌喝彩也像是在為自己褒獎一樣。
這時候,小康也從人叢中站了出來,大聲說著給大家來一段。芳華還以為他會來點什麽搞笑的節目呢,沒想到他拎著架手風琴,拿把凳子往場子中間一坐,開始試音了。
芳華不禁轉頭問陳健:“他還會這一手啊?”
“那當然,他可是我們學校的文娛積極分子,活躍的很呢!”
“真看不出來,我還以為他就會搞搞笑,演演小品呢!”
“那你這次肯定要意外了!”
果然,小康一拉手風琴,竟然是一曲漏*點四射的《西班牙鬥牛士》舞曲。芳華雖不是專業人士,但也覺得小康將那節奏把握得很好,讓人聽得血脈賁張,腳也不由自主地跟著旋律不停點地打起了拍子。
一曲完畢,大家轟然叫好,意猶未盡,強烈要求小康再來一曲。
芳華隱約聽到小康在下麵說“大家一起唱啊”,然後就聽他拉起了一首非常熟悉的歌曲,而所有船員們也跟著合唱起來。
芳華整個人都呆住了,她怔怔地聽著這歌。幾百人的合唱回**在海天之間,讓這歌平添了更多的漏*點和豪邁。
旁邊的陳健也跟著哼了起來:“……我愛這藍色的海洋,矯健的海燕在暴風裏成長;我愛大海的驚濤駭浪,把我們鍛煉得無比堅強……”
他不經意間一回頭,卻看見旁邊的芳華默不作聲,但眼中的淚卻緩緩流下。
他停下了唱歌,看了芳華一會兒,還是伸手拍了拍芳華的肩膀:“小妹,想哭就哭出來吧!有什麽別憋在心裏。”
芳華這才醒覺自己竟然在流淚,她急忙用手抹去淚痕:“不,我不哭。江大哥不喜歡我哭。”
“誰是江大哥?”
“他是個很好很好的人,對我好,對所有的人都好。”
陳健看著芳華依然紅紅的眼圈,遲疑地問:“那他……,現在?”
芳華又看向了場中拉琴的小康:“他去世了。這歌是他曾經和我一起哼過的。”
“哦——,他是怎麽,去的?”
“腦瘤。他是我的病人,可是我卻沒能……”芳華說不下去了,尤其聽著眾人的歌聲,她更是難以抑製住心痛。
陳健沉默了一會兒說:“你還記得我爸得鼻咽癌,拖了三年,最後就在我高三那年去世嗎?”
“記得。”
這也是她很佩服陳健的地方。他那時不過十七歲,卻在父親的追悼會後第二天就神色如常地回到學校上課,更加刻苦努力,最後在高考的時候超水平發揮,考上了軍校。
記得在一次模擬考試後,班主任老師特意在全班表揚陳健能在父親去世後這麽堅強。芳華坐在前排,扭頭去看陳健。隻見他雙目平視前方,麵色平靜,很有點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味道。
當年,芳華就曾想過,如果自己遇到他這種情況,肯定都快哭死了。可他呢,不到幾天就正常上學,不到半年就恢複了陽光開朗的本性。
芳華不禁感歎,也許男人和女人真不一樣,他們抗打擊的能力太強了。
陳健接著說道:“你也知道我爸很疼我的,小時候我再淘氣他也沒動過我一根手指頭。倒是我姐還經常挨揍。”
芳華不禁微笑:“嗯!我媽都看不過眼了,你姐也經常跑我家來避難,還說要給我媽當女兒呢!”
陳健也是微微一笑:“就是,你們家慣你、打你哥,我們家正相反。”
芳華點頭:“其實他們這教育方式都不對。”
“別管對不對吧,反正子女多了,父母肯定是有偏心的了!總之,我爸是非常愛我的了。他去世的時候,我其實很傷心。”
芳華收了笑容:“那你當時看上去並不像很難過的樣子。”
“我怎麽不難過?可是我很快就覺得難過是沒用的,怎麽能讓我爸走得安心才是我應該的。我爸當年是聽說我們院會穿軍裝才來的,但是軍裝都發下來了,又說不穿了,還是歸國務院管,當老百姓。所以,他一直有這個遺憾,也就想讓我考軍校,圓他一個夢。”
“怪不得,你上高中後成績就突飛猛進了,從班上的中遊偏上一躍成為前三甲,比我都超出那麽多。你真是個孝順兒子。”
陳健搖搖頭:“也沒什麽,我隻是知道人活著就要往前看。與其沉浸在對逝者的悲痛中,不如想想怎麽好好生活,能完成他的心願,並在心裏永遠記著他,這樣他在你的心裏就會永生了。”
芳華看著陳健誠摯、鼓勵的目光,感激地點點頭:“我知道了。謝謝你。還有也謝謝小康。”
“怎麽?你看出來了?”
“嗯,其實小康也沒那麽寶氣,對吧?隻是為了逗我開心。”
“是啊,你看還有這麽多人都關心你呢!對了,我想你就這麽出海幾個月,也不說清楚去哪兒,梁嘉輝肯定很擔心你吧。”
“哦——,可能吧!可是,保密規定不能說啊!”
“現在任務結束了,可以放鬆了,也沒那麽嚴了。不透露詳情還是可以的!”
“但衛星電話隻準打國內嘛,打到美國去,不怕被竊聽啊?”
陳健嗬嗬一笑;“唉,你們兩個可真麻煩。”
芳華停了一下又問:“我一直覺得有點怪啊。怎麽這次衛星發射任務的保密規定,這麽嚴格啊?不過,要是不方便的話,就不用說了。”
陳健想了想,雙手向後撐著甲板說:“其實和你透露一點也沒什麽。這一次當然和以前發射的衛星不一樣了。或者說,根本就不是衛星。”
芳華一愣,然後脫口而出:“不是衛星?難道是飛船?”
陳健一下子坐直了,向周圍看了看。好在他們倆個坐得比較高比較遠,別人沒聽見。他壓低聲音問:“你怎麽知道是飛船?”
我怎麽知道?我是後來知道基地在神五之前還秘密發射了四次無人飛船,雖然不清楚具體時間。你既然說不是衛星,當然也不會是導彈了,那就隻有飛船了。
芳華忙說:“我就隨口這麽一說,不是真讓我說中了吧?”
陳健舒了口氣:“你自己猜出來的話,我就不算泄密了啊!你說,飛船是不是和衛星不同?”
“嗯,意義大不同。這的確是航天事業新的,要建立天軍就必需搞載人航天。”
“不光意義不同,科技含量也大大不同。這個航天工程代號921工程,你知道有多少人參與進來了嗎?”
“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具體的,反正它有七大係統,全國大約有近百家單位參與,恐怕有幾十萬人吧。”
“啊,這麽多人?!”
“別的不說,就說改進這測控通信係統吧!過去發射衛星時隻需要傳輸簡單的信號,而準備載人的飛船就需要傳輸精確複雜得多的信號,甚至還需要聲音圖像視頻信號。這可是個難題。
在去年正式上馬前,總裝曾調集了全軍的專家能手一起驗證和攻關。不過,當時有幾個關鍵問題不能解決,整個工程可能通不過最後的驗證。眼看我們前期的工作就要白費了,幸虧有位空軍的雷達專家想出了辦法,後來他又陸續提出了很多改進方案,我們這個工程才順利地通過了驗證。可惜,那個專家在我們基地累得病倒了!”
芳華開始還隻當是聽秘聞,當聽到這兒時,她突然聲音顫抖地問:“他,那個專家叫什麽名字。”
“叫江波。看上去還挺年輕的,因為科研成就突出,已經是中校了,真牛!”
芳華打斷了陳健的感歎:“他,江波,不是搞雷達的嗎?也參加了這個工程?”
“嗨,要麽怎麽說這921是個大工程啊!雷達可是測控通信的關鍵啊!我們要對飛船進行測控,可是離不開各種衛星、雷達係統。比如單脈衝雷達主要用於外測,捕捉和跟蹤航天器。還有微波統一測控係統,也是一種應答式雷達,飛船接到它的微波信號後發出回答信號。所以,……”
芳華已經聽不下去了,她也聽不懂。她隻知道原來江波生前念念不忘的任務,就是完成對921工程測控通信係統雷達設備的改進工作。
而他隻是為這個工程默默奉獻的幾十萬人中的一員,並且他連這個工程成功的那一天都來不及看到了。
芳華忽然站了起來,她覺得必須要做點什麽。
她跑到餐廳,要來了一瓶茅台酒。中國人都知道,這是國宴用酒,它也是部隊常用的壯行酒、慶功酒。
芳華跑到前甲板。因為要準備返航,這裏是朝著祖國的方向。
她站在國旗下,打開瓶蓋,將慶功酒緩緩倒入船舷外的大海中。
江大哥!我敬你!
你為之奉獻為之犧牲的任務勝利完成了!
這酒,是敬給功臣的!也是敬給英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