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百四十章 是蠢是智(上)
毛正清的話說到這裏的時候,哽咽了起來,而且很明顯就是情緒激動了起來,就連平常裏都會用的那下官兩個字都不用了,直接改口自稱為“我”起來了:“也不知道是我那嶽父,平日裏當真是欺人太甚;亦或是嚴氏的人實在是作惡多端,人人恨不得除之而後快。總而言之,即便是朝中還沒有任何人提起周家的事情,但是當時敘州府的趙知府,那可是記得一清二楚的。
“再加上當時,嚴嵩剛剛倒台,滿朝廷,甚至包括下麵的人,全都在清剿嚴氏的餘孽。那模樣看起來就像,若是你不找出來一兩個嚴氏餘孽,似乎就是個奸臣了一般。如此一來,那趙知府剛剛將周家跟嚴氏的人有關聯的事情奏上去,下麵立刻就下了命令,抄家問罪。說起來,我那個時候才做了不過一年的知縣罷了,但是對於這些事情還是知道一些的。而那個時候,什麽事情隻要一旦牽扯到了嚴嵩,速度絕對是快的很。
“總之,事情就是這麽回事了。等我趕到敘州府的時候,周家已經被抄家了,家產悉數被抄沒,而周家的人,上至我那嶽父,下到一個看門的人,全都沒有放過,都被抓了起來,關進了大牢裏。嶽父他聽聞當時受不了這個打擊,才進到獄中,還沒來得及審問,便猝死了。
“既然人已經死了,想要審案,卻是找不到人。於是敘州府的衙門就隨意給按了幾個罪名,就算是坐實了。而之後,周家被抓的男人,自然是要去服徭役,女的,年紀大的倒是不說,但是年紀輕的,全都送入教坊司。大人,那教坊司是什麽地方,我與大人都是一清二楚的,我怎麽能讓她去那裏。
“所以,我便找到了那趙知府,跟他說起了這件事情,想讓他放了她。好在那趙知府也不是什麽好官,不然當初就不會被嶽父擺布了。但是他要錢,我沒辦法,隻好變賣了家產,湊了六萬兩白銀給他送過去。好在我家中早就沒什麽人了,爹娘也是早逝,就剩下我一個人,這才是沒惹什麽麻煩。但是到了那趙知府那裏,卻還是麻煩了起來。我好說歹說,甚至都給他跪下了,這才是讓那趙知府鬆口,放了她。”
說到這裏,毛正清的眼神變得平淡了下來,不再像是之前的那麽激動了。現在的他,看著如同陷入了回憶一般。
而張凡,對於毛正清所說的事情,倒是沒有什麽特別的感覺。雖然心中也有唏噓,但是這種事情,他實在是見得太多了,所以也並不覺得有什麽。但是張凡並不是個冷血的人,他明白,自己之所以會有這種想法,那是因為自己並沒有經曆過那些事情罷了。但是對於當事人的毛正清和他妻子周氏來說,這種經曆,確實是會讓人難以忘懷的。
想到這裏,張凡是不由自主地看向了窗外的那個人。張凡在這裏可以看得很清楚,周氏正在抹淚。顯然,毛正清所說的這番話,她全都聽見了,而且觸及到了她心中那片軟弱的地方。
毛正清依舊不知道自己的妻子就在窗外聽著自己的話,他也沒有注意到張凡的麵容,隻是在繼續說著:“那之後,我便將她接到了自己家中。雖然家產和房子都變賣了,但是我畢竟是一個七品知縣,住的地方還是有的。但是,我不管怎麽說,也是一個七品官,沒有娶妻,卻是讓一個女子住在我家中,不僅其他同僚看不下去,我自己也覺得不好。所以那個時候,我便想要娶她。
“可是她卻不同意。我明白她的心思,她定是覺得,如今她周家已經是窮途末路了,沒有了錢財和地位。而我,雖然隻不過是個小小的七品知縣,但是她卻說,如今嚴氏已然不在,隻要我老老實實地做官,總有出人頭地的一天。她……她讓我不要為了他而耽誤了自己的前程。
“大人,這種事情,我毛正清怎麽能夠幹得出來!之前嶽父不同意我跟她的婚事之時,我還覺得沒什麽,還覺得等我入了仕途之後,他便能認同我了。但是經過嚴氏的事情,我成了七品知縣,又知道她已經定過親了。當時我心中很是難受,但是也發誓,這輩子不再娶妻了。
“如今,這個機會擺在我麵前,我又怎麽可能放過!或許大人會覺得,我實在是被逼,她際遇如此,已經是窮途末路了,而我卻還在這個時候趁勢要挾她。但是,這是我毛正清這輩子唯一的心願。其他的事情都好說,但是唯獨隻有這一件事情,我絕不會放棄的。
“最後,總算他是答應嫁給我了。大人,你可知道,我當時,心中有多高興。不論我在朝中如何堅定,哪怕是麵對嚴嵩一派的人,都不為所動。但是歸根結底,當初我會去讀做官,實際上都是為了她。而如今,這個心願達成了,我怎麽能不高興呢!
“成親之後的那幾個月,是我這一輩子最快活的日子,這絕不是胡說,當真是如此。但是之後,情形卻又有了改變。而那個時候,才是大人之前所說的,我性子大變的時候。”
說起來,張凡今天來這裏,就是為了從毛正清的口中問出這件事情的。雖然現在這才是說到了正題上,但是張凡並不覺得毛正清之前的話是廢話。即便是那些話給予張凡的感觸並不是太深,但是那是一個人的過往,也是他毛正清這輩子最重要的事情,不是其他的人能夠否定的。
“我到現在好記得很清楚,那是我跟她成親的半年後,是嘉靖四十二年的大年初五。”毛正清繼續說著,“那年,天很冷。我還記得,自從我記事之日開始,一直到現在,那年都是我所過的最冷的年。
“我跟她成親之後,便是住在了衙門邊的一座小院裏。那院子並不大,比起這裏,還要小了一些,隻有兩間房。好在那時衙門的房子,我身為知縣住在那裏也是理所當然的,並不算是貪瀆。
“她家中被抄,而我有變賣了所有的家產,所以成親之後,我夫妻二人隻是靠著我的俸祿度日。雖然並不富裕,但是卻也足夠了。那時她還想到外麵做些活計,我卻是不讓。說起來,她從小錦衣玉食,從沒勞作過,即便是我也差不多。而我跟她成親之後,家中的事情全都是由她操持。衣服沒洗過,她卻是能去學;飯菜沒做過,她也慢慢學著。雖然一開始衣服總洗不幹淨,飯菜也做的不算太好,但是我卻並不在意。
“一直到那年初五的時候,那天的事情,我到現在還記得很清楚。那年,因為瀘州出了一夥賊人,大年三十那天晚上做了案子,下麵說是逃到敘州來了,所以知府那邊便是發了告示,讓下麵各縣也是注意些。我當時有些擔心,一大早便去了衙門。等到傳來那夥人已經被抓了的消息,已經是申時了。
“等到我回到家中,卻是見她正在洗衣服。大人,有些事情你並不知道,家中的衣物,平日裏倒都是她來漿洗。但是那年冬天實在是太冷了,我怕凍著她,便是讓她拿去讓人漿洗。她原本是答應的好好的,但是那天我才知道,原來就為了省下來那幾十文錢,她非要自己洗。
“她之前可沒幹過這種活,即便是之前也洗了半年的衣服,但是卻從未在這麽冷的天裏。當時我就讓她放下手上的活,她卻還是不肯。不過接著,她就得了風寒,手腳冰涼不說,根本就是麵無血色。我當時就嚇了一跳,又是請郎中,又是到廟裏燒香的。
“好在後來她好了起來,什麽事情都沒有。但是我卻不再那麽想了。我覺得自己很窩囊,自己實在是沒本事,讓她過這種日子。
“而這個想法一出來,我就想到了別的辦法,做官的都會想到的辦法。做了一年的庶吉士,又做了一年多的知縣,有些事情不可能不知道。我當時就想,若是我也能收些銀兩的話,不是貪多,隻是些小的,十幾兩,上百兩,最多不過千兩的銀子,那我就能讓她過上好日子。我不求大富大貴,我隻求不要讓她如此勞累。
“但是,她平日裏最是看不起這種事情了。平日裏我跟她提起這些事情,當成笑話。但是她總是麵色肅正,告訴我千萬不得如此。所以那個心思起來了之後,我並沒有馬上就去做,而是問了問他。我不敢說我想那麽做,我就問他若是我那麽做了會如何。
“她便告訴我,若是我這麽做了,她便不再吃飯,不再穿衣,不再……後麵還說了什麽,我已經想不起來了。當時我就打定了主意,絕對不能這麽做。她聰明絕頂,比我要聰明多了,若是我一旦這麽做了,她定能看出來。
“但是如此一來,就這麽過下去,卻也不是辦法,她還是得過這種日子。而我不想,所以,我又想到了另外一個辦法。這一次,沒有跟他提就這麽做了。”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