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萬壽節(一)
太安九年的萬壽節,是明帝二十七歲的生辰。
明帝不是一個喜歡奢侈浪費的皇帝,甚至可以說,他非常的“節儉”。這個節儉並不是指明帝會節衣縮食、削減用度,事實上皇帝該有的享受,明帝依然會有,但他非常擅長開源節流。單是明帝登基九年隻舉行過一次選秀,並且後宮妃嬪數目是齊氏開國以來最少這一點,已經為他的內庫節省了數不清的錢財。
同時明帝也是宴會辦得最少的一個皇帝。除了重要節日的國宴,太後的壽宴之外,明帝不怎麽喜歡設宴以及參加其他宴會。
往年的萬壽節都被明帝以不宜鋪張為由,辦得像是走一個過場。
今年的萬壽節卻有些不同。
齊氏立國,結束了多年的分裂戰亂,統一了神州大地,令八方來賀,立下不世之功。可是邊關的戰亂一直斷斷續續,延綿多年。齊氏的皇帝曆經三代,邊關也打了三代的仗。至今依然留著的比較大的禍患正是北方的突厥部。
突厥部是遊牧民族,族人強壯凶悍,騎術高超,每年都會發兵南下,侵犯邊鎮,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元徵之前的朝廷多以向突厥部納貢、和親等手段與其媾和。直到元徵朝建立,開國皇帝高帝性格強硬,不甘對突厥部俯首,悍然發兵,三戰三勝後才終於止住了突厥部的猖獗。
突厥部視之為奇恥大辱,多年來一直沒有放棄複仇,以致邊關兵禍連連。
明帝登基之初,邊關便受到突厥部的一次強攻,差點被其破城,揮兵南下。明帝異常惱怒,頂著了各方的壓力出兵回擊,勉強打了個平手。
這些年來,明帝一邊用軍事與突厥部對抗,一邊派人滲入突厥部內部,對其進行挑撥分裂。好不容易,前些日子大將軍安煜率兵大敗突厥部,之後突厥部陷入徹底的內亂。突厥部的其中一支昆那裏部,遣使至建康,願意俯首稱臣。
因為剛好碰上萬壽節,在太常寺和鴻臚寺的聯名請旨下,明帝允許他們把宴會辦得比往年隆重一些。
萬壽節當日,甘露殿張燈結彩,氣氛祥和而隆重。
阿托史是昆那裏部的首領,親自帶著降表前來建康。在日間的大朝時,他已經叩拜過明帝,並且表明來意。當然,昆那裏部的投降稱臣是有條件的,需要宗室女子和親,要朝廷賞賜紋銀十萬兩,絹五萬匹,茶兩萬斤等等。以昆那裏部這突厥部第三大勢力的身份,這些條件確實苛刻了點,但隻是坐地起價,阿托史等著元徵這邊就地還價。可是明帝聽到這些條件後居然一言不發,大手一揮表示容後再議。
接著,便是晚上的壽宴。
阿托史帶著兩名隨從走進甘露殿賀壽時,隻見明帝坐在主位上,一身明黃色的龍袍把他俊美清冷的容顏襯得更加威嚴深沉。一名雍容慈和的老婦人坐在與他並排的左手邊,而一名眉心有一顆朱砂痣,漂亮得仿若仙童的錦衣小文子,緊挨著明帝坐著。三人的下首,一邊是皇子與後宮的高位妃嬪,另一邊則是王公大臣。
看到阿托史帶著人過來,那錦衣小文子好奇地盯著他們,眨眨眼。
阿托史對元徵朝皇室的人如數家珍。知道坐在明帝身邊的,一個是明帝的生母鄭太後,另一個則是福康長公主與安國公世子的文子兒子——元徵雍主滕輝月。
阿托史也算見過不少美人,但這元徵雍主小小年紀已經有這般殊色,長大後恐怕是傾國傾城的尤物。可惜太過幼小,若不然,能求娶過來也是一樁美事。
阿托史一邊想著,右手抱拳放在心口,向明帝欠身,朗聲道:“昆那裏部阿托史,祝賀元徵皇帝陛下壽辰。”
明帝還沒有說話,他身邊的元徵雍主先開口,用很多人都聽得到的聲音,困惑問:“舅舅,他為什麽不行跪禮?他是來幹什麽的?”
明帝道:“他是突厥昆那裏部的首領,來此遞降表。”
滕輝月更稀奇了:“既然是降臣,不是更應該跪嗎?”
滕輝月的話令阿托史有些惱怒和尷尬。請降可不是一件有多光彩的事!而且條件還沒有談好,這就要他行臣子禮未免言之過早。可是開口的人隻是一總角小兒,一派天真爛漫,童言無忌,阿托史又不好自降身價與他計較,隻得道:“這位想必是元徵雍主。阿托史誠心向貴國請降,可是陛下尚未答應我部的條件,我部還不是貴國的臣子。”
“投降還得談條件?”滕輝月一臉驚訝,又問明帝,“他們那個昆……什麽部很厲害嗎?他們投降了是不是等於突厥部投降了?”
此時有人在旁邊道:“稟月殿下,昆那裏部是突厥第三大的部落。雖不能代表突厥部,但亦是一大勢力。”這插話的人顯然是主張接受阿托史的條件,讓其順利稱臣的。
聽到這話,阿托史不禁板直了腰!
滕輝月道:“那為何第一大的部落不降,第二大的部落不降,第四大的部落不降,偏偏是他這第三大的部落降?可是有什麽非降不可的理由?”他仰起臉看明帝。
一陣靜默,然後開始有竊竊私語。
原本有些不滿元徵雍主一個小兒在昆那裏部首領麵前貿然開口的人此刻都閉口不言,眼裏若有所思。
可不是?是不是有什麽非降不可的理由?若是如此,那麽這個阿托史還提這麽多條件,不就是在獅子開大口,虛張聲勢?此事可值得查證!
阿托史見狀臉色一白,額頭見汗,心裏極為驚駭!因為滕輝月無心的話簡直一語中的!他正是收到第一大部落與第二大部落準備聯手對付他們昆那裏部的消息,才迫不得已向元徵請降的。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放手一搏。他還指望著投降後,元徵可以出兵給他抵抗另外兩部的夾擊!
隻是沒忍住那貪婪,想從中獲得一些好處……
明帝撫了撫滕輝月的臉頰,道:“日後朕再與你分說。昆那裏部的首領也累了,請降之事,明日再議。”
阿托史在明帝若有深意的微笑下,提著一顆心退下了。盡管依然沒有行跪禮,但那欠身的動作比之前佝僂了很多。
明帝見狀,笑意更深。
阿托史走後,甘露殿又恢複一派歌功頌德、觥籌交錯的熱鬧景象。不少王公大臣上前向明帝祝酒。明帝一一舉杯與他們共飲。
滕輝月在明帝身邊,非常殷勤地為他倒酒遞吃食。今晚所有入明帝口的東西,都是由多重人員把關,再經斂羽之手,再經滕輝月之手,才到明帝手上。
明帝知道他實在被那個噩夢嚇著了,背後又有信佛的鄭太後撐腰,已經化身成緊張兮兮的小月子,對著他管頭管腳起來。
明帝雖然認為他太過大驚小怪,但實在憐惜他的一片愛護之心,於是麵不改色地縱著他。
殿中央有舞姬在翩翩起舞,紅紗在空中飛揚,煞是好看。
但滕輝月隻覺得這顏色十分刺目,令他不自覺渾身緊繃。因為這場景和他做得那個噩夢非常相似。
“阿樾,你還好嗎?”明帝蹙眉看著他蒼白的臉。
滕輝月指著舞池:“我不喜歡。可以叫她們不要跳嗎?我頭暈……”
明帝隨意一揮手,內侍太監蘇順領命而去。
不過片刻,舞姬陸續停下,行禮後退場,輪到皇子們獻上壽禮。
等揮著紅紗的舞姬全部離開視線範圍,滕輝月鬆了一口氣。
“要叫太醫嗎?”明帝把手覆在他的額頭上,看他有沒有發熱。
滕輝月搖搖頭,靠在明帝懷裏:“舅舅,我沒事兒。”
“皇兒,阿樾怎麽了?”鄭太後側頭問。
“外祖母,我沒事兒。”滕輝月在明帝懷裏探出頭道。
鄭太後道:“不舒坦要說,知道嗎?”
滕輝月乖巧道:“是,外祖母。”
此時大皇子齊明曜已經帶著他刻了《孝經》的玉簡站在明帝麵前,鄭太後便止了話,看向他。
“祝父皇福如東海,壽比南山。”齊明曜道。
這幾年看明帝的意思是不打算再要皇子了。鄭妃、鄧妃與張昭儀管著後宮。因為有鄭太後在,鄭妃的份位不變,受到的寵愛也不變,但想要更進一步,幾乎再無可能。明帝也不再允許鄭家的文子和女子入宮。取而代之的,是政事上的重用。與其指望鄭姓妃嬪侍君能在宮中有大作為大造化,不如握緊眼前的權利,振興門楣。
況且鄭妃的甘泉宮裏養著兩個皇子,已經得了一半的機會。如果再得寸進尺下去,踩到明帝的底線,那就得不償失。
所以鄭家痛定思痛後,已經轉而靠向大皇子齊明曜這邊。
鄭太後對齊明曜的態度也因此多少有些改變,比以前要和善得多。
“不錯。阿曜有心。”明帝看著玉簡,頷首道。
“貴在一番心意。”鄭太後也道。
齊明曜得了好的評價,微微一笑,行了個一絲不苟的禮後退下。
二皇子齊明淵送的是一塊上等的古墨,看成色與紋路已經知道不是凡品。明帝收下了,也難得讚了一句。
三皇子齊明勇送的是一支親手做的狼毫,手工不怎麽樣,但誠意很足。明帝一樣誇了他。
四皇子齊明炎則是表演一段劍舞。這一段劍舞其實是一種祈福舞,寓意是平安康健,簡單幹脆又不落俗套。而且齊明炎小小年紀,已經能握著劍舞得虎虎生威,頗有日後能成將成帥的潛力。
明帝拍掌,道了一聲“好”!
王公大臣們也紛紛讚歎。
“皇子們有皇上的風采啊!”
“……個個出類拔萃,人中龍鳳……”
“至誠至孝……”
……
有養子或者親子的妃嬪都微笑起來,無子的那些則暗自捏皺了帕子,臉上還得露出深以為然的笑容。
唯有滕輝月知道明帝雖然讚了人,但心裏並沒有真的非常高興。齊明曜過溫,齊明淵過奢,齊明勇過拙,齊明炎過執,暫時都不能令明帝滿意。明帝一向嚴格,對皇子們的要求都是高標準的。
不過恰逢生辰的大好日子,明帝還是以勉勵為主。但過後,這些皇子們可能就要不得空閑了……
滕輝月同情地想。
許是看出他的心思,明帝掐著他軟乎乎的臉頰道:“阿樾還欠著舅舅的生辰禮……”
“窩嘰咋滴……”滕輝月口齒不清道。
沒見著紅紗,他安心下來,開始有心情和明帝開玩笑。
皇子們送完賀禮後,呈上來的是昆那裏部帶過來的賀禮。
聽到嘭一聲巨響,滕輝月抬起頭,隻見滿眼的鮮紅——
作者有話要說:ps:抱歉啊,比想象中要卡~~~~= =